第61章 殿下人情是这世间最难走的路。

    “都是从前的事情了,没什么可瞧的。”许元疏见叶帘堂眸光闪动,便将外袍重新披了回去,慢慢道:“许氏寒门小户,倘能为禁卫军疗疾治伤,实是光耀门楣,夸耀乡里之幸事。”

    叶帘堂嘴唇动了动,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大人不必在意,今日让您看见我的伤,并非是想博得您的同情,而是真诚相告,”许元疏抬眼,嘴角轻轻漫出一丝苦笑,“从前不愿意见您,只是因为我所能为,实在有限,还请大人体谅,莫要记恨我府中其他人。”

    叶帘堂默了片刻,轻声道:“……您放心。”

    房内的青灯树灯只剩一枝在开花,月光顺着半开的小窗慢慢流进,又被成片的花色屏风拦住,溶成模糊不清的一片。

    “多谢大人。”许元疏轻轻笑起来,他说:“我明日会去的。”

    出了门,叶帘堂嗅着院中凤尾兰的香味,慢慢向外走。

    在大周,只要是名门望族,便总有那么些亦真亦假的故事传言,但她此刻细细想来,关于许家的,似乎到了许元疏这一代便低调的过分,甚至可以称得上是无声无息。

    嘉耘在牵前头带着路,走至门口时,叶帘堂忍不住开口道:“先生的身体,恐怕要找人瞧瞧……”

    “找人瞧?”嘉耘冷着脸,说:“先生他自己便是医。”

    “民间常说,医者难自医,”叶帘堂抿了抿嘴,道:“你便当是我多嘴,先生眼下年纪轻,还补的起,若是这

    样一直往后拖,怕是……”

    许是见叶帘堂对许元疏的关心不假,嘉耘缓下了神色,盯着大门剥落的漆,慢慢说:“这些我哪里不知道,可哪里有好大夫?先生的身子他自己最明白,如今成这副模样,是他自己心里过不去。”

    叶帘堂垂眸,听着嘉耘的意思,许元疏从前的身子似乎并不像现下一般差。而造成这件事的原因,或许便是许家如今落没至此的由头,大概率还与许元疏的右臂有关。

    瞧着许氏门府旁人对她的态度,这事恐怕与阆京脱不了干系。

    若是如此……

    叶帘堂拱手道别后便上了马车。她面色如常,不再去想这事。

    *

    颢州近来天气不错,州府的院子里栽着五针松,日光下大片大片的苍翠像是湖水,让叶帘堂想起家乡兖州的潡溪河。

    当初穿来这里没两天,心情不好时便撑船乘筏,听着风或是雨,戴着吹不落的斗笠,行怎么也阻不断的水路。棹竿纤细,却为她撑起了无数个日夜风景。

    叶帘堂坐在廊下与孙云斛谈庆功宴的事,此时已商议的差不多,孙云斛见她望着松树走神,便问:“大人在瞧什么?”

    “……兖州。”叶帘堂收回目光,笑道:“平时不觉得有什么,现下想来,离家竟也快要一年了。”

    孙云斛捏一把盘中的炒豆塞进嘴里,说:“待谷东的事情解决了,大人便可回去看看。”

    “哪这么容易。”叶帘堂夹了颗豆子,叹息道:“大人,您若是能配合殿下将颢州的粮道修好,在下便已知足。”

    “好说好说,”孙云斛挠了挠头,笑道:“等人将图纸呈上来,便可直接动工。”

    禁卫军此次剿灭北蛮熊部人马,一是给了正在北境城墙下同澈格尔打擂台的龙骨关大营一颗强力定心丸,组织了北蛮夹击局势的形成;二是能确保谷东粮道的建立,等串连谷东四州的粮道建成,仓廪充实,禁卫军便成了龙骨关大营坚实的后盾,不仅成了大营重要的补给站,也做成了大周的第二道屏障。

    从前孙云斛看不到禁卫军身上的任何价值,自然不愿修建粮道。可如今形势不同,禁卫军校尉虎强有军功在身,若是能将与其余三州修建粮道,那颢州不仅前后两道兵营重地,且还坐拥了四通八达的车马粮道,成了实打实的大周粮仓。

    眼下孙云斛唯一担心的便是……

    他抿一口茶水,道:“苍州……”

    叶帘堂知晓他在考虑什么。月海位于大周东侧,如果北蛮重骑想从月海摸进谷东,那势必就要经过苍州的港口水道。

    可此行北蛮人不仅悄无声息的入了大周,甚至毫不费力地便进入了北郊猎场。若不是邹允心思敏感,如今的形势怕是会天翻地覆。

    叶帘堂抿一口茶水,“您是觉得,苍州有问题。”

    “北蛮重骑摸进大周,但我们丝毫风声都没有听到。”孙云斛眸光渐沉,“苍州与月海相连的港口有人把守,不至于北蛮人已经到了北郊猎场,我们还没收到消息。”

    叶帘堂眉心微蹙,抬眼看他。

    孙云斛低声道:“他们能如此顺利进入大周,绝非偶然。”

    “苍州刺史,”叶帘堂想了想,问:“您熟悉吗?”

    “韩勒,见过几次。”孙云斛抖了抖袍子,道:“此人不一般,同溟西有不少水道上的生意往来,却没都没怎么吃过亏。”

    他顿了顿,定论道:“是个人精。”

    “此事眼下管不着,却也不能撂下。”叶帘堂盯着脚下的云影,慢慢说:“这种事儿证据难抓,平白猜测只会伤及人心。”

    “我明白,这事我先记在心里,但一定不能不管。”孙云斛点了头,说:“颢州日后便是名副其实的谷东粮仓,苍州这事儿没个定论,我心里始终不踏实。”

    叶帘堂看他一眼,笑着说:“您放心。”

    日光渐盛,一旁红泥小炉烹得沸沸响。

    两人都聊得有些疲乏,见状,孙云斛便专门提些轻松的事来,他说:“在下听说禁卫军营种没有医官,我差人从城中寻了许多民医来,此时都在偏堂候着,大人您要去瞧瞧么?”

    “民医?”叶帘堂愣了愣,反应过来,说:“昨日许先生已经答应为禁卫军治疾疗伤之事,今早便已经启程了。”

    “许先生同意了?”孙云斛不知内情,闻言喜道:“早先听闻许家避世,在下本来对此没抱什么希望,没成想此事已成。”

    “啊,是。”叶帘堂点了头,想起许元疏的事情,却也没心思再吃茶,匆匆将庆功宴的事情同孙云斛商定,便钻去了李意卿的院内。

    冬日溶溶,庭院里没有别人。李意卿正坐在近窗的桌案边翻看着什么。窗框海棠木上的纹路曲曲折折,生出一种要将太子囚困住的意象。

    叶帘堂走近了,见李意卿看得入迷,便偷偷靠在窗边,拿着新得的红玉珠去冰他的后颈。

    李意卿转头看见是她,故意恶声恶气道:“你这珠子咬到我了!”

    “瞧把它能的,还长嘴了。”叶帘堂将珠子缠在腕上,伸给他看,问:“好看吗?”

    小风吹过,将冬日洗刷地更加清白明亮。

    其实李意卿这些天过得很不舒心。

    他从前在皇城待惯了,一辈子是可见的干干净净,更没想过会为五斗米折腰。可前些日子周言要外出采买,他也一同去了。到了地,看着周言一件一件拿下来名贵的茶叶、好酒、器具,五颜六色的堆了一马车,人却呆住了。

    买这些做什么?

    周言一样一样给他指过,什么东西送给谁说得明明白白。要想粮道尽快修好,见人总要带些东西,毕竟人情是这世间最难走的路。

    这些天叶帘堂总是出门很早,李意卿几天才能见她一面。有一次他在院中看账册,便见周言从门外进来,关上门就差点摔在地上,还没靠近便能闻到他一身酒味。

    周言嘴上说没事没事,叶大人喝得更多。然后踉跄着走进房内,趴在榻上便不动弹了。

    此时,李意卿抬眼看见叶帘堂眼底下隐隐淀出灰青,像是珠玉被蒙上了一层尘光。

    “谁会想这样呢?”李意卿在心中暗道:“谁都不想这样,可是没有办法。”

    如今看来,皇权式微,从前他总以为立身处世靠的都是自己,可现下他才明白自己仍然被庇佑在羽翼之下。

    “好看。”他垂眸盯着她腕上的红玉珠,舌尖却有些泛苦。

    檐下的小案上摆了些茶点,叶帘堂走近坐下,问:“怎么啦?”

    李意卿只摇了摇头,说:“下次出门,我同你一起。”

    叶帘堂抬眼,笑道:“怎么?”

    李意卿执意说:“我同你一起去。”

    “那里一点都不好玩。”叶帘堂有些无奈,像是在安慰不懂事的小朋友,“你不会喜欢的。”

    “我……”李意卿顿了顿,慢慢道:“我已经十六岁了。”

    叶帘堂愣了愣,说:“你今日怎么……”

    “很多事情,我也可以和你们一起做的。”李意卿看着她,眉间小痣很漂亮,衬得他眼眸明亮又冷静,“我是当朝太子,我应该和你们一起承担。”

    世间钱权掺杂,但起码他们还能彼此依靠。

    日光洒进,描摹着一丝温柔与光亮。

    “好啊,”叶帘堂看着他,轻轻笑起来,说:“答应你了。”

    语罢,她将太子手上的书册拿下搁在桌上,道:“好饿。”

    李意卿别开眼。

    “吃鱼?”叶帘堂眼睛弯弯,“太子殿下。”

    第62章 断尾“暴利。”

    数日后,变、玄两州的粮道修好,秋收后的第一批粮车已经从变州抵达至玄州。玄州刺史白泷景不便离州,便专门差人送信给太子,里头仔细记了玄州的物价详情。

    变州之粟输于玄,玄州百姓稍得休息,路边祈福于神社佛寺的流民也少了许多。如今玄州仓廪充实,物价平稳,无山寇匪徒侵扰,民生正日益向善。

    叶帘堂慢慢看着,见信写到这里,许是白泷景心里实在高兴,还附了一副他自个儿画的玄州州景图来,只见玄州标志的高塔下,是车水马龙,店铺林立的街道,道旁行人络绎不绝,车轿驼马川流不息。

    周言在一旁瞧着,咂舌道:“还记得第一次进玄州,那时街上哪来的人。”

    叶帘堂笑着叫人将画挂在屋子里,好让他们这一屋子熬夜看账,死气沉沉的人也添

    些活气儿。

    他们前些日子要忙的事情多,现下第一条粮道落成,他们这才空了功夫去管千子坡的当铺生意。

    李意卿仰身靠着太师椅,趁着烧水换香的空隙闭了会儿眼,慢慢道:“没想到,他们千子坡在地图上看也就指甲盖大点地方,生意竟能遍布得如此广阔。”

    “千子坡出了事,杜鹏全膝下也没有孩子,各地的铺子只能暂时歇业。”叶帘堂将信纸收好,说:“得尽快找个能管事的人去稳住局面。”

    周言翻看着账本,叹道:“你说杜鹏全生了那么个木头脑袋,这么多铺子他怎么顾得过来?”

    叶帘堂笑了笑,正欲开口,耳边忽然撞进个声音。那人说:“这些铺子都有专人看着,他才懒得管呢。”

    几人一抬眼,发现说话的是从玄州来送信的信使之一。

    “杜鹏全在南边有人,涿光川那条道上有人替他送信。”信使不顾旁人眼色,继续说:“他的铺子自己从不管,是南边人在接手,千子坡只管拿分成。”

    领头的信使急忙打断他,赔笑道:“这……小孩子嘛,不懂事,随便说的。”

    “才不是乱说!”那信使挣开领头的双臂,大声道:“我从前跟着姑娘,在千子坡待过半年……唔!”

    话没说完,便被领头的捂住了嘴,领头的忙向后说:“还不快将他带出去!”

    “慢着。”李意卿皱眉,冷声道:“松开他。”

    “殿下……”领头的信使本该跪下,可他此时又捂着那人的嘴,一时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不尴不尬地弯了膝盖僵在原地。

    州府底下的人瞧着眼色,忙将两人拉开。周言起身,目光徘徊在二人之间,问:“怎么回事?”

    “这……”领头的见情势不对,看了一眼方才接话的信使,只得一咬牙,叹声道:“唉……这,这是我女儿,从前跟在白刺史家的大姑娘身边长大……”

    周言转回目光,那年龄小一些的信使生得一双大眼睛,闻言点了点头,伏在地上说:“奴婢从小便跟在白姑娘身边,姑娘嫁去千子坡也带了奴婢做梳洗丫头,奴婢方才所说,都是姑娘告知的。爹不想让我说,是怕我祸从口出……可,可姑娘专程派我来送信,就是为了告诉殿下这些事情。”

    见这二人神情不似作假,周言回过头来,轻轻点了头。叶帘堂看在眼里,问:“你方才说,杜鹏全南边有人?”

    “是!”姑娘声音清亮。

    “放他们起来。”周言向着家丁道,后撤两步,继续问:“那你知道,他们在南边倚靠的是谁吗?”

    “这……恐怕没几个人知晓。”姑娘站起身来,从怀中掏出个本子,照着念:“我们姑娘说,杜鹏全是玄州人,从前跟着北蛮遗留在谷东的旧部做过一段时间生意。”

    周言点了头,这都是杜鹏全明面上的背景。

    “后来旧部被常家一锅端,杜鹏全便往南走,最后流浪去了苍州。”那姑娘将本子翻过一页,继续道:“他在苍州结识了溟西的商队,在苍州与溟西三州相连的河槽种卖过几年私盐。”

    听到这,叶帘堂同李意卿对视一眼,轻声说:“暴利。”

    “后来先帝严查各地商贩,杜鹏全没有人脉,生意一落千丈,为了逃脱罪责,便连夜卷铺盖跑回了玄州。”信使姑娘清了清嗓子,“这事之后,杜鹏全在玄州也做过几次生意,但都不长久。后来……”

    “后来他姐姐嫁入了张家。”叶帘堂接话,“他在关卡上有了照应,便跑去千子坡做山匪。”

    “嗯?”信使姑娘眯起眼睛看本子上的字,摇头道:“不,不是。”

    叶帘堂下意识放轻呼吸,“那是什么?”

    “嗯……我家姑娘说,是杜鹏全先起了千子坡,他姐姐才得以嫁入张家。”信使姑娘指着本子上的字,一行一行念,“先帝所治的中平末年,杜鹏全为了生计,帮溟西贾氏押送过几次镖系,作风狠辣得到了贾氏家主的青睐,从此才算是真正的青云直上。”

    “是了。”周言回首,轻声道:“该是如此。”

    这样一切都能说得通了。

    为何千子坡的生意能从谷东直直通往溟西,为何王秦岳与杜鹏全反目后不回千子坡,反而是向着巨贾横行的涿光川的南边去了。

    千子坡的后台并不是张家,而是巨贾贾氏。

    叶帘堂不自觉皱起眉头,这样说来,那张家与千子坡的这一门姻亲,便显得十分耐人寻味了。

    “这些都是姑娘听醉了酒的杜鹏全说的。”信使姑娘合上册子,道:“姑娘想要奴婢告诉殿下的,就是这些。”

    “多谢。”叶帘堂笑了笑,抬眼问:“姑娘叫什么名字?”

    “奴婢名叫澄玉。”她伏首回道:“殿下与几位大人对我家姑娘的的恩情,奴婢一直都记得。”

    “你很勇敢,白姑娘也是。”周言摆了摆手,说:“地上凉,快些起来。”

    待送走了信使,李意卿将账本推至一旁,轻声问:“你们怎么看?”

    “若是这些商铺都在贾氏手里,我们本不该拿到这些账本的。”周言沉声说。

    “正是如此。”叶帘堂扣住竹扇,垂眸道:“贾氏是故意将账本留给我们的,或者说,是送给我们的。”

    闻言,周言笑着说:“如此看来,这些账本算是贾氏送给我们的警告?”

    “壁虎断尾。”叶帘堂点头,道:“他想让我们就此而止,别再往南边查了。”

    闻言,周言抬眼去看李意卿,“殿下,我们……”

    “这些话口说无凭,我们没有证据,眼下想查也查不到他们头上。”李意卿“啪”一声将账本合上,愤愤道:“这些事我都记下了,日后得了机会,定要找他们挨个算账。”

    叶帘堂笑了笑,原本打算趁着这个空档躲懒吃些东西,便听屋外有人来禀,说是许先生从军营回来了,此时正在州府偏堂候着。

    她偷偷去够梨块的手登时僵在原地,李意卿有些好笑地看她一眼,说:“我去也行。”

    “算了。”叶帘堂提溜着竹扇起身,一想许元疏那与阆京有关的叵测身世,便打消了让李意卿替她去的念头。她又侧头看一眼拼命回避她目光的周言,快速地朝他胳膊上抽了一扇子,气道:“我自己去!”

    颢州自入冬以来便少有晴天,此时天阴沉的像是要落雪,叶帘堂不敢让许元疏等她太久,便快速地穿过外廊,往偏堂去了。

    *

    黑云低垂,许元疏身上的氅衣破旧,穿在身上漏风。许家什么都没了,仅剩下一些礼数。于是他不肯进内室,执意站在廊下等人。

    风鼓动了许元疏的袖袍,腰间系挂的玉禁步的彩绳终于不堪其重,摇摇朽断了,成串的玉器就这么丁零当啷滚了一地。

    许元疏叹一口气,弯腰去捡时,寒风正巧同他擦身而过。

    暗淡的玉珠被风携带着从他手边滚了出去,许元疏只好弯着腰追出两步,却见那玉珠子被另一只手拾了起来。

    蟹青色的的衣袖垂下,来人将玉珠递给他。

    许元疏垂着头,拱手道:“……叶大人。”

    “怎么不进去?”叶帘堂见他不接,便将珠子收在手心。

    许元疏眸光微垂,没有答话,只是替她掀开了内室的竹帘,道:“请。”

    叶帘堂暗自叹一口气,承了他这份礼。

    “方副将伤及颈脖,我知晓大人担心副将的情况。”许元疏轻轻咳了两声,虽然穿戴整齐,但目光扫过,还是能隐约瞧见他端静的衣袖边角有被针角缝补过的勾线磨损。

    叶帘堂收回目光,道:“正是如此,不知副将能否……”

    许元疏轻轻摇了摇头,说:“大人不必忧心,方副将虽伤于颈,但经脉未损,今唯失血而致昏迷。我这几日于军营诊疾,配了几方药,副将已渐渐有了苏醒之兆。”

    “当真!”叶帘堂急忙起身,拱手道:“许先生妙手回春,实乃悬壶济世!”

    “大人谬赞。”许元疏挡住她的礼,浅笑道:“此乃许氏职责所在。”

    第63章 垂顾“刀剑无眼,错将人命当草芥。”……

    茶见了底,这头许元疏也将北郊猎场的伤情报完,到起身离开的时候了。他起身掀开偏堂的外帘时,却见眼前鹅毛轻飘,覆了满地。

    “下雪了?”叶帘堂从他身后探出头来,向外望着,“雪天不好赶路,先生不如在州府歇一夜,等雪停了再走?”

    “这……”

    许元疏本不想答应,可眼下的确寒风刺骨。他抿着唇角,有些为难地摩挲旧氅。

    叶帘堂瞧他一眼,当即将他往回拽了拽,顺势伸手替他把竹帘放下,笑道:“说定了,我替先生安排房屋。”

    “大人,我……”

    “先用膳吧?虎校尉的庆功宴先生不便前往,那在下便先请先生吃顿便饭吧。”叶帘堂取下氅衣披上,转头问:“先生喜欢吃什么?”

    “不用麻烦……”

    “烀白肉……辅两道小菜好了。”叶帘堂径自说道:“先生打外边站了那么久,吃顿暖身的再去休息。”

    许元疏知道说什么都没用,便闭了嘴。

    叶帘堂将桌边的茶水一饮而尽,从门边捉了把油纸伞,回首笑道:“许先生,走吧?”

    许元疏没有动,眼皮微垂,就这么自下而上地望着她。

    叶帘堂不自觉笑了出来,相处几天她便已摸透了许元疏的个性,软话不听,只能来硬的,

    “行了。”她回身走几步,拉了拉他臂侧的氅衣,道:“知道你不喜人多,今日我不叫旁人,去不去?”

    许元疏垂眸默了默,片刻才从慢慢“嗯”了一声。

    *

    窗外沉着乌压压的雪夜,屋内则供着暖烘烘的炭火。

    烀白肉是谷东佳肴,因着谷东冬日漫长,凉意砭骨,人们便取肥美猪肉,切成大块,置于锅中,再以文火慢炖,寒冬吃上这么一口,实乃享受。

    此时汤锅热气腾腾地上了桌,肉烂汤浓,香气四溢。

    “大雪一口汤,不劳大夫忙。”叶帘堂将舀好的热汤推向许元疏,笑着说:“先生为着自己的身体,可要多吃些。”

    许元疏这头擦着手,垂眼见她推来的碗里盛着一大块肉,牵起嘴角道:“劳烦大人了。”

    “不碍事。”叶帘堂摇了摇头,“我能承上这一口口福,还多亏了先生您。”

    “嗯?”许元疏从腾腾热气中抬眼,问:“我?”

    “是啊。”叶帘堂给自己盛了碗肉,说:“方才安排小厨房做饭,太子殿下和刺史孙大人听闻您来了,不想打扰,便让人往汤里多炖了二两肉。”

    “这,”许元疏停了筷子,有些慌乱道:“这怎么好。”

    叶帘堂知晓他从来都是礼数周全,不愿轻易承受别人的情,便说:“先生放心吃好了,孙大人这是谢您在北郊猎场替士兵们诊伤。”

    许元疏摇头道:“我是医,这是应该的。”

    “哎,话是这么说。”叶帘堂压低声音道:“禁卫军受伤,阆京却不派医官来。眼下若是没有先生,谷东不会这样快稳定下来,而我又是出面请您的人,也跟着蹭了些光。这顿饭就当是殿下感谢大人所做,顺带捎上我,请的。”

    许元疏轻轻叹了口气,慢慢道:“那便多谢,殿下了。”

    叶帘堂笑了笑,垂下头去喝汤。

    “有件事,我却一直不解。按理说,阆京医官众多,大人实在不必找到我府上来。”许元疏见叶帘堂抬起头,这才斟酌着开口,“我方才听您说,阆京不派医官来……”

    叶帘堂想了想,不打算详细同他讲,便略一点头,说:“就是朝堂上那点儿事。”

    “啊,是了。”许元疏没有听到想要的回答。他垂下眸子,轻声道:“是我愚钝。”

    他语气有些委屈,叶帘堂一抬眼,便看见许元疏有些难过地舀着汤,神情竟存了些许可怜。她急忙缓下语气,“我不是不愿意说,只是阆京的事情,殿下不在,我也不好……”

    “我明白,您不必解释。”许元疏点了点头,默了片刻后忽然道:“您似乎同太子殿下十分要好。”

    叶帘堂模糊地应了一声,说:“我是侍读嘛。”

    “真是好。”许元疏摩挲着袖口的磨损痕迹,低声道:“如今许氏这般的落魄模样,竟也能得到大人的片刻垂顾。”

    叶帘堂皱了眉,抬眼道:“许氏还有您在,先生何必妄自菲薄。”

    “妄自菲薄……”许元疏哼笑一声,转眸望向黑漆漆的窗外,“我从来都不是妄自菲薄……许氏的前程,从我父母那代,便已经定下了。”

    炭火温暖,夜里细雪渐渐稠密起来,在窗沿铺成灰蒙蒙的一片。烟云从博山炉层层的雕花纹路里升起,从半开的窗角飘入漆黑的雪夜。

    “先生,这世上从没有什么事情,是被‘既定’好的。”叶帘堂忽然开口,打破了满室寂静,“世事如棋,黑白棋子错落于经纬之间此消彼长,稍有不慎便会被鲸吞蛇噬。”

    许元疏将目光转回,看向面前的人。

    “时局倾轧,我们都只是这方寸之间朝生暮死的蜉蝣。但,”叶帘堂静静看着许元疏,烛光在她眼中轻轻跳动,“只要这盘棋还在下,是生是死,是输是赢,便无定论。”

    *

    外边的雪下了一夜,寒风将窗户摇得“吱吱”响。

    许元疏在床榻上翻来覆去。这些年过去,在每个潮湿阴冷的天气,他右臂的伤口仍会发作。他流着冷汗,用左手捂住心口,慢慢数着心跳,以此迫使自己平静下来。

    手串硌在心口,他抬起手来,清瘦的腕上缠绕着一串红玉珠。

    ——这是叶帘堂方才送给他的。

    他今日在瑟瑟寒风中等了她半炷香,还掉了串禁步。叶帘堂许是瞧他可怜,便送了这串珠子给他。

    许元疏目光慢慢挨过,忽地想起来许多事情。

    秋风渐渐,父亲披着一身白衣,从流民堆里施完粥回来。小时的许元疏跟在他身后,见到父亲鬓边的白发又多出几缕,眉间是化不开的愁绪。

    “父亲,”许元疏垂着头,轻声说:“我不想做医了。”

    父亲鬓边的白发随风飘起,他停下脚步,问:“怎么了?”

    “看着他们,我难过。”许元疏看向流民的方向,“士兵们行军打仗,讲究的是天时地利人和,可我们从医的却不同。刀在士兵手里,天时地利却不在医者手中。战争开始后便一村一村的死人,今日你背我,明日我抬你,我们跟在他们身后,永远都救不过来。”

    父亲叹一口气,抬手揉了揉他的发顶,问:“那你想做什么?”

    “我想做将军,上战场。”许元疏抬头,“若是我能做将军,有刀握在手里,生死输赢也都在我脚下……那便能阻止战争,不再让大周继续死人了。”

    父亲笑一声,“还有呢?”

    “还有……”许元疏咬着手指,道:“做将军,若是打了胜仗,便能封狼居胥,但是做医……”

    他仰头看一眼父亲,说:“父亲您悬壶一生,救了数万人,却还是什么都没有。家中没有银子,屋顶漏了都没得……”

    话还没说完,父亲猛地抬手打在他脸上,怒道:“混账!你学了这么久,就学出一肚子名利温饱?”

    耳边是火辣辣的痛,许元疏跪在地上,眼睛更红。

    “我问你,”父亲手指颤抖,指着他,“在你眼里,人命是什么?”

    “人命,”许元疏忍着泪,看一眼道边流民。秋风吹过,草民如落叶。他垂首道:“刀剑无眼,人命如草芥。”

    “错,错了,大错特错!”父亲吐出一口气,“刀剑无眼,错将人命当草芥。可医者不同,我们具双瞳,能洞观世间万象。朝廷里的人从上到下,人人都为利所驱,我们许氏与他们从不是一路人。”

    许元疏抬头看着父亲,父亲那双救治了无数人的不世之手,此时微微颤抖,瘦得可怜。

    “你记住,”他俯身盯着许元疏,一字一顿道:“人命,大如天。”

    年少时的他不明白,其实许元疏到现在都不明白,却将这句话深深得记下了。

    他每日晨昏定省,立学修身,像是要把毕生都献给医书,可到头来心里都还是模模糊糊,什么都不作数。

    他怨恨父亲,怨恨这份为医之道。倘若性命当真如此重要,那父亲为何能轻易抛却一切,徒留他在这水深火热的人世间吃辛受苦。

    冷汗浸湿了被褥,右臂酸痛难耐。

    许元疏坐起身来,自暴

    自弃一般将窗户开到最大,让冷风肆意侵吞着屋内最后的暖意。

    ——再下大一些吧。

    他闭上眼,在心中迫切地催促着,期待着。

    让大雪足以将他掩埋。

    让这场凌迟着身心的矛盾与折磨快些结束。

    “许先生?”

    一声呼唤如银瓶乍破。许元疏忽觉冷风渐停,身上继而被更深厚的温暖包裹。

    他猛地睁开眼睛,只见一双青色袖子拂过眼前。碎雪在叶帘堂袖间纷扬起来,像一朵朵灰白色的蝴蝶,轻轻摇过一阵便歇了下去。

    许元疏垂眸,见身上披着新做的氅衣,他哑着声问:“你怎么来了?”

    “给你做了件新衣裳。”叶帘堂没有问他方才在做什么,只是说:“你睡不着吗?”

    “缘何帮我……”许元疏看着她,“为了太子?为了朝廷?”

    叶帘堂皱了眉,“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这世上多的是口腹蜜剑,暗藏心机。可今夜的月光淌如溯水,飞雪飘散如涉水而出的飞蛾。

    许元疏忽然心想:“不管她为了什么。”

    倘使新雪无法留存,能兜兜转转歇落在她的衣袖边,也算是活过了一瞬。

    “叶大人,”他拢了拢新做的氅衣,轻声对她讲:“感谢您今生的垂顾。”

    第64章 雪虐黑云压城,天地茫茫。

    许氏久负盛名,许多民医听到许元疏在颢州的风声,大清早便排在了颢州州府的大门之前,个个揣着拜帖,想要与之相交。

    因此,孙云斛在门前替许元疏挡掉这些拜帖,而许元疏天还没亮便从偏门出了府,坐上马车,往北郊猎场的方向去了。

    李意卿这些天也没闲着,谷东事务繁杂,四州若想要长久合作,那各州互相往来的马道、仓廪、驿站都需要修缮。太子晨日里去猎场同虎强学一套常家枪法,等用过午饭,便开始处理谷东事务。

    “玄州良田少,眼下买了变州的粮食就能过冬。眼下千子坡倒了,等春天一到,那边的地他们就可以直接收入囊中。”周言看着册子,笑道:“而变州卖粮食的钱正好能用来疏通与溟西之间的河槽,等那边一通,谷东便算是真正运转起来了。”

    “真好。”叶帘堂此时心情也好,正拣着桌上的点心吃,“那我们岂不是很快就能回阆京了?”

    周言看着她的神色,打趣道:“怎么感觉你话里有些可惜的意味?”

    “当然可惜了。”叶帘堂擦着手,说:“实话啊,我觉得谷东的食物比阆京好吃得太多,光说这炖肉,便有六七种做法,样样都价低量大,实在美味。”

    周言笑着摇了摇头,便听她继续道:“若是想在阆京以这个价目饱餐一顿,简直是做梦。”

    语罢,她往椅子上一靠,慢悠悠说:“在阆京,都是银子买金子,金子换银子。死贵。”

    “这话不假。”周言点了头,“阆京六必居的菜式倒是新颖,不过确实贵。”

    “六必居?”闻言,叶帘堂又坐起身,讶异道:“你竟然还去过六必居么?”

    “怎么?”周言佯装恼怒,瞪着她,“你也觉得我从山里出来,一脸穷酸样,去不起六必居?”

    “周兄,怎么说我们也同行了这么久,你这样说就是在误解我。”叶帘堂用竹扇轻轻扣了扣桌面,“您好歹新科状元郎,我才是一脸穷酸样,光听着六必居的名声就要被吓死了。”

    周言笑起来,道:“我自然是吃不起六必居的,那时是旁人给我递请帖。”

    “咦?”叶帘堂起了兴趣,说:“我从前在阆京可是听说,您谁的宴请都不去?”

    “那能一样么?”周言将册子搁下,正声道:“那可是六必居的请帖!”

    “那也确实,若不是达官显贵,六必居的菜根本是千金难求。”叶帘堂点了头,稍稍凑近些,“快些告诉我,是谁这么有钱?等我回阆京定要与他结识结识。”

    “结识?”周言忽地想起了什么,意味深长道:“那你怕是没有这个机会了。”

    叶帘堂抿住嘴,“怎么?”

    “司农司侍郎,”周言看着她,问:“你认不认识?”

    “唔,”叶帘堂尴尬地笑了笑,问:“……是谁啊?”

    这下轮到周言有些诧异,“刘臻,你不认识?”

    叶帘堂仔细回忆了一番,这才一拍脑门,“见过!我与他从前在陈祭酒的生辰宴碰聊过几句。不过那位刘大人似乎不怎么待见我……我得罪过他么?”

    “你那时可是陛下眼前的红人,”周言轻笑一声,“太子侍读,师从柳太师,而他又师从陈祭酒,定然不待见你。”

    离开阆京太久,许多事情都已忘得差不多,如今被周言提起来,竟生出恍如隔世之感。

    “……啊,是了。”叶帘堂垂下头,“柳太师与陈祭酒从来都是比来比去的,如今陈祭酒……不在了,我竟也没写信去问过太师的近况。”

    周言叹气道:“前些日子谷东不安稳,你不如近日写封信寄回去。”

    “该是如此。”叶帘堂点了点头,忽问:“不过听你方才所说,为何觉得我认识刘大人?”

    “他那日请我去六必居……叫我瞧了一出戏。”周言饮一口茶水,慢慢说:“八月份国子监学生堵在皇城前,非要陛下罢你的官,你记不记得?”

    叶帘堂愣住,“你是说……”

    “那日,在六必居。”周言挑了眉,“刘大人和他身边的,单先生。”

    “一个被废除的政策。”叶帘堂垂下眸子,轻声说:“竟叫他们那般恨我。”

    如今她再想起春日里的事,才猛地惊觉自己的做法是多么不合时宜。眼下的大周科举才行,平民入朝的渠道并没有完全打开,朝中要职被士族把控,寒门和士族对立,士族又与皇权相持。

    那时叶帘堂才穿越过来,满心都想着为这个时代做出一些事来。可眼下皇权并未达到权力顶峰,她在那时提出的户籍政策实在太过超前,根本没有实施的可能性。

    想到这里,叶帘堂摇了摇头,人在封建王朝,思想却在现代。眼下看来,那样的做法实在是莽撞过了头。

    周言将茶盏放下,发出细碎的声响,“你与他们立场不同,谁都没有错,只是……”

    “我都明白。”叶帘堂牵起嘴角,看向他,慢慢道:“是我那时过于横冲直撞,才将世家得罪了个彻底。”

    “我同你说这些,本意并不是道人是非。”周言长叹一声,说:“……日后回了阆京,还是小心些吧。”

    “放心好了,”叶帘堂打起精神,反倒拍了拍周言的肩膀,安慰起他来,“今时不同往日,我已经成长了。”

    “成长了?”周言怀疑地看向她。

    “成长了……”叶帘堂别开眼,“吧。”

    周言笑出声来,重新提了壶水烧在一旁。正巧这时外头喧闹,周言侧目从小窗望去,回首道:“是殿下回来了。”

    “今日这么早?”叶帘堂站起身,“他往常不都要等到日头落了才回么。”

    话音刚落,外堂的避风帘便被掀开,李意卿走进来时料峭寒风簌簌跟在他身后,叶帘堂缩了缩脖子。

    李意卿指尖被冻得通红,他没有解下氅衣,只是坐在案边将温热的茶盏捂在手心,缓了片刻才说:“方副将醒了。”

    “醒了!”周言一合掌,笑道:“这是好事啊!”

    李意卿面色却不大好。

    叶帘堂见状,问:“怎么了?”

    “方副将昨日夜里便醒了,虎校尉叫人给喂了些米汤,如今已经能说话了。”李意卿缓下语气,道:

    “今日我去猎场时,虎校尉同我转述,方副将说,北蛮人有一支小队向北逃去了”

    周言点了头,“如今北蛮熊部头领浩日瓦已经被校尉斩于马下,四散的士兵已没了首领,不成气候,殿下不必在意。”

    “不,”李意卿望向他,眸光轻轻闪动,“方副将说,伤他那人,挥的是……常家枪法。”

    闻言,周言站起身,想了片刻道:“会不会是从前倒戈北蛮的平北军?”

    “不无可能。”李意卿将手心的茶盏握得更紧了些,“虎校尉同我说,正经习过常家枪的,只有他们虎家兄弟,以及常将军从前的旧部。”

    周言默了片刻,“若是寻常士兵倒戈便不足为惧,但若是旧部……”

    “那就成了麻烦。”叶帘堂适时接了话,她看向太子,说:“常将军从前能称决胜千里的‘干城之将’,靠的不仅是自己,还有他麾下三名副将的辅助。”

    周言沉声道:“可他们在七年前便被先帝问斩……难道还有生还的可能么?”

    “不好说。”李意卿皱了眉头,“我即刻修书一封,叫人连夜送往大营,让平北军心里提前有个准备。”

    正说着,忽听外头一阵喧闹。

    周言挑开外帘,见孙云斛大步跨入院内,嘴里头喊着“殿下”,眼睛却望向身后。

    叶帘堂的目光越过外帘,看见孙云斛身后几个家丁搀着个人走了进来。此时飞雪四散迷人眼,她一时没有看清,便出了屋子。

    被馋着的那人一身灰尘,身上平北军的甲胄早已残破不堪。此时神色仓皇,形容枯槁,身后背着个残破行囊。

    李意卿沉声问:“怎么回事?”

    那人在飞雪中看清了面前之人,浑身颤抖,噗通一声跪在了雪地里,颤声道:“太,太子殿下……”

    叶帘堂的心骤然提起。

    “殿下!”那人抬起头来,满目通红,哭喊道:“龙骨关……失,失守了!”

    李意卿猛地向前跨出一步,问道:“蒋芸呢?”

    “将,将军他,”那人声音沙哑,止不住地发抖,“将军死守前线,已经,已经……”

    他重重将头向下一磕,哭道:“将军他已经战死了!”

    叶帘堂忽觉目眩,耳边忽然有人喊:“孙大人!孙大人!”

    她勉强稳住心神,转眼却见孙云斛已经不住刺激,一口气没提上来,晕倒在地了。周言从他身侧跑过,去扶孙云斛,嘴巴一张一合,像是在说着什么。

    绝望的哭声经久不散,叶帘堂忽然有些耳鸣。

    她忽然不知道自己做得这一切到底算怎么一回事。

    谷东与龙骨关被一条名为家国的血线串连起来,在这段摇晃,大营在彼方震颤。她原以为他们做的一切都是有用的,谷东在变好,大营也在日益稳固。

    他们在谷东修粮道,建新军,看起来一切都在向好而行。可她却忘了,在这样一个世家沉疴,皇权旁落,外患虎视的王朝,是拼不出一个像样的圆环的。

    叶帘堂抬眼,黑云压城,天地茫茫。

    大周内被世家所累,外有北蛮环伺,他们太渺小了,什么都做不到。只能眼睁睁看着内政动乱,穷人更穷,富人更富。而如今,北蛮的铁蹄终于要再次踏进大周。

    飞雪冷冰冰扑到叶帘堂脸上,她心想,好一场雪虐风饕,到今时今日才淋着了她。

    第65章 诱敌“报仇雪恨。”

    北蛮的军帐总是充斥着煤烟、陈酒、以及各类禽兽的腥臊气息。这种生长与腐败相结合的味道,岱钦时刻想吐,怎么也习惯不了。

    他的鹞子靴早已在跋涉逃命的过程中被雪水泡得稀烂,湿漉漉地黏连在一起。而此时它踩在潮湿的泥土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声音。

    “南方失利,你弄丢了熊部,各部首领都很生气。”前方的士兵回头道:“待会儿进帐的时候,不要乱说话。”

    岱钦紧抿着唇角,只是点了点头,默不作声地跟在士兵的身后朝着主帐走去。无数个北蛮巨人同他擦肩而过,个个臭气熏天,面容扭曲。

    他隐晦地拧起眉头,但随着他继续向前,便看见远处的火把悬在栏杆上,在浓重的夜色内明灭闪烁,周围的一切的气息便渐渐远去了。

    城墙内外境况不同,北边的冻土崖向来晴朗,但城墙以南的龙骨关大营则总是雾气浓重。

    “大周的气候真是可恶!”士兵将手中的火把举得更高,仿佛这样就能看得更清楚,“啥也看不见。”

    “大周就是这样。”岱钦终于开口,他扯了扯嘴角,哑着声说:“前路永远隐在底下,你永远猜不透下一步会是什么。”

    士兵哼笑两声,“但你们不是从来都以此为傲么?”

    “你们?”岱钦抬起眼皮,“我很早以前就已脱离了这里。”

    话音刚落,眼前的士兵猛地停住脚步,岱钦侧过身子,见他揉着脑袋,而眼前便是军帐外侧的灰墙。

    他低低笑了两声,道:“我自己进去就好。”

    “这是肯定,”士兵看他一眼,“如果你活着出来……我可以请你喝酒。”

    岱钦侧眸。

    “羔儿酒。”士兵将手弯在嘴边,比作酒杯,“毕竟不是哪儿都像你们那边一样没用。我们赢了,所以如今现在能站在龙骨关。”

    “澈格尔不会杀我。”岱钦唇边溢出一丝笑声,“尤其是这时。”

    语罢,他别开眼,撩开帐子走了进去。

    北蛮人攻破龙骨关,自然继承了大营的军帐营垒。帐中铺着一层五蝠捧寿样式的地毯,这让岱钦有些怀念。

    地毯尽头立着一方桌案,案前围了三四个气势汹汹的巨人,他看了一眼便认出来,他们是北蛮其余部族的首领,而这些首领在看到他的一瞬也摆出了嫌恶的姿态。

    岱钦嘴角噙着笑,径直忽略了那些大块头,目不斜视地从他们中间穿过,走向坐在正中的澈格尔。

    此时澈格尔身上的黑色甲胄此时还未卸下,他目光沉静地望着岱钦,帐内一时被压抑的安静填满。

    良久,澈格尔才开口道:“你当初与我说,带领熊部月海南渡之事万无一失。”

    岱钦闭口不言。

    “但现下的境况是,”澈格尔目光沉沉,“我们的熊部全军覆没,而伟大的首领浩日瓦,则将脑袋永远留在了南边。”

    岱钦仍然未置一言。

    “按北蛮的习惯,你应该被斩首示众。”

    岱钦只是看着澈格尔的眼睛,仍然沉默。

    “你没有什么想说的?”澈格尔挑起嘴角,那里有一道向下的刀枪疤痕,显得十分不羁。

    还是沉默。

    “当然,我也听说他们在北边建了新营。”澈格尔歪了头,问:“你不解释?”

    岱钦垂下眸子,“没什么好解释的。”

    “你知道我欣赏的便是你这一点,”澈格尔哼笑一声,慢慢站起身来,“既已发生,便不再东拉西扯。”

    “但……”他话锋一转,目光陡然锐利起来,“浩日瓦死了,被人像处理牲畜那样割下了脑袋,死的还有熊部士兵……他们全是我的子民。”

    “我精挑细选的谋士,我的好友,岱钦,竟落成仓皇逃命的下场。”澈格尔摇摇头,狠声道:“他让我们失去了熊部,这是羞辱!”

    “大周人将我们从这里赶出来,赶到冰天雪地里,过着吃不饱穿不暖的日子。”澈格尔哈哈笑道:“而如今,攻破大营只是我们踏出的第一步。自今日起,我们便要披大周人的皮取暖,倾吞大周的疆土而果腹。”

    “勇士们,”澈格尔高举环首斧,怒吼道:“该到我们回家的时候了。”

    澈格尔声如雷响,震得整座军帐嗡嗡作响,帐内将领们都追随着他振臂高呼——

    雪霜素清,铁斧冷光乍现,又湿又冷。

    “报仇雪恨。”

    *

    大营溃败,北方战事的战线已经从冻土崖越过城墙,不断往南推进,连接大营与颢州马道

    上的红棘原,驻扎成了新的平北军营地。因此,现下红棘原周围的村民已经都被转移至谷东各州。

    叶帘堂登上望台时,不禁捂紧了氅衣。寒风夹杂着雪花朝她劈头盖脸地砸来,叶帘堂倒觉得清醒了些,索性闭着眼倚在台边吹风,广袖被吹得猎猎响。

    不多时,面前的风雪忽地止住了。她睁开眼,原是李意卿为她遮了把青皮伞。

    她垂目将伞接了过来,说:“谢了。”

    “这样吹,会染病的。”李意卿将衣褶抚平,轻声说。

    “有什么关系?”叶帘堂抬眸瞧着伞沿,像是躲在一顶绿荷之下,青色的,一直漫进阴沉的天色里。

    台下是平北军在有条不紊地排兵布阵,一队接着一队找准位置,远远驻扎在北蛮弓箭手的射程范围以外。另有大队人马在熟悉地形,以此规划最有利的堡垒队型。

    李意卿伫立观看着,良久才道:“若是他们都像你这个样子,大周早就被灭了几百回了。”

    “是啊。”叶帘堂说:“我什么都做不好。”

    “我……”李意卿明显没料到她会如此说,一时有些慌神,“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知道。”叶帘堂抿住唇角,“不用担心我,我一会儿就没事了。”

    简陋的临时营帐被搭建起来,补给马车停在阵线后方的泥泞田地里。平北军测完地形,已经开始在红棘原合适的地方挖陷马坑了。

    李意卿看着她神色落寞,便说:“等这些陷阱布成,红棘原便是一个天然的包围圈。只要能在这里拦下北蛮重骑,夺回龙骨关就是迟早之事。”

    “北蛮起码有两三万人马。”叶帘堂幽幽道:“”除此之外,他们还有各部盟友。红棘原这么小点地方,他们硬冲是能冲进来的。

    “但他们不知道啊。”周言不知何时也登上了望台,迎风说:“他们怎么会熟悉红棘原的地势?”

    “他们中间,有个不仅能使常家枪法,还熟悉谷东地形的人。”叶帘堂转眸,“您忘啦?”

    “那,那又怎样?”周言挠了挠颊边,说:“从前这红棘原就是块荒地,什么都没有,那人也不一定就熟知吧……”

    “万事可不能想当然。”叶帘堂无意识地转动伞把,“我们得做好最坏的打算。”

    “其实,”李意卿忽然出声,“若是他们硬闯红棘原,倒也是个好处。”

    闻言,二人转头看向他。

    李意卿走近台边,看向远处的车辆马道,“澈格尔是个有野心的人,红棘原一旦陷落,他必定会将军队四散,以最快的速度占领整个谷东。”

    “北方战线先前拉得太久,而熊部月海南渡一经覆败,他们就立刻对平北军展开猛攻,一举拿下龙骨关。”李意卿说:“他们打得这般急迫……若我猜得不错,他们军中的粮食恐怕所剩无几了。”

    叶帘堂想了片刻,说:“若是如此,那澈格尔眼下恐怕只想速战速决,好腾出更多时间修养兵马,以此应付阆京派来的援兵,彻底瓦解大周……这样算来,他们要争取在十二月前占领谷东,这也意味着,北蛮人会不惜一切代价,强行攻城。”

    “北蛮有各部盟友,而我们的身后也有谷东禁卫军。”李意卿微微颔首,道:“澈格尔求胜心切,我们不妨加以利用。待红棘原陷落,北蛮人急不可耐地四散谷东之时,一举拿下。”

    周言听罢,皱眉道:“是否过于……冒险?”

    “恕我直言,”一旁忽然传来道低沉的声音,众人回头,见是暂替蒋将军位置的赵副将,虎强跟在他身侧。赵副尉走近后双手抱拳合于胸前,行了个干脆的军礼,“太子殿下所言极是,我们除了如此,别无他法。”

    “红棘原是连通颢州的最后一道防线,”周言仍不放心,他叹一口气,“若是禁卫军没有挡住北蛮重骑,那谷东便真正的彻底沦陷。也许我们会有更加稳妥的办法……”

    “诱敌深入,”虎强目光坚毅,“末将拼死都会挡下北蛮。”

    “可,”周言一挥衣袖,摇头道:“这并非您发了死誓就说了算的……”

    “昨夜我便差人将消息带进了皇城,”李意卿说:“援兵此时该已在路上了。”

    周言默了半晌,摆手道:“罢了,既然殿下如此说……那我便带人死守颢州城门,若真的出了什么岔子……也好拖些时间,供百姓离开谷东。”

    “是!”武将齐声应道:“臣定不辱使命!”

    第66章 退路“没什么比困兽更觉自在。”……

    雪珠落在长枪,再顺着利刃滴下。

    现在是申时三刻,受大雪影响,天比往常还要黑得早。大营中的哨探兵已然窥见了北蛮重骑向北迁徙的痕迹,因此部分平北军埋伏于红棘原坡顶的丛林里,摩拳擦掌。

    遮天蔽日的风雪中,赵副尉接过虎强递来的酒壶,仰头饮尽了。

    “战斗打响后,可别孤身就往出冲。”虎强接过空酒壶,笑着说:“都这把年纪了,做事之前冷静些……别出什么岔子。”

    赵炘和虎强从前都是跟在常将军手底下历练的兵卒,好友久别重逢,没说几句话就要赴下一个战场。

    “你倒是教起我来了。”赵炘抹过嘴角,感受着酒液流过筋骨,让全身都暖和起来,“我在大营打过的仗,比你这些年藏在变州府里见过的人都多。”

    虎强嗤一声,将酒壶收好。

    赵炘扯了扯嘴角,仰头看着漆黑的苍穹,轻声说:“放心吧。”

    “别太勉强……要是挡不住,就把他们放到后面来。”虎强指了指自己,“禁卫军是你们的后盾。”

    “挡不住?”赵炘撇了撇嘴,“你想多了。”

    “嗯,我还真希望是想多了。”虎强重重拍向赵炘的肩头,“你都这把年纪了,千万别出什么岔子。”

    赵炘侧过头望向北方,目光却被大雪封住。

    “澈格尔是个好对手,只是野心过于膨胀,想要并吞八荒。”赵炘哼笑一声,手中长枪轻巧地翻出一个花,“我会让他尝到恶果的。”

    “如今,北蛮身后有龙骨关,有冻土崖,全都是退路。可我们的身后便是大周百姓,”虎强看着漫天风雪,摇了摇头说:“我们没有退路。”

    “是啊,退无可退。”赵炘深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我却很享受这样的感觉。”

    虎强侧过眸子,有些不解地看向他。

    “没有退路之时,心神方得轻逸。”赵炘眨掉眼睫上的雪花,迎风笑道:“大雪画地为牢,没什么比困兽更觉自在。”

    *

    谷东的天像被捅漏了似的,止不住的飞雪。

    平北军埋伏的地点位于红棘原坡顶,这片林地的形状像口谷东炖肉用的窄锅,地势一角长长拖出,与下面的坡地恰好构成一条蜿蜒的夹沟。杂乱无章的树干枝桠横七竖八的交错着,此时被苍茫的白雪盖了冠,遮住了他们所在的位置。

    此时平北军正匍匐在草沟泥地里,护在甲胄里的里衣早就被浸透了,湿乎乎的贴在皮肤上,寒风吹来,冷意砭骨。

    他们只需要在北蛮重骑踏入防线的时候封锁住山沟,将他们困在红棘原坡地的灌木丛中,这里阴沟纵横,沼泽遍布,一旦踏入北蛮重骑便将毫无胜算。

    赵炘的手脚早已被雪水泡得发僵,此时换了班,才摩挲着手掌,正打算回到营帐里去取些热水。

    忽然,黑暗中传来马蹄踏雪的轻微“咯吱”声,赵炘立刻伏在地面,轻微蹬着泥地往坡下看去。

    只见丛丛簇簇的灌木缝隙中,一列黑甲骑兵正在坡底移动。赵炘一惊,偏头便见虎从高处无声跳下,低声道:“有五百人。”

    赵炘静静观察着他们的步子,扬手向后比了几个手势。后排的平北军心领神会,有几个士兵立刻悄声移至丛林边,将藏在杂草间的绊马绳系紧。

    马蹄声渐响,赵炘一手抚着大地,他已经能感受到雪地传来轻微的震颤。平北军手肘用力,将原本趴伏在地的身子撑起半边,单膝跪地,随时准备发起冲锋。

    赵炘目光沉沉,霸王枪握在身侧,虎口因用力已隐隐翻出白色。

    渐渐的,他们似乎已经能听到坡下马匹“呼哧”着热气的吐息。下一瞬,马行疾驰间,前腿遭到绊马绳索住,马蹄骤然失序,身躯踉跄,伴随着嘶鸣之声轰然扑地。

    泥水飞溅间,霸王枪裹着劲风狠厉劈来,无数锋刃化为飞雪,随着呼啸而来的北风冲向北蛮的骑兵队列之中。

    赵炘手中的长枪活像鹰喙,直冲面前之人咬去。那人似是吓傻了般,动也不动地挨了这枪。下一瞬便倒在血泊之中。

    赵炘皱了皱眉,忽觉身后有人接近,便顾不及想其他,握着长枪的手反手一挥,那人“咚”的栽倒在雪地里,滚出一长道血痕来。

    周围喊杀声仍在继续,余光中见有人扑来,他猛地回过头。

    下一刻,那人的肩部和腹部便先后绽出两三朵血花,霸王枪锐利的枪头便自那血花的花蕊间钻出,头部的黑甲也被扫掉,赵炘看清了他的脸。

    不对!

    大雪覆下,赵炘直直呆立在了战场之中,他猛地揉了揉眼睛,不可置信地区看倒下那人的脸庞。

    不是北蛮人的特有的金须苍目,而是——

    夜色浓重,赵炘僵硬地拨开那人的甲胄,赤红的血随着他的动作渗出,可那甲下覆着的,却是墨一般的乌发。

    ——这是大周人的面容。

    “停……”赵炘吞了吞口水,摇晃着站起身来吼道:“停下!”

    他回过头去,却为时已晚。只见四周密密麻麻躺倒了一片,灰黑的甲胄,深褐的泥浆,赤红的鲜血,乱七八糟的混杂在坡上。

    “停下!”赵炘竭尽全力喝道:“他们不是北蛮重骑!”

    寒风更甚,士兵们似乎也发现了不对。面前这些人不会挣扎反抗,只会哭喊着逃跑,更是两手空空,连把像样的武器都没有。

    平北军立刻歇了攻势,只见面前重伤倒地的人们横七竖八地靠在沟底,捂着伤口,鲜血肆流,唇边溢出的尽是绝望的呻吟与哭喊。

    “不对,不对……”赵炘后退两步,喃喃道:“这是怎么回事……他们怎么会披着北蛮人的甲胄?”

    “副尉!”

    坡顶上,虎壮大喊:“副尉,不对劲,南边起了火光!”

    这声如惊雷在他耳边炸开,赵炘只觉得心在不断下沉,他即刻便明白过来。

    这是陷阱。

    一个澈格尔早就为他们布下的陷阱。

    眼前这些恐怕都是大周难民,不知怎么被澈格尔蛊惑,竟让他们披着北蛮的甲胄,往红棘原的防线里走,好让他们误判北蛮重骑的主攻方向。

    雪落世间白,平北军与北蛮重骑隔着层层风雪,谁都看不清对方的动向。只是在他们猜测北蛮重骑的时候,澈格尔也在猜测着平北军。

    这么些年过去,澈格尔早已不是从前那个青涩莽撞的北蛮“新王”。是他们总是固步自封,自以为是地只记着从前。

    眼下看来,澈格尔根本不打算从红棘原南下谷东,他们一开始瞄上的就是颢州。而如今澈格尔的计划已经成功,平北军成功的被自己人绊住了脚步。

    但若是让禁卫军正面碰上了北蛮重骑……

    “他爹的。”赵炘抹一把脸上的雪水,转身飞奔向营地,喊道:“备马,往南边追!”

    *

    大火熊熊。

    禁卫军营地外的马道上被北蛮点了火,火舌顺着栅栏蜿蜒而上,朝漆黑的苍穹翻卷着。黑色的灰烬与飘雪一同下落。浓烟汇成烟柱,又被火焰照亮,同飞雪争夺着遮盖天幕。

    禁卫军在正面同北蛮重骑相互试探周旋着。孙云斛猫着腰往城边的林中走,他摸到漆黑的树干,回身低声道:“叶大人,这边。”

    叶帘堂攀上土坡,远处的喧哗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嘈杂,而她的心跳声则在脑中“突突”回响,几乎要盖过了远方战场的喊杀声。

    一个时辰前,北蛮自外点燃了火,是想效仿禁卫军火烧豁山覆灭熊部的做法,以此来逼退禁卫军。

    对于将领来说,这是一种羞辱。

    “好吵,”叶帘堂脚步不停,向前大跨一步,问:“他们是打起来了么?”

    闻言,孙云斛也望一眼被火光照亮的营地,“……恐怕是。”

    语罢,几人匆匆穿过林地,眼前已经能看见成群的车马队在远处候着。

    “大人,您听我说。”孙云斛将包袱塞给叶帘堂,“这里头有三日的干粮,您跟着城中百姓往南边走,等到了变州与周大人和太子殿下会合,崔刺史会安排人将你们护送回阆京。”

    叶帘堂接过包袱,轻轻应了一声。

    孙云斛一时也不知说些什么,便道:“……大人,千万保重。”

    叶帘堂低着头,勉强扯了扯嘴角,她登上马车,侧身道:“大人您……不同我一同走么?”

    孙云斛愣了愣,却摇头笑道:“在下在颢州待了几十年,这就早就同这里长在一处了,怎么能走。”

    “可是,”叶帘堂张了张嘴,却在望见孙云斛看来的目光时停住了。

    “世事无常,这就是时局。”孙云斛咧嘴笑道:“大人,您不必为我担心。能有机会为颢州城做出最后一搏,在下已是心满意足。”

    “那您,”官场的漂亮话在叶帘堂的喉间滚过几遭,最后她只是垂下眼眸,轻声说:“……保重。”

    颢州城墙之外是通天的火浪,映在远处倒像是地上升起的红霞。

    “哎。”孙云斛朝她摆了摆手,说:“大人快些启程吧。”

    *

    弯月隐在薄云间,洒下的月光不分颜色,只是淡淡地绘出地形的轮廓。它将大地笼罩得灰蒙蒙一片。

    车轮辘辘滚过,除了时不时落到树影上的雪花之外,什么都没有。好像除了她们这辆马车,就没什么是活着的。

    遥远的呐喊从远处传来,接着是微弱的金属撞击声。叶帘堂的左手轻轻覆在腰间的白束带之上,垂下的眸光不知在看着什么。

    “您听到没?”车夫叹息道:“听说您是从阆京来的大人,阆京从不会像我们这般乱吧?”

    “啊,是。”叶帘堂回过神,忽而道:“您的马可以借给我么?”

    车夫原本正叹息着战乱,听她这么说,一时愣住了,“什么?”

    “您的马,”叶帘堂问:“可以驮人跑么?”

    “可以是可以,只是眼下没有马鞍……”

    叶帘堂忽地掀开车帘,将怀中的包裹塞进车夫怀里,道:“这里面有三日的干粮。”

    车夫慌道:“大人您,您要做什么?”

    “借我用一下您的马吧?”叶帘堂定定看着他,“我得回去。”

    第67章 穿甲“凡我所为,皆无有不克。”……

    龙骨关坐落于北境两座高耸入云的雪山之间,是连接南北的重要交通,扼守大周北境的唯一要道,也曾是北蛮人久攻不进的一座高墙。

    但如今大营陷落,北蛮重骑踏过龙骨关后,往南而下尽是谷东的千百里平原,除了西侧的首阳谷以外全无屏障,若真叫他们冲进了颢州城,那大周各境便都成了门户打开的状况,毫无反抗之力。

    颢州城绝不能沦陷。

    叶帘堂纵马朝东飞奔,远远望去,黑夜像是被撕开了一道口子,禁卫军营地所在的位置点亮夜空,缺口处挤满了北蛮重骑,他们像蝗虫一样从烈火之中穿行而过,从营地外围烧焦的木栏进入。

    原本训练有素的禁卫军也被这蛮横无比的奇袭打乱阵脚,战场早已便得无序又混乱。禁卫军只得临时将烧焦的木栏搭建成路障作为掩护。但北蛮重骑却丝毫没有减缓攻势,挥着铁斧拼命向前推进,有源源不断的生力军挤入缺口,尸体堆积如山。

    刃光闪烁,铁斧劈砍,长枪捅刺,武器相撞。残破的旗帜缓缓垂下,遮盖住土地上横躺的尸身。

    忽然,

    一大块石头从高处滚落,砸进下方混战的人群。紧接着,叶帘堂听到一声巨响,而后是崩塌、碎裂之声。

    她皱眉望去,只见战场之内陷出巨大的土坑。一时间,在翻卷的火焰与漆黑的尸身之间,数百人齐声嘶吼哭号。

    血腥凄惨,叶帘堂差点从马背上摔下去,她当即深深吸了口气,稳住心神。

    “他们有抛石机。”叶帘堂的目光落在可能掷出石头的漆黑山林之中,混乱的脑中隐隐浮出计策,她立刻掉转马头,朝着来时的山坡奔了去。

    进了沼泽林,马蹄就失了力。叶帘堂只得将马藏在外头的岩地之中,自己轻手轻脚的从林中穿了过去。

    她一路贴着石木,果然看见远处狭窄积雪的坡地上,一团团黑色的影子半匐在地,北蛮人特有的淡金头发披散在肩侧,安静而密集地簇拥着巨大的抛石机。

    叶帘堂藏在高处隐秘地瞧着人数。

    抛石机是如今禁卫军逆风的关键,若能将这边解决,那正面战场则会减轻极大的压力。

    她确定好位置,回身登上坡地西侧的望楼。

    箭楼曾是前朝奚官观猎所用而遗留下来的,隐在山林之间,好在他们几月前勘地建粮道之时重新修缮过,本来打算用作粮道路上仓廪的火楼,如今倒误打误撞派上了用场。

    叶帘堂无声攀上,虽说这箭楼久不使用,形同废弃,但里面还存下了从前积留的箭矢,桐油和少量早已发了霉的干粮。

    她将积灰的弓抽了出来,拨了拨。

    角弓,还能用。

    叶帘堂搓了搓早已冻僵的手,透过手掌大小的箭眼向下窥,轻声对自己说:“我是明昭年间,上亲擢之太子侍读,于东宫通学六艺,骑射更是受业于大将军韩筠门下。”

    开弓,靠弦,瞄准。

    她单膝跪在箭楼之中,轻轻呼出一口气,将一支穿甲箭夹在手指之间,左手无声开满角弓。她闭眼回想着韩将军百步穿杨的拉弓身姿,慢慢道:“凡我所为,皆无有不克。”

    语罢,叶帘堂睁开眼,目光定定凝视着抛石机的方向,眯了眯眼,弓弦惊裂,穿甲箭破风而去,稳稳叮在一人的后心。

    那人被无声破喉,直直向前栽倒下去,身旁的人显然么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刚伸手想扶身旁的伙伴,忽觉喉间一亮,一柄穿甲箭头正锃亮地闪在眼下。

    一时,北蛮人操控抛石机的队伍起了骚动,疑心是中了伏,却不清楚敌方的位置方向,不敢轻举妄动。

    但他们犹豫惶急的片刻,就是叶帘堂快速缩小敌我人数差距的时机。

    她神经紧绷,一刻不停地重复着开弓撒弦的步骤,不到片刻,第一列北蛮军便已倒下大半。

    北蛮人也立刻反应过来,领头的北蛮士兵厉声呼喝,停止操纵抛石机,纷纷抽出环首铁斧,重整住队形。

    “不能停。”叶帘堂颊边汗湿,顾不得肌肉酸痛,心里默念,“得将他们尽数诛于我的手下。”

    弓弦铮铮如疾雨落入北蛮军队,北蛮人若想要避开,就得放弃抛石机,但他们显然不想这么做,只好硬生生顶在山道的积雪小路上,避无可避。

    一支箭实在太慢,叶帘堂咬咬牙,伸手抽出三支箭来,开满撒向北蛮的防守队形。

    这行北蛮士兵只为抛石掷阵而来,并无盾牌装备,此时只能挥舞着铁斧挡开穿甲箭夸张的冲击。

    夜凉如水,叶帘堂的手早已被磨得发肿,为了保持箭矢射放的速度,她趁着喘气的档口将袖角的布条用箭划破,缠在虎口之间。

    可一个人的体力实在有限,更何况叶帘堂放箭的手并没有停,目光从密林间穿过紧紧盯着北蛮军队的位置,身心都在高度紧绷的状态下,叶帘堂觉得逐渐力不从心了起来。

    箭矢渐缓,北蛮人似乎已经看出这埋伏的“队伍”只是个纸老虎,但一时又有些拿不准是不是陷阱,于是一部分士兵挥斧阵列在前,向着箭矢射来的方向步步推进。

    越是吃力,叶帘堂就越不敢放松。等她下一次将手伸向箭篓时,却摸了个空。

    叶帘堂的心猛地下沉。

    箭用光了。

    她立刻垂下酸痛的手臂,小口小口的吐着气,以此来驱散心中的恐慌。

    怎么办?

    叶帘堂仰头稍稍闭上了眼睛,轻轻拍了拍侧颊,让自己早已经麻木的脑袋运转起来。

    北蛮军队走得更近了,身上的味道极重,那是汗水,皮革与**混合的味道,十分刺鼻。叶帘堂捂住嘴鼻,挡住他们的气息,也掩住自己呼吸时所喷出的白气。

    自北而来的寒风擦过她的身体,也送来了营地建筑燃烧的气味。叶帘堂半伏在箭楼之上,透过箭孔窥探他们的位置,忽然有些头晕目眩,喘不过气。

    脚步声愈来愈响,叶帘堂瞧见他们已经发现了这座箭楼。领头的士兵侧身咕哝了几句北蛮话,紧接着,前排的士兵握着铁斧,缓缓靠近了箭楼。

    周围陡然陷入可怕的寂静,像极暴雨前夜,那正在不断酝酿,势不可挡膨胀着的乌云。叶帘堂抿紧唇角,将手缓缓伸向她摆在台边的桐油。

    等前排士兵攀上箭楼的木板,叶帘堂猛地将桐油倾倒而下。

    只听那士兵发出刺耳的哀嚎,她迅速爬起身来,挑腿踢向北蛮人那肥硕肿胀的脸颊上。那士兵的面目早已被桐油糊住,只来得及发出最初的惨叫,下一瞬便重重向下跌去,将跟在他身后的北蛮士兵一连串地带下了箭楼。

    箭楼忽地一摇,叶帘堂猛地向下看去,竟是楼下的北蛮士兵在劈砍箭楼的木柱。

    她神色一凛,趁着夜色漆黑,飞鸟一般从箭楼无声地落了下去。

    北蛮人只觉眼前什么闪过,转眸便见身旁的同伴双眼肿胀,只发出一声短促的喘息便栽倒了下去,下一刻,贯穿同伴后颈的薄刃刀光翻转,“咚”的一声,同伴的人头就落了地。

    一切发生的极为迅速,那北蛮士兵刚想挥斧,那薄刃便朝他袭来。他哼笑一声,正想以斧相抵,却忽道不好,那薄刃实在太快,不待他落斧便已被眼前之人反手拍在了身后的树干上。干枯的枝桠掉在他眼前,方才抬眼,那刃光便已闪至眼前。下一刻,天旋地转,人头落地。

    叶帘堂的手臂早已酸涩的举不起来,她早先用布条将手与刀柄缠在一处,方才连穿两人,蓄在胸口的气已经泄了大半,此时抬臂都觉浑身酸痛。

    可已经有北蛮人朝她扑来,她只能矮身躲过,抬腿将悬在腰间的刀鞘甩飞,一刀砸在扑来那人的面门,再反手将刀刃送出,扎进身后士兵的心口。

    鲜血飞溅,凝成无数黑色斑点。

    北蛮军队的头领还在远处犹疑,大周军队一向狡猾莫测,他总是惧怕这样单调的战术后藏着雄厚的兵力。

    叶帘堂心中知道这是自己的机会,一个平北军与北蛮作战几十年来,亲自为她送出的机会。

    她顺手揪住眼前北蛮士兵的淡金色小辫,力气不大,却足够痛苦。

    那北蛮人倒抽一口凉气,下意识顺着她的力道往前走了几步,却与同伴挥来的斧子狠狠撞在一起,血肉从破碎的皮肤中破出,拖出好大一条血口,鲜血朝着四面八方喷洒。

    叶帘堂松开手,顺手抽出那人送来的铁斧,铁斧千斤,但叶帘堂别无他选,用尽全身的力量往前一掷,那里正有蓄势待发的北蛮士兵,他才怒吼一声,眼前便飞来那环首铁斧。

    这一掷并不准确,在那士兵眼里,那嗡鸣而来的铁斧并没什么威胁,轻轻摇摆的矢杆彰显出眼前之人已经没剩多少力气,他稍稍侧身便能轻易躲过。

    但叶帘堂却趁

    着这个空档,俯身钻进了树林之中,悄无声息,只留给北蛮士兵们一片浓重夜色。

    到了这时,那北蛮将领才如梦初醒,吼道:“他身后没人!快追!”

    第68章 铮铮黑暗中,不知是谁拨动了弦索。……

    澈格尔将大部分精锐都投放进了与禁卫军的正面战场,而这行操控抛石机的显然只是普通队伍。

    叶帘堂穿梭在积雪的林道中,留神听着身后的动静。

    北蛮军队的抛石机在给足了禁卫军压力,而这行队伍丢下抛石机反而来追她这样一个身份不明的人,显然是缺乏作战经验。

    雪还在下,寒意更甚。叶帘堂跨过泥浆,只要她能拖住这行北蛮队伍,让他们无法回头去操控抛石机支援,那么禁卫军所在的正面战场赢面就会更大一些。

    山坡三四里的石壁上有几处天成岩洞,位置隐秘,适合藏身。叶帘堂拨开洞口杂乱的枝桠便攀了进去。此时天冷,而她体力渐失,手脚都已冻僵,正好可以在此休整一番。

    若她猜得没错,这行经验较少的北蛮军队在没有寻见她身影的情况下,大概率不会返回抛石机处继续支援,反而会细细搜查此处林地。

    初入战场的士兵都容易只看见眼前的目标,而忽略整体的筹划。这还是叶帘堂从虎强讲述自己故事中得来的经验。

    黑冷洞穴中,飕飕风过如人低声细语,竟让她感受到一丝诡异的安全感。

    叶帘堂依靠着石壁盘腿坐下,先蹬掉湿透的鞋袜,将它们细细拧干,再重新套上,又把虎口处早已被雪水泡烂的布条换下,从衣摆处重新撕下一缕裹住伤口与红肿的部位。

    做完这一切,叶帘堂抬手蹭掉睫毛上结出的霜,轻轻呵着热气来使唤醒双手的知觉。

    忽然,漆黑的夜被火光点亮,北蛮的队伍出现在远处,像是在巡逻领地的群狼。

    ——他们果然还在找她。

    叶帘堂停下动作,小心地蜷缩起身子。

    北蛮人找到这座岩洞是迟早的事情,她绝不能坐以待毙。叶帘堂立在原地,雕像般一动不动,握着白束带的左手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微亮的眸光目不转睛地盯着愈来愈近的一行人。

    一对十一可不是个好数,她需要一个时机。

    洞口的枝桠传来断裂的声响,其上覆着的积雪开始簌簌掉落。叶帘堂上前一步,在那肥大的双手拨开干枝的刹那,将白束带猛地送了出去。

    白束带刺中一个北蛮士兵的肚子,北蛮人连铁斧都没来得及握住,便被叶帘堂推向另一个士兵,士兵被同伴撞得一个趔趄,当即一个挨一个倒下了。

    叶帘堂随即欺身上前,白束带狠狠劈在那人肩上,锋利的刀刃划开甲胄,正欲往深,一把铁斧便从她身侧挥来。

    叶帘堂身形敏捷,握着白束带便向一旁跳开。那挥斧的士兵收势不住,踉跄着扑过了头,叶帘堂顺势将白束带送向他的肋边,刀尖刺过甲胄发出尖锐的响声。

    她本想再度挥刀,可另一个士兵迎上来,将她的刀势撞歪。叶帘堂连忙侧身稳住身形,反手将刀刺进方才被划开甲胄的士兵腹中。

    哀嚎声响起,叶帘堂抽出刀。林道窄小,无法容许北蛮人壮硕的身躯一拥而上,这她来说十分有利。下一刻,她便将那人猛地一推。方才被刺中的北蛮人便与身后的同伴一起滚落山谷,翻进阴沟里去了。

    叶帘堂呼出一口气,回头见又一北蛮士兵挥斧向她扑来。她侧身躲开,站稳的瞬间,白束带破空而至,长刀直取那人的心口。

    血点飞溅,大口大口的赤红从那人口中喷出,下一刻,北蛮士兵向前跪倒在地,血泊浸入黑色的潮湿泥土。

    这人方才倒下,北蛮士兵的领头军官随即扑了过来,铁斧毫无章法地胡乱挥动,叶帘堂躲开时不慎被先前的尸身绊倒。军官大笑一声,跳上来便要结束她的生命。

    情急之下,叶帘堂随手抠抓出一把泥土便往他的眼间砸去,趁着军官闭眼趔趄的片刻,她迅速爬起身来,将白束带重新握在手中。

    她有些庆幸这狭窄的林间小道,给了她勉强与北蛮人一对一的机会,否则面对这样一支蛮横的队伍,自己不知道要死多少回。

    军官显然没想到面前这纸片一样的人竟能硬生生削减他队伍大半的人数,烦躁与怒火一同从心底烧起,他发出发出奇怪的叫喊,似是大笑,又像是怒吼。

    他挥舞着铁斧再次杀来,招招都朝着叶帘堂的命门砍去。敌我力量悬殊,叶帘堂不敢和他硬碰硬,只能暂且压低长刀,匆匆闪避后退,还要时不时躲开旁人的偷袭。

    叶帘堂一直神经紧绷着,不敢放松,此时不到半炷香便已感到力竭。

    她手上的伤口火烧般疼,手上的伤口更甚。右手的旧伤因沾水潮湿而又麻又痒,而左手上沾满了鲜血,握着白束带的虎口火辣辣的,差点连刀柄都握不住。

    但她面前的北蛮军官却大不相同。他苍翠的眼瞳被火把照亮,隐隐蕴含着愈战愈勇的趋势。

    “大周人,”他抬起铁斧,指向狼狈躲避的叶帘堂,喉咙爆发出巨大的怒吼,他说着北蛮话,“我会宰了你!”

    叶帘堂强迫自己贯注于北蛮人的铁斧,从酸疼的四肢中榨取出最后一丝力气,她一边沉重地呼吸,一边奋力格开军官挥舞的利刃。

    可独木难支,更别说她已经筋疲力尽。

    终于,北蛮人下一次挥来的铁斧狠狠撞击到白束带上,只听“当”一声脆响,白束带被他的环首铁斧砍出一个巨大豁口,刀身的震颤让它从叶帘堂手中飞了出去,狠狠插进了一旁的泥土之中。

    叶帘堂眼下手无寸铁,已经到了穷途末路之际。

    细雪飘摇洒在这漆黑的方寸林地之上,颇有点凄凉的意味。北蛮人强横的斧头就要劈下,叶帘堂在心中重重地叹了口气。

    电光火石之间,马蹄声陡然响起。

    林间震动,梢上的积雪簌簌落下,兜头坠了叶帘堂一身。

    北蛮军官停下动作,侧目远眺,果见一队轻骑自北而来,犹如怒涛,掀起一阵雪色巨浪。

    见状,军官陡然加快了攻势,眼瞧着环首铁斧就要袭向叶帘堂的面门。

    黑暗中,不知是谁忽而拨动了弓箭弦索,“铮”地一声自众人耳边炸开。

    箭矢裹着强风骤然袭来,北蛮军官只得收回斧刃,锵地挡下一支海东青翎的长箭。叶帘堂见状立刻爬起,大跨两步抽出白束带,朝着他劈来。

    “你死定了!”那军官说着北蛮话,却没举起斧头来,“我要杀了你!”

    “你说什么?”叶帘堂挥刀极快,下一刻便逼至那人颈间。

    “杀——”

    可话未说完,白束带就已割开他的喉咙。

    十分漂亮的一计甩刃,正中目标。

    北蛮军官的双膝一软,身体如落叶般飘倒下去,肥硕的面孔砸在地面,颈间的赤红自地上的薄雪晕染开来,逐渐扩大。

    剩下的士兵见情况不对,立刻四散奔逃。

    叶帘堂手中的白束带掉落在地,她自己也脱了力一般软倒,看一眼地上的军官,喘气道:“喊得什么鬼玩意,听不懂。”

    语罢,双眼发晕,索性躺倒在地。

    轻骑奔近,李意卿收起长弓,待看清了地上是谁后差点从马背上栽下去。

    “哟,”叶帘堂躺在雪地上朝他笑了笑,疲惫开口,“殿下来了。”

    *

    有了太子带来的援兵和北方南下的平北军,颢州城门这轮算是勉强守住。但龙骨关一日不能收回,大周便一日不能安稳。

    许元疏急匆匆赶来,但因叶帘堂身份原因,只能为她敷上了手上的伤口。

    李意卿端着碗热酪进来,搁在案上,坐在一旁看着许元疏给叶帘堂上药。

    “大人,您手上因握刀擦伤出血,食甜也许会加剧炎症。”许元疏侧眸看一眼那热酪,轻声说:“我给大人备了芙蓉豆腐汤,叶大人不如饮些?”

    “豆腐汤?”叶帘堂点了点头,说:“那便多谢先生了。”

    语罢,许元疏将她手上覆着的将纱布轻柔缠好,便起身去盛汤了。

    “许先生真是细心。”叶帘堂看着左手纱布上精细的缠裹手法,在李意卿面前晃了晃,道:“你瞧,是不是比林太医包的精巧多了?”

    李意卿看一眼纱布,没有说话。

    叶帘堂放下手,有些可惜地看着桌案上的热酪,“唉,好

    香。不如殿下将它用了?”

    李意卿瞥一眼热酪,仍不开口。

    “怎么了?”叶帘堂有些奇怪道:“进来半天,坐这却一句话不说。”

    李意卿抿了嘴,眸光似是秋湖萦着水雾,不大开心道:“……你就那样听许元疏的话?”

    “嗯?”叶帘堂一时没明白,“他不是说对伤口不好……”

    “那你便答应喝他的豆腐汤……”李意卿看一眼叶帘堂还敷着药的右手,垂下眸子,轻声道:“我都看见了,你还送了他串珠子。”

    “什么?”叶帘堂没有听清,凑近了些。

    李意卿正要开口,帐外忽然起了喧哗,下一刻,便见许元疏从外走了进来,有些慌张道:“大人恕罪。”

    叶帘堂回过头,问:“怎么了?”

    许元疏垂下头,轻声道:“是我不小心,将大人帐外的屏风挂坏了。”

    叶帘堂摆了摆手,“屏风罢了……先生没有受伤吧?”

    “是啊,一扇屏风罢了。”李意卿一双眼睛扫向许元疏,慢慢道:“先生何必挂怀。”

    第69章 炉火“为了大周。”

    许元疏听罢,手指轻轻扯住衣摆,露出一个清浅的笑,“说来不怕殿下笑话,在下家中贫寒,屏风什么的自然是用不起,所替皆是由家母亲绣的帷帘。”

    叶帘堂瞪一眼李意卿,回眸问:“令堂亲自绣的帷帘?”

    “是,”许元疏颔首,眸中有温情流过,他轻声说:“家母曾是颢州绣女,承颢州的掇绣之法。”

    “掇绣?”叶帘堂说。

    许元疏点了点头,眸光稍稍一亮,“家母曾为我绣福带一条……大人想去看看么?”

    叶帘堂上一世在论文的选题中还想过将古代绣法作为主题,可惜与之相关的资料太少,最后只能不了了之,眼下能亲眼目睹大周三绝绣法之一的掇绣,自然是一百个愿意。

    “去!”她当即回道,语罢又回首望向李意卿,似是有意想要缓和他们的关系,便道:“殿下不如一起去。”

    李意卿抿着嘴,正要起身,却见许元疏含笑着望来一眼,道:“太子殿下怎么脸色不大好?是营地风沙太大,不习惯么?”

    “没什么……”小太子说着,忽而瞥一眼叶帘堂,话锋转道:“啊,昨夜是睡得迟了些,本想着……罢了,既然许先生相邀,叶侍读想去便去,不必管我。”

    说完,李意卿便低下头,可怜兮兮地舀着方才为叶帘堂端来的热酪。

    闻言,叶帘堂果然皱了眉,问:“殿下不舒服吗?”

    “只是有些头晕。”李意卿拥着玄狐氅衣,抬眼道:“……不碍事的。”

    叶帘堂想起从前林太医所说,太子身子本就不大好,若真出了什么问题……她犹犹豫豫,有些不放心。

    “这如何使得。”许元疏面上仍带着笑,道:“殿下,身体若是不舒服可千万不要硬撑……不如在下扶您回帐中歇息?”

    语罢,他俯身靠近,身上若隐若现的兰花香兜了太子一鼻子。

    “啊,我方才饮过了暖茶,”李意卿微微避开,摆手道:“眼下好多了,这会儿倒不大想休息。”

    许元疏转眸看向叶帘堂,眉眼间尽是忧心,“这怎么好,殿下终究只是个十几岁的孩子,若是……”

    闻言,叶帘堂也点了头,“许先生是医,你不该这样任性。殿下若是不想回帐,便在我这歇息一会儿,我陪着你?”

    “可是,”李意卿瞧一眼许元疏,“可是许先生……”

    “叶大人,还是让殿下静静歇息片刻吧。”许元疏噙着笑意,回首道:“大人不如同我去熬些汤药,顺便尝些芙蓉豆腐汤。”

    “最近事情颇多,是该好好休息。”叶帘堂说。

    李意卿起身,“我……”

    “躺好。”叶帘堂回身道。

    出了军帐,许元疏轻声道:“殿下还是小孩子心性,真是令人担心啊。”

    “北蛮进犯本就事发突然。”叶帘堂叹一口气,“他这些天两头奔波,是该好好歇息。”

    许元疏点了点头,垂眸道:“可惜我已残废之身,若能帮殿下分忧就好了。”

    “先生怎能这样说?”叶帘堂连忙道:“您愿意留在军中诊疾,本就是帮了大忙了。”

    许元疏低头弯了嘴角,“多谢大人。”

    “谢什么?”叶帘堂侧眸。

    谢什么?

    许元疏错开眼神。

    谢她将他这截枯兰重新斜在胆瓶里汲水,谢她愿意往他这千年暗室中点一盏灯。

    许元疏兀自弯了嘴角,却只是说:“这些日子,您就别搭弓用刀了。”

    “啊,”叶帘堂看向自己多灾多难的双手,“伤得很重吗?”

    “重。”许元疏看她一眼,道:“大人的右手受贯创之伤,若不善养,则久难复愈。左手与手臂,皆为拉伤所至。”

    叶帘堂有些心虚地翻看着自己的手。

    许元疏叹息一声,“……大人还是爱惜些吧。”

    *

    寒风起,万物藏。禁卫军营地里聚了不少人,有太子带来的阆京援兵,也有赵炘带着平北军的人,正一齐在军帐同虎强商议边境事务。

    “不把北蛮人从龙骨关打回去,这仗就一直没完。”赵炘在前些天同北蛮人的战争中受了些伤,臂上还绑着纱布,偏头啐道:“前些日子红棘原那桩事我们问清楚了,是北蛮人骗取大营周遭的流民往红棘原走,好拖慢平北军的脚程,重创禁卫军。”

    “骗?”虎强皱了眉,“将近三百多人,怎么骗?”

    “就是用那甲胄。”赵炘叹一口气,“天儿是越来越冷了,北蛮人便将他们废弃下来的甲胄丢给流民,让他们取暖,又不知用了什么话术让他们往红棘原上走。”

    “当真狡猾!”虎强一拳头砸在面前的桌案上,怒道:“叫我们自己人打自己人,下作手段!定要快些将他们赶出大周。”

    方小凌也坐在其中,好在颈上的伤口不深,这些天掉了疤,气色也好了许多。他坐在炉子边,说:“也不能将他们逼得太狠,若真将北蛮人逼到了走投无路的境地,保不准他们狗急跳墙,还不知会做出什么更恶心事儿来。”

    “北蛮今年攻势如此猛,就是抱着彻底吞食大周的心思来的。”虎强沉下声音,“我们绝不能再败!”

    “从前几日的营地之战中,不难看出北蛮已经摸透了我们的排兵布阵,这才能想到引民拖住红棘原,重兵攻打禁卫军。”方小凌压下眉毛,“有人在帮澈格尔排兵布阵。”

    “这人与使常家枪法的,大概是同一个。”赵炘点了点头,接道:“幸好有太子殿下与几位大人提前将谷东的粮道疏通了,否则如今平北军不仅没有禁卫军支援,也没有粮食支撑,要面临的形势会更加险峻。”

    虎强冷笑一声,“这么说来,咱们既有兵,又有粮。”他猛地一敲案子,道:“啥都有了还害怕什么?打啊!就该狠狠地打!这要再输了,就不配做大周的将!”

    “校尉,您冷静些。”

    那边帐子被掀了开来,寒风滴溜溜在边缘打了个转,是叶帘堂进来了。

    “这是仗该打,还必须一击制胜。”叶帘堂将氅衣解下,搭在臂间,“龙骨关一战已经让他们尝到了甜头,我们不能再败。”

    众将起身迎了迎。

    虎强关切道:“大人伤好得怎样了?”

    “结痂了。”叶帘堂摇了摇手上的纱布,笑着说:“与众位大人比起来,都是挠痒痒的小伤。”

    “哎!您可别如此说,”赵炘也站了起来,“您这回单枪匹马杀去山林,是救了我们的命了!”

    “是啊!”方小凌也笑道:“没曾想叶大人看上去清瘦,身上却还有藏着这样的功夫!”

    叶帘堂脸有些红,急忙摆手道:“从前跟在东宫学了些拳脚,再说山上那伙北蛮人也不擅作战,这才叫我捡了大便宜。”

    虎强笑了两声,道:“大人快些坐,不妨与我们说说您方才所言。”

    叶帘堂坐下,抚平了衣衫上

    的褶皱,这才道:“北蛮人今年这场仗打得太顺利了,先是从月海渡进大周,一路毫无阻拦地深入北郊猎场,火药袭营,再是夺占龙骨关,直到前些日子声东击西,轻易绕开我们布在红棘原的防线。虽说他们败多赢少,但我们拥有着与他们相比成倍的军力,却仍然什么好处都没有讨到。”

    “是,”赵炘也点了头,“这不寻常。”

    叶帘堂慢慢道:“归结这一切,就是澈格尔身边那个熟知谷东地形,甚至能准确猜测出我们排兵布阵的人。”

    “他还会使常家枪。”方小凌也沉下眸光,“我瞧得真切,十分熟练。”

    叶帘堂颔首,“对于这个人,几位大人有什么头绪么?”

    “这,”赵炘叹息着摇了摇头,道:“不瞒大人,常将军生前座下的几位副将都随他入了土,在下实在想不出还会有谁……”

    语罢,叶帘堂垂下眸光,轻声说:“也罢,那个人到底是谁,眼下也并不重要了。”

    虎强侧了头,问:“不重要?”

    “是。”叶帘堂开口,“军中的冬袄就快要发下来,按照太子的意思,这些天营中军匠已经在打制火枪了。”

    众人皆是一愣,赵炘吞了吞口水,问:“火枪……是我想的那个火枪吗?”

    叶帘堂点头,笑着说:“这几天还请各位大人辛苦辛苦,从军中选练出一批,能熟练使用火枪的队伍。”

    方小凌“蹭”地一声站了起来,“这……陛下应允了么?”

    “……报上去了。”叶帘堂抬手用指节蹭了蹭颊边,“还没给批复。”

    “那怎么能……”

    叶帘堂轻轻叹一口气,“实话说,我原本不该这样做的,可眼下情况非同寻常,此战变动太大,若真不慎打了败仗,那大周可就真的无力回天了。”

    众人还是有些犹豫。

    见状,叶帘堂说:“且放下心,太子殿下说,出了事,他都担着。”

    “如今阆京世家猖狂,火药封折子已让周大人带去了,但传不传得到陛下眼前犹未可知。”她慢慢道:“既如今太子殿下愿意担下这事……诸位便放心去打吧。”

    叶帘堂垂下眸子,望着那柄被架在火上翻烤的匕首,道:“为了大周。”

    炉火噼里啪啦地小声蹦跳着,映出一片暖红色的锋芒。

    “也为了殿下。”

    第70章 生意彩绘金箔,白鸟展翅。

    松冷寒冬,颢州城门外几百里的军营却仍是战意盎然。铁甲凝霜,战旗猎猎。士兵们在将领的命令下整齐划一的操练着。

    在响彻云霄的铿锵步履声中,叶帘堂裹着氅衣,撩帘进了校尉营帐。

    北蛮前些日子在北郊猎场袭营时也用到了火药,这件事令人不得不在意。这是火药第一次在北边的战场出现,也是北蛮这些年来第一次用作武器。

    于是虎强安排虎壮藏身于龙骨关周边的村落,作为“眼睛”,替他们窥视着龙骨关周遭的马车流动以及来往动向。

    “龙骨关这些天没有车马进出。”虎强将信拍在桌上,低声道:“他们莫非知道我们在盯着?”

    “他们应该还是靠着从前去冻土崖那条道儿来往,”叶帘堂围在炉边,拨着烤薯吃,“他很谨慎。这么说来,澈格尔并没有因为拿下龙骨关就掉以轻心。”

    是谁在为北蛮人输送火药,这对于大周来说很重要。按照他们的猜测,只能是大周境内的自己人所为。澈格尔一定与那人达成了合作,以什么东西去换取火药,这对于大周来说内里形势也是十分不妙的。

    虎强将那信纸放到蜡烛的火苗上,皱眉道:“会不会是从月海去的?”

    大周与北蛮人所生活的冻土崖有道路相连之处并不多,除了龙骨关,那便是月海了。

    “苍州么?”叶帘堂抬眼,“是从苍州的海港上运去的?”

    “大人,您想想。前些日子北蛮人能从月海偷摸进大周,一路毫无阻拦地直往北郊猎场,这已十分说明问题了。”虎强说:“苍州港口有兵把守,不至于北蛮人都摸进谷东了我们还没听到半点风声。”

    “你说得不错。”叶帘堂这些日子新伤旧伤一同折磨,夜里总睡得不大好,此刻有些困倦地眨了眨眼睛,“但这样做,反而对于苍州来说百害无一利……”

    他们到底图什么呢?

    虎强默了片刻,试探道:“要么,让阿壮再往北边走走?若是能亲眼见到他们往来的车马方向,一切就都明了了。”

    “北边太乱,我不想让他去冒这个险。”叶帘堂将烤薯捂在手心取暖,慢慢道:“更何况澈格尔本就是个机敏的人,此刻恐怕更会严防大周探子,若是让虎壮孤军深入,反倒是废了我们的眼睛。”

    “那,”虎壮用力地动脑,心中却在苦笑,此刻若是周言或是哪位幕宾在这儿就好了,他也就不必费劲巴拉的想计策,“那不如……”

    “我想往南去一趟。”叶帘堂似是看出他心中所想,没让他张口,说:“我想去苍州,见一见那位苍州刺史,韩勒,韩大人。”

    “您一个人去吗?”周言有些不放心,“万一出了什么事……”

    “不必担心。”叶帘堂笑了笑,“要去自然也不是我一个人去,把你们队里的裴庆借给我,能不能行?”

    “这是当然!不过……”虎强咳了咳,问道:“叶大人,您这趟去苍州,不会是要去直接拿人吧?!”

    “怎么会。”叶帘堂失笑道:“眼下我们对于苍州的种种想法,都只是猜测……这趟去,便是要看看这猜测到底是几分真,几分假。”

    虎强瞧着她的神色,不明觉厉道:“大人什么时候启程,末将去替您备马车。”

    “明日一早。”叶帘堂垂下眸子,“这些日子,营地便靠着您几位了。”

    “是,”虎强起身抱拳道:“万死不辞。”

    出了军帐,天边余阳渐沉,叶帘堂刚回到自己的帐里,便见门边桌案上搁了封信,一旁还压着张纸条,上头留着李意卿龙飞凤舞的字。

    “你的信。”

    利落的三个字,再无其它。

    叶帘堂摇了摇头,想来是昨日没陪着太子,又开始闹脾气了。不过这些天事情实在是多,她也没功夫去哄人。

    叶帘堂俯身将案上的信拆开,竟是封来自兖州叶府的信。

    信的开头先是母亲提到兖州湿冷的天,再是说她最爱的包子铺又多了新的馅料,最后才委婉地表达了对她的想念,以及父亲成日里的伤春悲秋。

    秋的末尾似乎是被水珠晕染开来,荡开一抹小小的圆点,像是颗墨画的莲子。

    信里提了一笔哥哥叶悬逸跑去了西边做生意,前些日子还送回了几只干草做的小鸭子,本想着留给叶帘堂玩,结果却听说她替他考了春闱,不仅留在了阆京,还做了官……他们已经将叶悬逸狠狠揍了一顿。

    这句话的最后,叶悬逸还留了句,“妹,汝之书迹如此不工,何以竟得登科乎?”

    叶帘堂鼻尖轻哼出声,嘴边“切”了一句,继续往下看去。

    母亲在最后写她的身份堪忧,倘若被他人所觉,定会招致大祸。若是她愿意,希望她可以辞官归乡,在府中好吃好喝地安逸度日,切莫再沾染朝堂纷争。

    叶帘堂暗自点了头,她早已想好,等这桩事过去,她便辞官归故里,舒舒服服地躺平一辈子。

    信的最后,便是阿娘荡开一笔,“未知汝寝安否?”

    叶帘堂抿了嘴角,有些心酸地看一眼手上的伤口。

    不好,一点

    都不好。

    等过了这阵子,她一定要和这一切都说再见。

    叶帘堂擦擦眼角,将信纸小心收好,左思右想后,还是放在了明日要启程的包裹里。

    做完这一切,她才瘫倒在床榻上,看着边上帷帐有一搭没一搭地晃,忽然好累好累,光是在喘气就觉得好累。

    次日,车队出了颢州城门便一路南下,沿着车马粮道往苍州去。

    谷东不好容易停了雪,是个难得的好天,众人出行并不对外声张,只说是前去做生意的小商队,手里头还握着颢州官府的正经文书,一路都畅通无阻,这让叶帘堂原本有些低落的心情也好了许多。

    马蹄踏过湿润的泥土,不出两日便抵达了苍州。

    一行人将行李安置到驿馆,他们便出了门,裴庆跟在一旁扮作管事,叶帘堂身着青绿对襟袖衫,折扇挂在腰间,样貌端秀,张扬随性,倒真有一丝富家少爷敞亮出行的意味。

    几十平北军则身着常服,稀稀拉拉地远远跟在后头,好像同他们只是擦肩而过的路人。

    叶帘堂从腰间将扇子抹开,登上了城边的一座酒楼,要了几碟小菜,点了壶茶,便就着窗边的位置坐下了。

    裴庆不明所以地跟着,低声问:“大人……错了,公子,咱们这是做什么?

    “邹先生说,这是韩氏的酒楼,韩勒今日要在这里做宴,他也收到了请帖。”叶帘堂夹了粒盘中的豆子,笑着说:“等着便是……自然些,先吃菜。”

    裴庆只得抽出双筷子,将小豆喂进嘴里,也不咽,慢慢咂着味道问:“公子,咱们到底要……”

    话未说完,便听楼下一阵喧闹。

    “你见过韩勒,”叶帘堂抿一口茶,轻声问:“是不是他?”

    裴庆心领神会,侧目向下望去,见楼下转出一行人来,为首那人秃着头顶,大腹便便,朗声笑着便上了楼梯。

    “……是他。”裴庆顿了顿,小声道:“他怎么又秃了这么多。”

    叶帘堂忍俊不禁,也用余光偷偷瞄,轻声疑道:“他办的场子,怎么就带了这几个人?”

    裴庆喝了口茶,轻声道:“苍州这些年已经快被他搞成商会了,只要跟着他,生意便能在这片吃得开。没几个人想不开会对他动手。”

    叶帘堂望过来,“你竟知道的这样多。”

    “没入阆京前,我父母便带着我来这儿做过生意。”裴庆笑了笑,“待了四五年,也算是小半个苍州人了。”

    “如此。”叶帘堂颔首,“那我此行还真是误打误撞带对人了。”

    裴庆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目送着韩勒绕过屏风,走进里间,才低声说:“正经生意的往来都需要这那的文书,但在苍州不同。这是行会的地下规矩,凡是过来做生意的,只需向官府登记交易,交笔银子,剩下的便能直接自行买卖,既省事儿又自由,所以大都商队来了谷东,就只愿意来苍州,其他三州看都不看。”

    “原来如此,陛下派他来苍州做刺史,倒是耽误他赚大钱了。”叶帘堂弯了弯嘴角,见楼下陆陆续续上来人,抬眼轻声嘱咐道:“将这些人看好,看看有没有……不像这里的人。”

    裴庆点了头,道:“明白。”

    那便架起了屏风,叶帘堂目光一扫,上头竟描着幅扇富贵白鸟图,彩绘金箔,白鸟展翅,其间百宝点缀,屏心髹饰明朗,寓意着富贵和美,抬头见喜。

    叶帘堂便在窗边细细品着茶,酒楼侍奉的人在屏风内外进进出出,又是上菜又是端酒,一时间忘记了他们这边的一小桌客人,倒是方便了他们观察。

    宴请宾客陆陆续续到齐,那头喧闹声便响了起来。

    裴庆仍盯着楼梯下头,却见那便屏风连红灯笼都架了出来,立刻转回目光,皱着眉头轻声说:“公子,没见您想要找的人啊……”

    “不着急。”叶帘堂转着茶盏,轻声说:“还有大半壶茶没喝完,我们有的是时间慢慢等。”

    第71章 献礼逝者无缘金钱山。

    韩勒身形肥胖,大剌剌坐在桌首,歪头咂了几口酒,嘴角似是天生的向上弯起。

    “韩大人,那人……大概几时到?”同桌的商人朝着楼下瞧了几眼,有些焦躁地转了转手中的酒盏。

    “既为商贾,便应怀待时之耐心。”韩勒看他一眼,笑着开口:“心急可是吃不了热豆腐的。以为然否?”

    “哎,是了,是了。”那人起身赔笑道:“是我过于急躁……韩大人,您教训的是。”

    韩勒仰头将盏中佳酿一饮而尽,只道:“什么教训不教训的,咱们这是做生意,又不是什么土匪帮派。”

    “哎,您说的是。”闻言,那人急忙凑过去给他添酒,小心翼翼地觑着他的脸色,见韩勒没多说什么,面上仍是笑呵呵的,这才暗暗松了口气。

    “不过,韩大人,听说今日这人不是大周人?”有商人嬉笑着开口,转头向那卑躬屈膝的男人道:“深兄,你神智昏乱了?那些外邦人穷得都要抠土吃,你怎么还同外他们做买卖?”

    “哎,你这就目光短浅了吧。”被喊作深兄的商人将方才替韩勒添酒的酒壶搁在案上,手指轻微摩挲着,压低声音道:“咱们这些人,不就是哪有钱往哪跑么,那人手上的东西……可不比银子差。”

    “反正我是不太敢同外邦人做生意的。”那人摇了摇头,“大周境内的生意什么没有,怎地还非要跑去同外邦人做?要我看啊,这事儿即麻烦,又险。”

    深兄却只是高深莫测地睨他一眼,讥道:“你这话说的,不愿意掺和这档生意,怎么还来这赴宴?”

    “这不是,”那人瞄一眼上座的韩勒,道:“这不是韩大人看在韩大人的面子上么。”

    深兄嗤笑一声,刚要开口,却见屏风“唰”地倾倒砸下,正好拍在他后脑。深兄被那屏风压在地上,“哎呦哎呦”地叫唤着。

    在众位客商大呼小叫的将那屏风移开,这才发现屏风倒下的另一侧站了个人高马大的男子,斗笠遮住了面容,叫人看不清楚。

    “啊,对不住。”那人说着蹩脚的大周话,“我来得不是时候?”

    深兄捂着后脑勺,龇牙咧嘴地正要骂人,朝后一看却见那人身形高大,气焰登时消去了半分,正琢磨着怎么开口时,便听上座之人含笑的声音传来,“巴根,你来得正是时候,进来。”

    深兄一听,便知道是自己在等的人,当即头也不痛了,喜道:“哎呦,原来是您。”

    巴根的面容隐在斗笠之下看不清晰,只听他粗粝的嗓音道:“砸到你了么,对不住。大周的屏风我总是弄不明白。”

    “您可别客气。”深兄揉着后脑勺,嘿嘿笑:“我这厢叫富贵鸟砸了,这是在道鸿运当头,说明这年生意能做得漂亮。我谢您还来不及呢。”

    “红运当头?”巴根歪了歪头,说:“那岂不是泼血于满头满面?这有什么好的,你们大周人真奇怪。”

    “行了。”韩勒笑着,手指一点对面的空位,对着巴根道:“你别再听他油嘴滑舌,坐吧。”

    椅子挤开,巴根落座时卸下斗笠,露出一头淡金的头发,胡茬围在他硬朗的下颚,显出几分亡命之徒的架势来。

    韩勒侧眸,高声道:“上酒。”

    语罢,酒楼说笑声再响,侍女们将那扇富贵白鸟屏风重新扶起,仿佛方才的插曲从未发生。只不过这次屏风架起的位置却十分巧妙,正好将另一头窥探的目光挡得死死。

    “方才进去那人,明显不同寻常。”小窗边,裴庆皱了眉,回首道:“他故意推倒屏风,怕是已经发现我们了。叶公子,要不要……”

    话没说完,裴庆便将一直藏于袖中的刀挪出一寸,闪出漠然寒光。

    “不必。”叶帘堂盯着那屏风上的金箔白鸟图,摇了摇头,抬手重新将茶添上,只说:“先喝茶。”

    *

    韩勒闷头吃肉喝酒,并不说话。他不说,那桌子上也就没有敢提,最终还是那位深兄按耐不住,率先开口:“我那溟西钧州的钓鱼台荒了好些年,人丁稀缺,没生意。还请阿爷指教一二。”

    韩勒这才抬眼。

    自大周第一任皇帝元光帝以来,为着驱逐大周境内残存的北蛮人,便将平北军的粮仓设在苍州,朝廷每年送来源源不断的银子修建车马粮道,见着商机,许多富商便从溟西三州过来,苍州也就是从那时起开始变得富庶。

    从韩勒任苍州刺史以来,更是将苍州门户大敞,无论往来之人从前是贫是富是贵是贱,只要踏入苍州城门,就可抛却身份,只谈生意。韩勒只是从中抽成,便能赚得盆满钵满。

    这些年粮仓虽从苍州移至颢州,溟西的私盐商贾也不大愿意再同他分享生意。但韩勒早已声名远扬,在苍州累下了金银山。这些年许多小商贩都靠着韩勒的势力吃红利,于是嘴甜的便私下偷偷称他“阿

    爷“。

    眼前这深兄算是溟西钧州有头有脸的富商,手下最来钱的便是钧州的一块钓鱼台,这钓鱼台明里是供贵人消遣用,实则是替溟西三州那些戴着官帽的觅欢寻乐做遮掩的。

    去年钧州换了位清官刺史,直接将他那座钓鱼台一锅端了。这位深兄沉寂了半年,见上头似乎放松了管制,便又开始手痒,想重操故业,再作冯妇,这才求到了韩勒跟前。

    韩勒搁下筷子,转眸看了眼巴根。

    “要人。”巴根心领神会,擦一把嘴,问:“要什么样的?”

    深兄喜道:“前阵儿我那钓鱼台的贵客吃腻了大周的鱼儿,想换雪山上的尝尝。”

    “好说。”巴根咧开嘴笑道:“不过,你出得起价么?”

    深兄问:“多少银子,您说。”

    “不,不要银子。”巴根却摇了摇头,举起手指,张嘴道:“我要粮。”

    “……粮?”深兄一愣,顿时明白过来,眼下北方正在打仗,那伙儿北蛮野人正是缺粮的时候,登时有些犹豫。

    巴根忽视他的迟疑,直接道:“米两千石,换二十个女人。”

    “银子好说,但粮食……”深兄侧头觑一眼韩勒,道:“我手头也没有这路子啊。”

    韩勒抿一口酒,仍是一张和善的笑脸,“我知晓,这不是还叫了剩下几位么?”

    深兄一环首,心道:“还真是!除了我,剩下的都是在这几条商路上做粮食生意的。只要拿银子与这些人换一圈,这桩生意还真能成。”

    但……

    深兄一咬牙,趁着巴根低头喝酒时凑近韩勒,用气声问:“阿爷,咱们这就不忠不义了,真要这么做了,不就是,不就是叛国吗!”

    “叛国?你怎会这样想?”韩勒转过眸子,疑道:“你手里给的是银子,又不是粮,怎么能算叛国?”

    深兄一时哑口,“可,可……”可了半天也没可出个所以然来。

    韩勒笑着,慢慢道:“既不是你亲自给的,谈何叛国?”

    深兄傻在原地,原先热闹的桌案片刻便都安静了下来。

    几个商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都不敢开口。

    巴根仍低着头吃肉,韩勒只是笑,“怎么,这桩生意,诸位不愿意做?”

    寂静中,韩勒摇了摇头,扬了扬手,一旁的侍从便上前替每个人都添上了酒。他唇边的笑纹逐渐加深,“诸位都只是同我做生意而已,何必想得那么复杂?”

    沉默。

    “银子,粮食,你们只用交到我手里,剩下的事情,干你们什么关系。”韩勒和善道:“只是这样而已。这生意……到底做不做?”

    仍是沉默。

    “好吧,既如此。”韩勒叹一口气,说:“你们既不愿意做,那便罢了。我再找旁……”

    “阿爷!”深兄忽然开口,“做!我有银子,我愿意做!”

    韩勒看向他。

    苍州商道上从不留不能成生意的人,今日这生意他不做,有的是人肯做,到时赔了这条苍州的商道,又折了韩勒这条交游广泛的人脉,实在是不值。

    更何况……

    几石粮食而已,送去北边,大概也成不了什么气候。

    想明白这些,深兄便急切道:“阿爷切莫找旁人,这生意我做得。”

    此话一出,方才犹豫不决的粮商便纷纷起身答应。

    是啊,这生意应了就应了,只要能拿到自己的想要的,那便能成。这世上之人皆追名逐利,他们是商人,追着利走,又有什么错。

    见状,韩勒笑意不改,仍是不深不浅的扬着。身后的侍从躬身呈上券书,契约为证,叫每位商人在上按上红手印。

    待侍从将另一份券书呈交韩勒,他也不看,直接搁在桌上,一拍手,道:“成喽。”

    “我喜欢这里。”巴根也哈哈笑道:“大周所谓的,共筑金山。”

    “筑金山么……”韩勒将券书收起,面上的笑容终于缓了下去,看向他时转而透露出一丝哀伤,“可惜了。亡魂不谙富贵道,逝者无缘金钱山。”

    等身后酒楼的侍女将刀尖送进巴根的后颈时,他才刚露出一丝疑惑的神情。

    韩勒只是坐在原地,轻声说:“‘红’运当头。”

    话音未落,韩勒身后的侍从即刻暴起,将剩余惊恐的商贩通通抹了脖子。

    血溅屏风,白鸟羽上尽是斑驳的血珠,羽尖也渗出深红,像是才掠过猩红的海潮,从黄泉之中挥翅而出的魑魅妖鬼。

    屏风撤开,一地牡丹痕。

    韩勒从容端坐在其间,笑道:“早闻叶侍读远莅苍州。阆京锦衣玉食琳琅满目,鄙人不才,实在不知该以何物相赠。”

    语罢,侍从用浮光锦将巴根的脑袋一裹,血淋淋的呈了上去。

    叶帘堂放下茶盏,抬眼看他。

    “不知此礼,”韩勒并不避开她的目光,嘴角仍端着笑意,“大人喜不喜欢?”

    第72章 六路“阆京可容不下聪明人。”……

    酒楼的宾客不知在何时便已尽数离开,只剩下了他们这一桌。

    叶帘堂没接,身前的侍从便一直躬身捧着那淋淋的浮光锦,由着血珠滚了一地。

    裴庆眉头一拧,上前一脚将那侍从踢翻,吼道:“你做什么!”

    侍从身形一晃,手中的人头便“砰”一声落地,从华锦中骨碌碌地滚到墙角,北蛮人那特有的苍绿眸子还不甘雌伏的瞪着。

    背后被什么碰了砰,裴庆回过头去,见叶帘堂收着竹扇,从他身后绕了出来,笑道:“早就听闻苍州‘阿爷’手眼通天,如今看来,还真是名不虚传。”

    “不敢当。”韩勒笑着将券书收进怀中,站起身来,垂眸仔细地将衣上的褶皱抚平,道:“看来这礼,侍读是不喜欢了?”

    叶帘堂目光淡淡,瞥一眼地上不瞑目的尸体,说:“韩大人这赠礼方式……此后怕是不能再同北蛮做生意了。”

    “北蛮?”韩勒轻声笑了笑,“废路一条。如今侍读在这儿,我何必再同他们做生意?”

    叶帘堂将目光投向他。

    韩勒的出身几乎没有人知晓,关于他片闻的起始,便是他靠着阆京四大世家之一的石家举荐,从地方的无名青官一路做到了如今苍州刺史的位置。

    他对于财路很有主见,自大开苍州城门以来,便能八面玲珑地笼络各方商队。无论是官商,行商,亦或是街边小贩,他都能与之打成一片

    韩勒起了身,酒楼的侍从们便撤下窗头的竹帘,将地上碎了一地的琉璃杯盘收拾起来,身强体壮的把尸体搬移开来,侍女便俯下身来,将喷洒在桌案地面的血迹都揩得干净。

    裴庆仍维持着一个即要抽刀的姿势,叶帘堂将手背后,用扇骨轻轻抵住他的动作,示意他不要冲动。

    桌案上脏污的佳肴被撤下,新的白玉盘便被侍女捧着,鱼贯端上已被擦净的长案。丝竹乐声再起,仿佛方才的一切都只是他们眼花。

    侍女纤纤素手捧着茶壶,重新奉上热茶。

    “新鲜的岭原绿茶。”茶香四溢缭绕中,韩勒的目光落在空掉的座椅上,再抬眸看向她,笑着问:“侍读尝尝?”

    叶帘堂方要拒绝,又听他说:“侍读不如叫楼底下的兄弟一起上来,喝杯茶,暖暖身子?”

    韩勒重新坐下,温和道:“外头天寒地冻的,都是兵,可别把身子骨冻坏了。侍读说是不是?”

    此行随他们进城的谷东禁卫军都身着常服,且从未与他们同路而行过。韩勒此时能一语道破他们身份,看来是早在他们身处颢州时就已经被盯上了。

    叶帘堂勾起嘴角,道:“大人当真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消息么,金满则讯通,财聚则息达。”韩勒拈一颗桌上晶莹剔透的黑葡萄,慢慢剥了皮,笑着说:“叶侍读不也是听了消息,迢迢前来逮我的吗?”

    叶帘堂哼笑一声,回首对裴庆说:“叫底下的人将这里围好了。”

    “侍读这是不打算放我一条生路啊?”韩勒将剥好的葡萄塞进嘴里,擦了擦手,“不如再同我多说几句?”

    叶帘堂回首,走近桌案,道:“好啊。”

    在她靠近雕花椅凳时,身后的屏风便“哗啦”一声重新展开。酒楼侍女觑着韩勒的神色,将他带来的两名侍从也引了出去,只留下他们二人。

    宽敞的空间再次被浴血的白鸟挥翅斩断。

    叶帘堂施然落座,手中的竹扇扇骨被搁在桌案,发出清脆的微响。

    二人对坐,如落于棋盘两端,大象无形,南北相对。

    叶帘堂抬眼,一双眸像浸了蜜似的笑眯眯,叫人很难生出恶意。

    “韩大人想同在下说什么?”

    “简单呐。”韩勒见她坐下,笑着说:“我听说太子殿下在谷东建了商道。”

    叶帘堂没说话。

    “我打心眼里觉得那几条道儿不错。”韩勒抿一口茶,评道:“妙趣横生。”

    叶帘堂道:“大人不妨直说。”

    “谷东的粮道,”韩勒慢慢道:“不如带我一程?”

    “嗯?”叶帘堂说:“粮道是谷东的,您自然也受益其中。”

    “是啊,谷东四州相互帮扶,对苍州来说实在是好事,”韩勒抬眸,从袖中掏出副流光溢彩的金玉环来,一不小心便骨碌碌滚到叶帘堂手边,“不过嘛,我方才说的是,带上‘我’。”

    金玉环触到皮肤,渗出一丝冰凉。

    叶帘堂不动声色移开手腕,装傻说:“苍州可是谷东最为富庶之地……”

    “是啊。”韩勒见她不愿接话,便转了语气,伸手在桌上点了点,笑道:“苍州富庶,每年都有各地商会会聚于城中。我这些年啊时常在想,若是能有一条粮道将谷东串接起来,那便再好不过了。这不,您几位贵人便来了……”

    韩勒面善,一张笑脸像是佛堂里供奉的金像,十分慈蔼,“这些年,我将行会这些事情也管得多,便想着既然如此,不如让其余三州将想要贩售的物品走粮道往我们苍州来,由着苍州的行会一估价,也好卖向每年聚集于此的各路商会不是?”

    他这番话说得委婉,叶帘堂活了两辈子,深刻明白商人的话里处处是坑这一道理,一时没明白韩勒想要什么,不敢表态,便道:“在下未涉贾业,实在是不昧其中的门道,大人不如讲得明白些?”

    “这哪有什么门道。”韩勒笑呵呵道:“不过是想着,一来苍州商贩多,可尽量帮扶三州卖出货物,二来,便是以此重固苍州名声。您也明白,自粮仓北迁,来苍州的商贩便不如从前多了。”

    他越是将话讲得滴水不漏,叶帘堂越是不敢相信。她默了片刻,忽然问道:“今日您杀那北蛮人,是为着什么?”

    韩勒听出她这是在同他打太极,心中有些烦躁,道:“这不是知晓您为着北方的战事来么,我提早将答案送到您眼前,能省去许多事儿,不是吗?

    “不对。”叶帘堂却笑着摇了摇头,“您方才可是说既然我来了,那北蛮便是废路一条。可眼下,我却怎么也听不出这其间的关联啊。”

    “您这又是杀人又是送玉的。”叶帘堂瞥一眼手边的金玉环,抬眸道:“韩大人,您到底图什么呢?”

    韩勒嘴边仍带着笑意,“是侍读想多了。”

    “我想多了?”叶帘堂摇了摇头,“韩大人,您怕不是还没理清情况,光是您为北蛮输送火药,就无人能够保得下您。”

    闻言,韩勒却轻轻嗤了一声,“是吗,那侍读尽可呈报给陛下。”

    叶帘堂站起身,刚要道句“来人”,便听那边又开了口。

    “叶侍读,虽说我十分期待看见您吃瘪的模样,可等您将我带入阆京,我再从阆京返回苍州,实在是太耽误事。”韩勒罕见地敛气笑容,沉声道:“您以为,陛下他不知晓我这些年做的事情?”

    叶帘堂顿了顿,问:“你什么意思?”

    “谷东粮仓,”韩勒抬手,“三年。朝廷三年没有给过粮仓一粒补给。”

    叶帘堂皱了眉,“怎么可能?”

    “可这就是事实。”韩勒说:“平北军能将战事拖这么久,靠得便是苍州。”

    叶帘堂一时不知该作何回答,但好在韩勒也不需她的回应,自顾自道:“叶侍读,我实话同您说吧。这些年,无论是官商行商,大周的银子要想流转起来,向来都得依靠我们。”

    “既然您一直纠结于我想要什么,我也不想同您撕破脸皮,便直说了罢。”韩勒哼笑一声,道:“商贾交易,折中法,顺此抽成而已。”

    “……原来如此。”叶帘堂看着他,“苍州便是靠着你承包军需粮草来发家。”

    “哎,对喽。”韩勒重新笑起来,“叶侍读,聪明啊。”

    叶帘堂不愿意搭话。

    “天下之事利来利往,我年纪也大了些,许多生意都没能看好。”韩勒重新坐下,说:“火药那桩是我阻了你们的路,如今我拿北蛮商人巴根的头颅赔给您,此后北蛮那条商路我也不要了。您也别计较这些,就当是各取所需了。”

    这韩勒不愧能在苍州堆起金银山,这一番话倒真将她的前后路都堵的死死。

    “您这话说的,”叶帘堂将竹扇从桌上拾起来,扯了扯嘴角道:“在下哪敢再多道一句?”

    语罢,她转身拿起大氅,便要离席。

    “哎,叶侍读。”韩勒忽然叫住她。

    叶帘堂回首,没好气道:“怎么?”

    韩勒稍敛笑意,道:“你这人还有点儿意思,若是日后不愿在阆京做官了,不如来苍州,于我身边共事?我可将这其中三成之利分于你。”

    “多谢大人赏识,不过我看不必了。”叶帘堂假笑道:“在下在阆京待得不错。”

    “是吗,”韩勒哼笑两声,“真是可惜。”

    窗外夜色浓重,叶帘堂憋着一肚子气,转身带着人便走出了酒楼。

    一直候在屏风外头的韩家侍从这才进来,俯耳在韩勒身边,低声道:“大人?”

    韩勒将白日里同那几位粮商和巴根的券书拿了出来,拍在侍从胸口,“人没了,但钱还在。叫他们把许下的银子粮食都交还回来。”

    “是。”侍从躬身退下。

    夜凉如水,韩勒移步至窗边,望着叶帘堂一行人离去的背影,轻声道:“在阆京待得不错?”

    语罢,他将窗边的竹帘放下,挑眉嘲道:“阆京可容不下聪明人。”

    第73章 马车游声如丝,编绘蛛网。

    月色如纱,叶帘堂方才带着人踏出酒楼,一旁便有侍从上前,垂首道:“侍读,我家大人给您几位贵客备了马车,请往这边来。”

    “不去!”裴庆开口,“你让你家主人……”

    “怎么不去?”叶帘堂回首,将扇子挂在腰间,要笑不笑道:“不去白不去。”

    裴庆不解,轻声道:“大人,您……”

    “沾沾韩大人的光。”叶帘堂迈出步子,回眸问:“你不想见识见识韩大人的金玉马车么?”

    “金,金玉……马车?”裴庆呆了片刻,回神时连忙小跑两步,跟上了叶帘堂的脚步。

    苍州的街道宽敞,是韩勒为了容下各地来往的商队车马而自掏腰包扩建的,此时虽已至戌时,但苍州城道中仍是热闹未减,灯火愈明。

    街头巷尾商贾云集,贩夫走卒各携奇货,于笑语喧哗的行人中竞相叫卖。更有各类杂技百戏,叫观者如堵,掌声雷动。

    叶帘堂边走边瞧,颇有些新奇,向着前头引路的侍从问:“苍州不行初更禁夜之策吗?”

    闻言,侍从脚步不停,侧身回道:“从前是有的,但自北方战事以来,陛下便特许苍州不禁夜,这是溟西三州都没有的恩赏呢。如此,这街头巷尾的灯笼便再不取下了,整夜整夜的亮。”

    叶帘堂点了点头,心道,这韩勒如今能这般嚣张,甚至在她出言将他绑去阆京时也依然从容,这样看来,他手下的苍州不仅关系着南北的行商生意,且还是谷东最大的衣食父母。

    为北蛮运火药之事,要是换作旁人,脑袋早就掉几百遍了,但照着眼下的情形来看,只要韩勒不铸成大错,朝廷对于他的所为都只睁一只眼闭

    一只眼了。

    叶帘堂闻着街上四溢的糕点香,问:“朝廷这般纵容,你们韩大人便也就这么大剌剌承着,不怕遭人眼红捅黑刀?”

    那侍从笑了两声,偏头道:“韩大人手底下,可不止是生意。”

    韩家的家仆也算是好吃好喝养大的,比一些世家里头的公子小姐都过得滋润,故此也都养成烂漫的模样。

    叶帘堂眉头微挑,对于这侍从的直言不讳倒有些意外,顺水推舟问道:“不止生意?”

    “是呀。”侍从年纪尚小,早已被先前几句冲昏头脑,此时满心都只想着怎么吹嘘自家大人了,“这往来贸易啊,都只是一层皮,真正赚钱的,反而是耳朵。”

    叶帘堂顿了顿,问:“耳朵?”

    “贸易嘛,过来过去都是那么些个。”侍从眨了眨眼,“但耳朵,一个人每日都能听取成千上万条。”

    叶帘堂垂眸,默默听着。

    “我家韩大人总说‘人常忽其周遭之耳,未曾深查’。”侍从笑道:“游声如丝,编绘蛛网,而我家大人嘛,就身处那蛛网中央。所握之事,可是千金也难买呀。”

    “这般厉害。”叶帘堂捧场道。

    “那是,这样的生财之道,也就我家大人能想得出来。”侍从眼睛亮亮,兴奋地点头道:“侍读您怕是晓得,大批大批的人都对此趋之若鹜……既入网中,安敢轻举妄动,以犯织网之人?”

    “是啊。”叶帘堂笑道:“韩大人还真是天纵奇才。”

    那侍从听了这话,更加飘飘然,“无论谁想要哪家显贵的宴请帖,抑或是哪家贵妇的赏花会,只要价直相宜,我家大人皆能以力致之。叶侍读,您若是遇着了什么麻烦,皆可来找我家大人……唔,不过银子得够。”

    “这样么。”叶帘堂点头,笑道:“多谢小友议言。”

    “嘿嘿。”侍从挠挠颊边,“都是我家大人教得好。”

    是啊,教的好,教的实在太好了。直接将自家底细尽数抖搂给外人听了。

    叶帘堂笑笑,“韩大人那句‘人常忽其周遭之耳,未曾深查’,实在很有道理呢。”

    还真叫她这只耳朵将韩勒的秘辛全都听去了。

    侍从终究是年纪小,没听懂她话外的意思,只是傻笑着。

    一行人穿过夜市,拐过小巷,便见眼前立着辆闪闪发光的庞然大物。

    这传闻中韩勒的金玉马车果真是流光溢彩,于暗夜之中都熠熠生辉。只见车身皆以纯金雕琢,光华内敛。而玉石镶嵌其间,皎洁无瑕,远远望去似是碧波荡漾。再往下看去,车轮以精铁铸就,轮辐交错,稳健有力。

    马首高昂,鬃毛飞扬,蹄踏间尽显千里之志。

    裴庆一时竟挪不动步子,叶帘堂回首一望,见他几乎看得痴了。

    侍从十分享受他们这般目瞪口呆,未曾见过世面的模样,提声道:“我家大人这金玉车,可是连阆京显贵都没有的。”

    何止阆京显贵,连太子也不敢这般铺张。

    侍从登上车前玉阶,将帷帐掀起,俯身道:“几位大人,请。”

    车内更是奢华不可比拟。其壁覆以织锦,光华流转间竟让叶帘堂有一丝头晕目眩之感。座席更是选用上等绸缎,柔软舒适,如坐云中。车窗镶嵌明珠宝玉,为车内更添几份雅致。

    车内角落则置以香炉,轻烟袅袅,香气袭人。座前桌案更有精巧玉器,错落有致,点缀其间,彰显着主人雄厚的财力。

    叶帘堂瞧得眼光缭乱,此时看得两股颤颤,只敢挨着座席的边边落座。一旁的裴庆更是现眼,走也不会走了,手足无措地立在车下。

    侍从见他原地不动,疑道:“这位大人,您怎么不上去?”

    叶帘堂干笑两声,即刻将裴庆硬拽上车,对着车外的侍从挥了挥手,“多谢小友了。”

    “咦?”侍从自下而上往来,一双眼显得格外天真,“要谢也该谢我家大人。”

    “是了,替我谢过你家大人。”叶帘堂轻声笑了笑,本将窗前的帷帐放了下来,想了想,又重新撩起,温声道:“小友心性纯良,只是有时不必出无谓之言。”

    “嗯?”他抬眼问:“大人,这是什么意思?”

    “有时,乘喜而多言,易招致祸端。”叶帘堂看他一眼,这句话是对他说得。语罢,又道:“乘快而行事,徒增是非。”这句是对韩勒说的。

    侍从挠挠头,脸上虽还困惑着,但还是行礼道:“大人金口玉言,小的记下了。”

    叶帘堂不愿说教别人,此时也闭了口,笑着向他招招手,道:“先告辞了。”

    “哎。”侍从回道:“大人慢走。”

    蹄声响起,叶帘堂回过身,顺手将帷帘放下。只见街道花灯透过轻纱明明灭灭,再往南走,喧闹声便小了许多。

    叶帘堂转头见裴庆依然呆坐着,笑道:“口水都要流下来了。”

    裴庆这才回过神,急忙伸手一抹下巴,吓道:“大人,不瞒您说,我这还是第一次见这么大块的金子!”

    “是啊,我也没见过。”叶帘堂抬眼望一眼窗外,道:“还会跑呢。”

    裴庆吞了吞口水,“您说,我今日对着那位韩大人又怒又吼的,是不是将人得罪了?”

    “也许吧。”叶帘堂呆呆望着金灿灿的马车顶,“我还同人在桌上吵了一架。”

    韩勒重重叹气,“这事儿整的。”

    “不过韩大人是生意人,大抵不会在意这些。”叶帘堂拍拍胸口,忽而想到什么,叫道:“啊,太可惜了!”

    裴庆急忙转头,“怎么了?”

    “那杯岭原绿茶!”叶帘堂痛心疾首,“我本想着喝一口尝尝鲜呢,结果却忘了!”

    “无事,无事。”裴庆道:“一杯茶而已。”

    叶帘堂幽幽望来,“我一年的俸禄都喝不起。”

    “怎么?”裴庆小心翼翼问:“多少银子?”

    叶帘堂心如死灰般比了个数字,那头裴庆傻了半晌,最终叹道:“这,这,您还是……唉,罢了。”

    在他们再三婉拒车夫提议将他们带到苍州顶好的客栈后,马车才徐徐行停至他们于南郊所住的简陋客舍,叶帘堂终于迷迷糊糊地下了车。

    待她脱离了那个金雕玉成的环境后,叶帘堂终于清醒了些许,记起今日韩家侍从同她说得那一番话来。

    “这往来贸易啊,都只是一层皮,真正赚钱的,反而是耳朵。”

    叶帘堂进了客舍屋子,垂眸暗暗思衬着。

    如此看来,韩勒手中最值钱的,便是那蛛丝虫迹的消息。

    这样想来,韩勒提早知道他们的动向,也就并不稀奇了。可让她始终想不明白的是,韩勒为何要同北蛮做那桩火药生意,总不至于是他缺银子。

    从韩勒今日眼都不眨就将那北蛮商人杀死,虽说满嘴都是将此赔偿给她之类的客套话,但叶帘堂瞧着他不甚在意的语气,便觉得其实韩勒本人心里是毫不在意北蛮这条商路的。

    那今日这出戏,是故意演给她看得吗?

    叶帘堂躺在床榻,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觉。

    若是如此说,韩勒故意将火药卖给北蛮,难道是故意要她怀疑到苍州头上,从而引诱她来苍州么?

    韩勒这般大动干戈地将她引来,不仅轻易化解了火药之事,更是间接要了谷东粮道的私人使用权,若是如此……

    寒风破开屋里的小窗,将窗背拍在墙壁上,撞出令人牙酸的声响。

    叶帘堂吓了一跳,只得披衣下床,将小窗插好后才深深吐一口气,心里却在愤愤,自己这番纯粹是为他做了嫁衣,一翻来去尽都被他耍的团团转。

    第74章 报酬“三吊钱,宜城酒,不乏效劳者。……

    谷东自入冬以来天就亮得晚。窗外寒冷,被窝又实在暖和。于是叶帘堂便裹着衾被一觉睡到了日上三竿,等她披衣起来的时候,韩勒竟不知在屋外候了多久。她急忙将竹帘掀起,好散去一屋子的沉闷睡意。

    那头裴庆见了她,也将一直在怀中揣着的小册子翻出来,站在一旁提笔候着。这趟远行叶帘堂没

    带几个人,于是这听记程录的差事就落到了他的肩上。

    外头不宜谈话,韩勒便进了屋子,捂着袖炉坐下。

    “大人怎么来了?”叶帘堂方漱洗完,靠进雕花小椅时还带着阵清凉的水意。

    韩勒一使眼色,侍从便捧上来个匣子,韩勒伸手将其打开,里头摆着各色杂物,书券以及印章。

    叶帘堂接过,摆在案上细细看了,抬眼问:“这是?”

    “从巴根宅子里头搜出来的。”韩勒顿了顿,补充道:“巴根便是那个同苍州做过生意的北蛮商人。”

    “您不会是想让我会颢州时,顺路把巴根这些东西给他带回去吧?”叶帘堂目光从这些东西间穿过,笑道:“落叶归根,您还真是个好人。”

    “他的旧物留在宅子里,不好卖。”韩勒“啪”一声将匣子合上,道:“叶侍读,您也该知道,这逝者住过的房子呀,实在没个好价钱,您就偷偷替我将这些带走吧。”

    叶帘堂见他神情真切不似作假,不由得怔愣片刻,“……您不是说真的吧?”

    “这自然……”韩勒的目光在她惊恐的面上转悠一圈,这才朗声笑道:“自然是假的。”

    叶帘堂闭了嘴,决心以后不再同这黑心刺史多讲一句话。

    韩勒笑够了,将那匣子往她面前一推,道:“不过嘛,这事儿还真得有您帮忙。”

    “找我帮忙?”叶帘堂假笑道:“大人将我骗来苍州为您摘去罪责,牟取粮道之事还没完,这就又要找我帮忙了?”

    “你已经猜到了?”韩勒惊讶道:“我还以为我这算盘打得十分小声了。”

    叶帘堂扯扯嘴角,翻了个白眼。

    见状,韩勒哈哈道:“行了,叶侍读,做人这般小心眼,是逞不来交易,赚不到银子的。”

    “多谢大人提点。”叶帘堂撇嘴道:“只是在下根本不打算做生意。”

    “不打算做生意?”韩勒仍在笑,“哎呀,那便可惜了呀。原本我此番寻你,是想助您解决心头患事的,大人既没有此意……唉,我便先退下了。”

    叶帘堂被他惹得烦,抬手硬生生将人摁了下来,问:“助我解决心头患事?”

    “是啊。”韩勒摸摸自己锃亮的脑袋,“昨夜您走后,我左思右想了许久,总觉着将您骗来实在是惭愧,这一路上舟车劳顿,您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大人不妨直说。”叶帘堂打断他。

    “直说的话,”韩勒顿了须臾,笑着道:“北蛮。”

    叶帘堂下意识想去摸扇子。

    韩勒抬手点在那方形匣子上,“您既跑了这趟,我便不会叫您白来。”

    叶帘堂笑着叹一口气,“您还真是个好生意人。”

    “有借有还,再借不难嘛。”韩勒看着她,问:“听吗?”

    “当然。”叶帘堂点头。无论他是否还想从中图谋些什么,她都不在意了,只要能彻底解决北蛮,一些利益算不得什么。

    见她回答地这般快,韩勒也不藏着掖着,直说道:“昨晚,我已差人将巴根的宅户清理干净了。”

    叶帘堂默默听着。

    “也就是说,此刻,北蛮还没有巴根的消息。”韩勒将目光投向木匣,“我们正好可以利用这一点。”

    叶帘堂皱眉,“您是想……”

    “装作这桩生意还在继续。”韩勒慢慢道:“我熟知从月海到冻土崖的走货线路,您可以派人来运送这批火药。”

    是了,韩勒先前同北蛮成过一次生意,那便定然熟知通往冻土崖的路径,她竟将这点忘记了。

    “不过,我总觉得澈格尔不会这样轻易将后背的线路交予旁人。”叶帘堂抬眼,道:“那条线路行不行得通,还犹未可知。”

    “这也是我所担心的。”韩勒点了头,弯指瞧了瞧匣子,“不过,这些都好说。巴根的私印也在里头。”

    叶帘堂听了片刻,“您想以私印通北蛮通信?”

    “是啊。”韩勒调整了靠坐的姿势,“不可行么?”

    叶帘堂摇了摇头,“会不会打草惊蛇?我们并不知晓北蛮人来往书札之式,也不并不会北蛮的文字……”

    “啊,”韩勒打了个哈欠,打断了她的话,道:“这有何难。”

    语罢,他从腰上卸下一袋鼓鼓囊囊的荷包,掷在桌上装出一阵好听的碎银声,他笑道:“五铢钱,宜城酒,不乏效劳者。”

    话说到这,什么都明了了。

    叶帘堂彻底撂了手,道:“您说的对。”

    “等几位带着押运队深入冻土崖,平北军便也能动起来了。”韩勒笑道,“侍读觉得如何?”

    “前后包夹,也算是对北蛮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了。”叶帘堂点头,“谁让他们先前还学我们大火逼人。”

    韩勒笑笑,“如此,侍读还有不满意的地方吗?”

    “不满意的,倒是没了。”叶帘堂忽地抬眼,似是就等他这一句。眼下她眸光微亮,笑嘻嘻道:“不知韩大人能否帮我一个忙?”

    韩勒挑眉拒道:“我这不是在帮你的忙?”

    “哎,您先前可不是这样说的。”叶帘堂笑道:“先前分明是您要我帮您一个忙。”

    韩勒先前编队她欣赏有加,此刻见她眉眼生动,心底升起一小片对小辈的纵容来,无奈道:“行了,要我帮你什么?”

    “这批送去北蛮的火药……”叶帘堂抿了抿嘴,“能否再送等份儿的去颢州?”

    闻言,韩勒难得失态,惊道:“等份?”

    叶帘堂点了点头。

    “怎么可能。”韩勒摆手道:“苍州拿不出来。”

    “苍州拿不出来,您也拿不出来吗?”叶帘堂眯着眼笑,“在下可不相信。”

    “侍读,做生意嘛,讲究的便是一个有来有往。”韩勒清了清嗓子,“您给了什么,能让我拿出这批货?”

    叶帘堂叹一口气,道:“大人,平北军打了胜仗,谷东也安稳不是?若……若真有一日叫澈格尔踏进了颢州,您不也是自身难保么?”

    闻言,韩勒却哼笑一声,道:“你还是不明白,这天下谁做主,与我而言都没有什么干系。”

    叶帘堂皱了眉头,“什么意思?”

    “嫩啊。”韩勒摇摇头,轻声说:“皇帝保不住自己的江山,本就是自身无能。要这样无法庇护万民的人坐在百姓头上,天下是不会有安稳日子的。”

    叶帘堂倒吸一口气,“你疯了?”

    “怎么?”韩勒嗤笑着看向她,问:“我说得有错吗?”

    叶帘堂一时失语。

    “如今阆京世家与宗室争名逐利,僵持不下,可惜了大半的官员葬于这场斗争。”韩勒说:“可陛下是如何做的?”

    “陛下只求着息事宁人,一味忍让。”韩勒摇头,说:“若再这样下去,这天下,他坐不长久的。”

    “陛下秋日离京南下,便是已经在想办法抓世家把柄了。”叶帘堂说。

    “捉把柄?”韩勒笑道:“捉住了又有什么用,他罚得动吗?”

    叶帘堂张了张嘴,最后只说:“……即使罚不动,那也是威慑。”

    韩勒却用指节敲了敲桌子,道:“叶侍读,你这般聪慧,我不信你看不明白。”

    “皇帝温吞,连带着诸多百姓一同受苦。”韩勒站起身,慢慢道:“要我说,这天下,我也做得。”

    叶帘堂瞳孔微缩,“……你说什么?”

    “怎么?”韩勒哈哈笑起来,“我有银子,既能招兵买马,又可笼络人心。”他将桌上那袋碎银拿起来,掂了掂,“天下本就是逐利而往,我资财丰饶,向来不缺追随之徒。”

    叶帘堂也起身,默默看着他。

    “名垂千古还是遗臭万年,从不是你我说了算的。”韩勒说:“我心也不在帝王之位,今日同你说这些,只想你别再用此事裹挟我……只不过,说不准哪天我还真想扶持个野王来玩玩,等事成之后,我便找个山林养老,岂不快哉?”

    叶帘堂半晌才道:“……或许吧。”

    “不过嘛,今日这要求我应了你。”韩勒将碎银荷包抛给

    她,笑着说:“我甚为欣赏你,你想要的,我自然愿意先借于你。”

    叶帘堂接了他抛来的荷包,碎银轻响,十分好听。她立刻点了头,又问道:“借?”

    “是啊。”韩勒摸摸他锃亮的光头,“日后侍读得还我。”

    叶帘堂当即觉得这手中的荷包十分烫手,“要银子,我可还不起。”

    “银子?我多的是,早就不稀罕了。”韩勒笑出声来,“报酬嘛,日后再说吧……或许是要你给我养老也说不准。”

    叶帘堂弯了弯眼角,“多谢韩大人了!”

    韩勒抚平华裳,临行时回首道:“我知晓你们的小心思,你们要组火枪军。”

    果真这天下消息尽在苍州。

    叶帘堂抿着嘴,一时不知该不该回。

    “三百杆。”韩勒问:“打好送去颢州,够不够?”

    “够!”叶帘堂喜道:“多谢韩大人!”

    韩勒笑一声,低声道:“记得日后还我,不许赖账。”

    第75章 小雪六出飘四野

    翌日下了小雪,颢州城门外正操练的士兵提早收了队,李意卿坐在帐中桌案前,一旁立着的方小凌上前两步,将登着犯人名册的薄籍呈上去,说:“此番北蛮骑兵受俘一千五百人,已尽数押入颢州州府大牢,都由抽调去的谷东禁卫军把守。”

    李意卿一手握着茶盏,另一只手将薄册翻开,看了两页问:“那夜林中,操纵投石机的队伍呢?”

    “一网打尽,都在狱里头了。”方小凌说到此处停了片刻,笑道:“此番多亏了叶大人,没想大人看上去清瘦,竟能依着地势将那队伍削减大半。由此看来,这作战啊,不仅得靠体格,更得靠脑袋。”

    李意卿合上薄册,想起叶帘堂手上触目惊心的伤势。他轻轻叹一口气,问:“她那把薄刀在那日被铁斧撞出了豁口,送去修了么?”

    “已经送去了。”方小凌回道:“这两日该是能打完。”

    “那便好。”语罢,忽听帐外沙沙起了风,将竹帘晃得脆脆响,没过一会儿,外头又落了白雪。方小凌知道太子一向畏冷,于是急忙去将那军帐的外帘合拢了些。

    李意卿听着竹帘摇动,眉间不由得簇起,“叶侍读还没回来吗?”

    “该是快了……”方小凌系着帘边的挂绳,大声回道:“细细算起来,也就是这两日的事情了。等侍读回来,他那柄刀便也该修好了,到时保准叶大人一下马车就能接到爱刃。”

    李意卿点了头,垂眸看着盏中茶叶沉浮。

    这两日谷东局势紧迫,澈格尔一改往日的激进战略,反而将北蛮重骑分成了一缕一缕的小队伍,时不时地侵扰他们在红棘原筑起的防线。

    这几支分股的北蛮军今日左边打一下,明日右边突一下,叫前线防守的平北军追也不好追,抓又抓不住,似是夏日的蚊虫一般搅得他们心烦。

    “北蛮这般避战,是想要同我们拖时间。”方小凌气道:“殿下,不如直接叫我带兵去将他们铲平得了,看他们还敢不敢嚣张!”

    “越到这种时候,越不能掉以轻心。”李意卿这些日子都没睡好觉,眼下的乌青也深了一些,他抚了抚眼角,道:“北蛮占据了龙骨关,眼下我们的身后便是颢州城,事关谷东子民,我们绝不能再轻易涉险。”

    “啊,殿下说的是。”方小凌挠了挠头发,说:“但北蛮那边不应该是没有粮食了么,怎么还敢用此战术……我们拖是能拖,但他们怎么拖得起。”

    “此处我也觉得十分蹊跷。”李意卿抿一口温茶,慢慢说:“这般做派,倒像是在等着什么似的……”

    方小凌眉心一簇,忽然了悟道:“殿下,您说,他们是不是在等粮食?”

    “等粮食?”李意卿抬眼。

    “先前,浩日瓦率北蛮重骑偷袭谷东禁卫军营地时,便用了火药。”方小凌急促道:“他们是在等这个资助他们的人,给他们提供新的物资。”

    “所以,”李意卿眉心微蹙,慢慢道:“他们眼下是在干扰我们的视线,好叫我们无暇去探查周边。”

    “这么说来,”方小凌一合掌,眸光凝聚,“那条通往冻土崖的马车线路,就在我们跟前!”

    李意卿正要开口,便听外头竹帘又动了起来。虎强探进一颗脑袋,甩了甩头抖掉积雪,笑道:“殿下,是叶大人回来了!”

    *

    飞雪漫天白,六出飘四野。

    方小凌替他打着伞,李意卿透过细密飞雪,已经看见一道素色身影立在军帐旁,正侧耳听兵卒说着什么。等叶帘堂看见李意卿,便低首同那兵卒说了什么,再投来的目光已经沾了些笑意。

    靴子踏过软土,待李意卿走近后,这才猛地记起她走时自己还是生着气的。他拢着袖炉纠结半晌,最终还是开口问:“吃了吗?”

    叶帘堂见他这副别扭的表情就想笑,压着嘴角回道:“还没。”

    “那,”李意卿也不看她,只是侧眸望着雪地,说:“那将菜传至军帐里头吧,暖了身子再议事也不迟。”

    叶帘堂抿着嘴角,说:“是,多谢殿下。”

    竹帘掀起,侍从呈上蒸得松软的麦米,佐以咸菜。又端上两盘红薯干,供几人议事时享用。叶帘堂闻见米香,迫不及待地便送了一口入肚。

    李意卿坐在一旁盯着她狼吞虎咽的模样,撇嘴道:“怎么,苍州刺史不管你饭?”

    叶帘堂瞥他一眼没理,自顾自咬着红薯干。

    赵炘许是见两人之间气氛不大对,急忙笑道:“叶大人此番去苍州,不知对北蛮的火药之事了解多少?”

    叶帘堂这才抬起头,细细同几人将苍州的遭遇讲了,又提了一嘴韩大人“假意押送,实则包围”的计划,最后又以他赔罪的由头将打造火枪一事说了出来,将其中惹人担心的部分尽数省去,以免引起不必要的事端。

    半刻,虎强喜道:“既如此,我们不仅是有了火枪,又有了深入冻土崖的掩人耳目的由头!”

    “是喽。”叶帘堂也笑,“等韩大人将马车备好,剩下的便都交由虎校尉安排了。”

    听了这些,方小凌也道:“北蛮这些天就指着我们红棘原的防线骚扰,看来殿下猜得不错,他们果然别有用心。”

    叶帘堂点了头,说:“这简单。若是我们能扮作押运队顺利进入冻土崖,南北互援呈包夹之势,将其里外都严封锁道,使他们难觅生息之所,那他们散开的队伍便也无所遁形。”

    “是了!届时再用上火枪……”虎强一拳头砸在桌案上,吼道:“爽!”

    叶帘堂一碗饭见了底,该说之事也已讲完,剩下的便是些具体军务,由着虎强与赵炘具体拟写出来,于是几位武将便先行退了出去。

    李意卿见叶帘堂也似是想走,当即不高兴了起来,看也不看她,只侧眸传唤道:“不是说各地的青官在外头候着吗,请进来吧。”

    此话一出,叶帘堂总不能在外人面前抹太子的面子,于是几欲开溜的腿便再难抬起了。

    这些日子叶侍读不在,谷东四州的呈来的事务愈加繁多。天下大雪,先前监察某些粮道修建的青官敷衍了事,导致许多马道仓廪都偷工减料,眼下已经被积雪压塌了。

    李意卿这些日子为着这些事情忙得脚不沾地,眼下见叶帘堂回来也不同他讲话,便不自觉耍起了小孩子脾气,故意将人留在帐中不让走,好叫她看看自己近来有多么累乏辛苦。

    此时谷东四州前来禀事

    的小青官们正为着几处介于两州之间的塌陷马道唇枪舌战,互相推诿着责任,吵得不可开交,李意卿倒第一次不觉得烦躁。

    他托着腮像看戏一般听了一会儿,目光便不自觉落向另一侧坐着的叶帘堂。只见她那只裹着厚厚纱布的左手握着笔,似是在认真录下青官们的争论。

    李意卿看了一会儿,这时又有些后悔起来。

    叶帘堂这一路往返,其中舟车劳顿一定不比他轻松,更何况那早先便听邹允说那韩勒是个人精,她这番过去议事也一定艰难,更何况……

    太子盯着她垂眸写字的身影看。

    更何况,她向来都是报喜不报忧。

    思及此处,李意卿的心情登时变得皱巴巴,直骂自己过分得要命。

    于是他站起身来,磨蹭着步子向她走近。好在底下的青官们还在七嘴八舌闹着,根本没功夫瞅见他的动作。

    李意卿放轻脚步,低声道:“你……”

    闻言,叶帘堂双肩一抖,似是受到了惊吓,慌乱间想将手下的纸张掩起来,谁知却不小心抖落了一张。

    “怎么?”李意卿愣了愣,手疾眼快地将那张她还没来得及收起的纸页拾起来,慢慢看了。

    叶帘堂干笑两声,“哈哈,殿下你快看那边!”她吞了吞口水,“有人找您!”

    太子充耳不闻,只是垂下眸,见那纸页上画了虾配螃蟹,暗喻横行霸道。旁边是叶帘堂歪歪扭扭的字迹,上头提着大大的三个字:

    “臭小鬼”

    李意卿默了半晌,哼笑一声。

    “误会,都是误会。”叶帘堂哈哈道:“在下方才想起有东西落在马车上了,现下去取……”

    李意卿弯着嘴角道:“外头雪大,我送侍读出去。”

    “不必不必。”叶帘堂即刻起身,“我这身子骨十分硬朗,不会淋两下雪就……”

    话未说完,李意卿忽地往她怀里塞了个袖炉。暖意顺着掌心传来,叶帘堂闭了嘴巴。

    “走吧。”李意卿替她拿了氅衣,道:“我叫军匠将你的白束带重新锻打了一遍,你想去看看么?”

    “殿下这般体贴?”叶帘堂系好氅衣,侧眸看一眼正争论不休的青官们,笑道:“你走了,他们怎么办?”

    她的眼睛里总是藏着狡猾笑意,像是屋檐下残冰融化的一线水,闪着清亮的光。

    “让他们继续吵。”李意卿错开视线,揉着发红的耳朵,只问:“你想不想去?”

    第76章 青官碧汤悠悠展,色泽清如琼。

    叶帘堂想了片刻道:“不去。”

    李意卿有些诧异地抬眼,问:“为什么?”

    “事儿处理完了吗?就想着出去玩。”叶帘堂侧目看向帐中早已闹得不可开交的青官们,挑眉道:“你走了,由着他们吵?”

    只见桌前几位青官论得已是面红耳赤,谁也不愿静下来听谁说,各执一词,声震屋瓦。

    喧闹声中,李意卿微微蹙起眉头,轻声道:“有何不可。”

    “这自然不行。”叶帘堂摇了摇头,说:“如今战事在即,谷东此时若不能将人心拧成一股绳,日后只会越发混乱。”

    李意卿叹一口气,回首看着桌前争执不下的几人,道:“他们眼下根本听不得旁人讲话,前些日子我好不容易打发走了,此次又……”

    “简单。”叶帘堂眨眨眼睛,道:“先前邹先生便已料到这般结果,特意叫我留了后手,我方才已经差人去取了。”

    闻言,李意卿便也不说什么,乖乖坐回了椅子上。

    大雪压塌了粮道,青官们怎么肯承认是自己办事时过于粗心,于是揪着几处连接州城的地段争论不休,谁都不敢,也不愿意承受这份苦果,于是私下里约好日日来这儿吵。再加上太子年龄又小,保不准最后被他们吵迷糊了,谁都不怪罪。

    思及此,几人便更加卖力地喧哗起来。

    叶帘堂案上的纸笔被太子没收走了,此时只能百无聊赖地咬着桌上的红薯干,抬眼见帐前竹帘一挑,是方才替自己办事的裴庆回来了,便起身笑道:“几位大人在这儿论了半天了,难免口干舌燥,在下特意为几位备了热茶,大人们不妨坐下慢慢说。”

    青官们哪里肯听话,他们要的就是让太子这行人心烦,不得不挨个问。只要这些青官一口咬定不是自己的错处,难不成还能都将他们押入大牢里?

    北方战乱,此刻最忌人心惶惶。青官们料定太子此时不敢拿他们怎样,于是愈发地有恃无恐起来。

    叶帘堂面上没有半点不耐烦,只是走近了再道一句,“各位大人不如坐下慢慢谈。”

    仍是无动于衷。

    见状,叶帘堂反手抽出身后兵卒腰间悬挂的横刀来。

    只见刃光一闪而过,“啪”地一声被她拍进人群之中。青官们骇了一跳,当即都住了嘴,悚然地望向几步外那位总是笑眯眯的侍读。

    叶帘堂将横刀从他们身前收回,面上仍是一团和气地问:“各位,能否听我一言?”

    几个青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小鸡似的挤在一处,点了点头。

    叶帘堂用目光示意他们身后的木椅,侧身吩咐道:“快给几位大人上茶。”语罢,又将那柄横刀一掌拍在他们面前的桌上。

    几人皆是一抖。

    侍从奉上杯盏,碧汤悠悠展,色泽清如琼。见他们都听了话,叶帘堂这才自他们身前落了座。

    变州来的青官觑一眼那桌上的刀,咽了咽口水才开口,“叶大人,您,您这是要做什么啊?”

    叶帘堂只是笑,“在下愚钝,听诸位辩了半天,还是没明白到底在论什么。不知哪位大人能同我仔细说说?”

    方才说话的青官见她仍是一副好模好样,胆子大了些,道:“叶大人有所不知,大雪落塌了通往北郊猎场那处的仓廪……您也知晓,猎场与我们变州相距甚远啊,要说事,那也是玄州的事情吧,与我们变州定然是关系不大的。”

    “哎,真是没脸没皮,”另一边玄州青官忍无可忍,插嘴道:“谁不知道那批建造仓廪的料子是从你们变州运过去的?怎能因为猎场与你们离得远就洗脱罪责?说不准,还是你们变州送来的料子偷工减料了。”

    语罢,变州刺史自然不乐意,“我们那批料子可是邹先生一批一批核对过的,你竟敢质疑我们先生?”

    “这可说不准,谁不知你们变州吝啬……”那玄州青官讲完,似是不愿多说得罪了邹允,便话锋一转,瞟向另一侧坐着的人,道:“说不准啊,是颢州派去的工人不认真办事儿。”

    “你胡说八道什么!?”颢州青官一拍桌子,气道:“你们摸着良心说话,这次我们颢州派去的工匠皆是家传其艺,若不竭诚做事,定遭天谴!”

    “可别说那些有的没的。”苍州青官哼笑一声,苍州历来富庶,提倡事在人为,最看不惯这些鬼神之说,“都是些莫须有的说法。”

    “哎,我看啊,是你们苍州不好好办事吧?”颢州青官转过身,没好气道:“你们苍州个个都是大爷,仗着有钱便做最轻松的监工活儿,说不准那问题还真出在你们身上!谁知是不是你们那位韩家‘阿爷’又从这粮道上看出了什么油水,做出些顺手牵羊的事情来。”

    “你怎么说话的?!”

    见状,这伙人又要跳起脚来吵架。叶帘堂猛地一拍桌子,那横刀震得嗡嗡。她抬眼道:“茶水要凉了,诸位大人还是尝尝?”

    几个青官的气焰这才小了些许,玄州青官率先将那茶水往喉里灌,谁知这茶水根本不热,反而冰的刺骨,当即让人打个哆嗦。

    他下意识看向叶帘堂,“大人,这……”

    “怎么?”叶帘堂笑,“您不喜欢么?”

    青官哪里敢言他,只是捧着茶盏,又望向上座的太子。

    只见李意卿正垂首写着什么,颇有一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姿态。

    他只好硬着头皮看向叶帘堂,说:“好茶,好茶。”

    闻言,叶帘堂轻笑一声,目光转向其余三位青官,问:“几位大人,不喝吗?”

    这几人见玄州刺史面

    色不佳,便知道这茶有问题,可眼下被叶帘堂这么含笑盯着,更觉毛骨悚然,只得捧着杯盏一饮而尽。

    先前焦灼的气氛似是也被这一盏凉茶浇灭了。

    叶帘堂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问:“现下清醒些了吧?”

    大冬天一碗凉茶下肚,叫人连头带脚的都抖了一抖。几人怕她再要发难,连连点头。

    “清醒了便好。”叶帘堂一偏头,向外道:“将东西拿过来吧。”

    语罢,只见裴庆端端正正呈上一本册子,叶帘堂在他们眼前翻开,慢慢道:“你们四人从前认识么?”

    一人本想说不认识,张了张嘴,另一边有人急忙截住他的话头,说:“因着粮道的事,见过几次。”

    “见过几次,”叶帘堂点点头,目光仍停留在册子上,“见过几次,是几次?”

    “这……”

    叶帘堂这才抬起头,看他一眼,“你别说。”语罢,她看向方才第一个要开口的青官,道:“你说。”

    那青官被猝然点名,结结巴巴道:“……我,我们,我们只见过……两,三四次,,对,三四次。”

    “三四次?”叶帘堂笑了笑,“在下记得,几位大人的公务并不会见面?”

    “都是交接时见的!”另一人出声答道:“各路交接时,我们会见。”

    “哦,交接。”叶帘堂点了头,目光再次回到册子上,问:“能否同在下仔细说说?”

    “每月的车马会将料子送来,便由着当时负责粮道的人接应。”那人咽了咽口水,道:“三个月,差不多一月一次。”

    “马车运来的料子。”叶帘堂抬眼笑道:“各位大人交接的,恐怕不只是料子吧?”

    一时间,帐内静谧,无一人开口。

    最终,还是苍州的青官揩了揩颊边的冷汗,道:“大人说什么呢……”

    “嗯?”叶帘堂的目光停在他脸上,问:“我说什么,您会不知道?”

    另一人见苍州青官面色难看,急忙接话道:“我们,我们只走过茶!”

    语罢,他噗通一声跪下,握住她青色的衣摆,慌乱道:“大人,叶大人,我知错了,我们不该去走私茶,实是被猪油蒙了心!还请大人宽宏大量,饶在下一命!”

    他将脑门往地上重重一磕,身后的青官见状也接连跪下,哀嚎求饶。

    “错了?”叶帘堂看着身前之人的乌黑发顶,摇了摇头,“我看诸公犹自粉墨登场,哪里有半点悔过之意?”

    话说到这,地上几人皆是呼吸一滞。

    “变州矿产丰饶,你们所谓的这‘茶’里头,恐怕包着不少铁货吧?”叶帘堂将册子翻过一页,“铁矿从前都被千子坡占着,如今杜鹏全没了,你们便动了歪心思。”

    “没有!没有!”青官们狂摆其首,慌乱道:“大人,实在是冤枉!”

    “冤枉?”叶帘堂问:“你们冤枉吗?”

    语罢,她轻笑一声,慢慢道:“囤积居奇,以次充好,官商勾结……这其中,有哪一条冤枉了你们?”

    青官们早已跪立不稳,可此时若真认了罪,便真就没有活路了。

    “大人,我们实在是被逼无奈,并非本意啊!”

    “被逼无奈,”叶帘堂默了片刻,朝着他们笑道:“是了,在下本就觉得此时蹊跷。”

    语罢,她站起身,看了太子一眼,李意卿当即心领神会,走到了她身边。

    叶帘堂从他手中抽出几页纸,轻飘飘洒在他们身边,道:“若是几位肯说出实话,自诣于纸,也不是没有生路可走,不然……”

    语罢,她也不多解释,径自转身,由着裴庆为她掀开帐帘,俯身出去了。

    第77章 腕绳只要春日不灭,万物终归于生。……

    出了军帐,只见天际暮云四合,余晖淡淡。虎强正巧也同赵炘敲定了军务,此时见着他们出来,便大声嚷嚷着“开饭”。

    为着叶帘堂久役于外,今日得返,也为着北蛮之事新起眉目,虎强今日高兴,特意嘱咐小厨房添了几道新鲜的菜蔬。

    这头饭菜才在锅里炒,先端上来了几盘脆口生萝卜,那头便裴庆料理完帐中青官的自诣,闻着味儿便冲了过来。

    “终于不用吃咸菜了!”裴庆将自诣呈给叶帘堂,目光不住地往饭桌上瞟,“连着吃了大半个月咸菜,再不换换口味,我这人都要被那咸菜腌得酸嗖嗖了。”

    “哟,你还挑上了。”虎强一挑眉,故意板起脸道:“也就今日这一顿。等咱们什么时候打跑北蛮,夺回龙骨关,什么时候才有脸吃好的。”

    裴庆方才一门心思都放在桌上了,竟未曾瞧见一旁的虎强,当即红了脸,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虎强本就是想吓吓他,如今见他不自在,这才哈哈一笑,亲手替他添上了酒盏,道:“坐!”

    “哎。”裴庆应了一声,刚要提凳坐下,虎强那大嗓门又道:“等会儿,你手洗了没有?”

    裴庆一愣,还没挨着凳子又起了身,一溜烟跑出去洗手了。

    叶帘堂笑了会儿,这才抖开裴庆方才拿来的自诣看。只一眼,她便心下明了,将纸张收了起来。

    李意卿将茶盏搁下,递来一个询问的眼神。

    叶帘堂为免油墨残留,便重新擦了手,轻声道:“张氏。”

    太子默了默,又品一口热茶。

    自开朝以来,大周的矿铁生意便受着朝廷管束,其中开采押运,无一不需官府的正经文书。如今的四大世家之一张氏,从前便是靠着开采铜铁矿起家,于铜铁生意中搭上了官道儿,这才弃了贾业,转而从政。

    这样说来,如今变州的铁矿若要追根溯源,算起来该是握在张家旁支手里头的,可眼下被千子坡占了这许多年,张氏却一直未曾露面。

    虎强知道接下来的话不该听,急忙拽着方小凌和赵炘去厨房帮忙,只留下二人在帐里。

    帐帘被掀起又落下,带进一小阵风。李意卿的袖角被吹动,他伸手理了理,道:“张氏这般做派,为的是千子坡背后那些溟西巨贾吧。”

    “是。”叶帘堂见没了旁人,也不需拘束,拿起筷子便插了块萝卜,哼笑道:“先是娶了杜鹏全的姐姐,又是将手里赚钱的行道拱手送人……还真是废了一番心思。”

    李意卿点了头,垂眸道:“溟西贾氏。他们手中到底握着什么,竟叫张氏这般讨好。”

    “谁知道。”叶帘堂将萝卜两三口咬完,重重靠在椅背上,“成天猜来猜去的,头好疼。”

    李意卿替她添上茶水,轻声说:“那便不要再想了,休息吧。”

    叶帘堂闭着眼睛,没有搭话。

    “眼下最紧要的,是龙骨关。”李意卿又夹一块萝卜到她盘中,慢慢道:“等一切尘埃落定……我会放你归乡。”

    叶帘堂睁开眼睛,侧眸盯着他。

    “当初我分明知晓你不喜欢这些,却还执意留你在此。”李意卿抿嘴笑笑,“抱歉。”

    叶帘堂只是看着他。

    “你的白束带坏掉了,军匠前些天已将刀刃打好,我想重新给你添条腕绳,你有什么喜欢的样式么?”李意卿被她瞧得有些不自在,转过眸子,默了片刻又道:“你若不想要也行,那样白束带瞧着也更利落些,何况你此后恐怕也用不到……”

    “不,我想要。”叶帘堂忽地打断他,认真说:“我想要,你替我选一个吧。”

    李意卿不自觉揉着氅衣,摇了摇头道:“万一你不喜欢……”

    “我不挑。”叶帘堂笑了笑,说:“选个你喜欢的。”

    李意卿顿了顿,低声说:“你的

    刀,怎么让我选?”

    “那有什么。”叶帘堂道:“你去选,选好了,再加上你的名字。”

    李意卿抬眼看向她。

    “啊,算了,还是不要绣名字了。”叶帘堂轻声道:“你是大周太子,若是叫有心人瞧见了难免生事。”

    “无事的,我……”

    “不行!”叶帘堂斩钉截铁拒绝道。

    更何况,刀剑无眼,若真有一天毁了刀,她也不想要李意卿三个字一同泯灭,怪不吉利的。虽说都是些虚无缥缈的东西,可终归还是叫人心里不舒服。

    “就加一个‘好’字吧。”叶帘堂想了想,说:“做我的护身符。”

    “‘好’字?”李意卿问。

    “嗯。”叶帘堂点头,说:“完好无损、重修旧好、好心好意、花好月圆……”

    李意卿问:“就只要一个‘好’字?”

    “做人嘛,不能太贪心。”叶帘堂眯眼笑道:“再说了,世间之事最好也就是个‘好’。若能事事都‘好’,便已逾过大部分人了。”

    李意卿垂眸想了片刻,也笑,“好。”

    *

    几日后,军营收到了苍州的来信,韩勒已经备好马车物资,探好路线,只等着人去押运这批货。

    “车里头都是火枪,是备给咱们用的。”叶帘堂看着信,嘱咐道:“里头还埋着路上用的干粮……这很险,意味着这批货千万要握在咱们自己人手里,绝不能被他们抢了去。”

    裴庆面上严肃,点头道:“我来负责整支押运队,平北军的几位副将北蛮人太过熟悉,虎校尉也在那日北郊被看到了面容,只有我能瞒住身份。”

    “也只好如此了。”赵炘也点了头,但眉目间却尽是担忧。

    毕竟裴庆从前在阆京做过最高的官也只是个城门郎,虽说在谷东磨炼了三个月,可终究还是从未亲身领兵打仗的,不免让人操心。

    虎强默了默,道:“不如我也跟着去。那日天暗,指不定他们没看清我。”

    方小凌却摇了头,说:“此事关乎大周,绝不能‘指不定’。”

    “太子殿下前些日子不是从阆京带了支援兵么。”叶帘堂开口,“叫他们也跟着裴旅帅去。”

    “这……阆京来的兵,”几位平北军副将面露犹豫,“能抗事儿吗。”

    “能是能,但若是诸位不放心的话,”叶帘堂顿了须臾,不知怎的,忽然道:“……我也可以跟着去。”

    “这!”虎强摇头道:“这怎么行?”

    “诸位将军不相信我?”叶帘堂笑着拍了拍自己的臂膀,说:“放心罢。我会使刀,绝不拖后腿。”

    “不,倒不是指这些。”赵炘犹豫起来。这位叶侍读虽看上去清瘦,可却总能让人莫名安心。好像无论什么天崩地裂的事情交到他手上,都有化险为夷的能力,若是他能前去,定是最为放心之选。

    只不过……

    赵炘为难道:“您是阆京贵人,哪有让您上战场的道理?”

    叶帘堂笑出声来,“没有让我上战场的道理,我也上了不只一回。”

    几位武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没了主意,齐齐望向上座的太子。

    李意卿自叶帘堂开口后便没说过话,此时目光沉沉,叹气道:“不行。”

    “可以。”叶帘堂起身,“我能做得到。”

    李意卿皱眉,“可是你的手……”

    “殿下,”叶帘堂打断他,只说:“让我去吧,我能做好。”

    李意卿看着她,想要辩驳。但一口气却在看到她目光的时候淤积在心口,上不去下不来地悬悬吊着。

    不要。他心想,我不想你去。

    可帐帘忽地被风股起,冬日清亮的天光便自叶帘堂的身后涌来。

    她是顶好的女子,坚韧而聪慧,顶天又立地,以至于李意卿每次目睹到她眼里的决心时,下意识就想要错开眼。

    熠熠生辉,犹日之照耀。

    “罢了。”李意卿垂下眼,似是泄了气,轻声道:“随你。”

    叶帘堂勾起唇角。

    “但,”李意卿皱了眉,说:“别再受伤了。”

    “是,多谢殿下。”叶帘堂笑着,语罢,轻轻点了点自己腰间的白束带,上面缠绕着新缠好的绳结,是如新叶初展般的青。

    里头包裹着的黄铜刀柄上,是太子亲自刻下的护身符。

    李意卿叹一口气。

    叶帘堂侧眸看向几位武将,狡黠地眨了眨眼,道:“这下行了吧,我要去。”

    虎强原本便意属叶帘堂,此时见太子都松了口,便压下心中欣喜,道:“此行艰辛,那便劳烦叶大人提点着裴旅帅了。”

    叶帘堂笑着说:“应该的。”

    实话说,她也不明白自己是怎么了,非要去揽这又累又险的活儿来干,明明只需要在此地安静等待,等待战争一结束,便辞官归故里,做一条美美躺平的咸鱼,过滋润的日子。

    可眼下……

    她认真想了片刻,该是自己在这个位置做了快一年,心里产生了些不可割舍的责任来。等此事一结束,她便与会与这些彻底分割开。

    就当是为大周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叶帘堂抬起眼,看向座上闷闷不乐的李意卿,轻声道:“没事的,殿下。不要担心。”

    等雪停下,等树萌新芽,等春至。

    “一切都会变好。”

    只要春日不灭,万物终归于生。

    第78章 领路饮尽椒柏酒,断敌三千头。……

    翌日拂晓,弦月隐退西天,东方微露鱼肚白。五百士兵身着常服,扮作牵马领车的押运商人,领着大批车马,浩浩荡荡地从月海的冰道处向北而行。

    车马里不仅押藏着大批火枪,还压着平北军的甲胄,这意味着他们一入冻土崖,便得即刻与南面的谷东禁卫军配合,夹击开攻。

    队伍行过百里,裴庆见叶帘堂坠在队伍最后,正垂眸不知想些什么,于是拨转马头,催马两步小跑至她身边,与她并肩而行。

    “瞧,龙脊山。”裴庆胳膊一抬,指向远处,“等我们绕进它的山路里,便看不见谷东了。”

    闻言,叶帘堂这才回过头,望着早已离开的苍州。只见远处霞光初破曙光微,苍州被遥遥笼在天边的绯色之下。薄雾缭绕中,整座苍州城如画展新晖,宁静祥和。

    叶帘堂吐出一口气,又回过头来看远处延绵高耸的龙脊山脉,吸了吸鼻子道:“等越过这里,就该到冻土崖了吧。”

    “是啊。”裴庆将马缰缠在手腕上,搓了搓冻红的双手,笑道:“龙脊山和峦袖岭这两座雪山之间,唯一能翻越通往大周的隘口便是龙骨关。”

    叶帘堂点了头,道:“大营设在龙骨关,北能揽北蛮境貌,南可瞰谷东四州。真是个好位置。”

    “是啊,好地方。”裴庆挑了挑嘴角,说:“从前我爹娘在苍州做生意时,我跟在他们身边,做梦都想往这龙脊山脚下走。”

    叶帘堂偏过头,静静地看他。

    “那时候年龄小,不爱读书,满脑子都只想着玩乐。”裴庆摇了摇头,笑道:“那时候总听人说,龙骨关之所以叫龙骨关,是因为大营前的北面城墙是被一整架龙骨顶起来的,常将军勇猛无双,是因应召着龙骨残存的神力。”

    叶帘堂笑了笑,“这倒是没听过的故事。”

    “雪山顶、龙骨、神力、将军。”裴庆望着远方的眸子亮亮的,“我当初才十三四,听了这些,满脑子都是去从军,有朝一日能穿过两座雪山,到大营去。便整日闹着不肯温书,叫我爹娘头疼了许多年……如今一转眼,十年过去了。”

    叶帘堂说:“那你也算是如了愿。”

    “如愿了么,”裴庆望着天,“只是没想到大营里坐的不是常将军,而是北蛮人。”

    “会夺回来的。”叶帘堂看着他,笑道:“毕竟,龙骨残存的神力可不会保佑外人。”

    裴庆愣了片刻,红着脸道:“叶大人,您别可再嘲笑我了!”

    天地静谧,只剩下他们一队

    人的说笑声,以及马蹄车轮轧过冰面时发出细碎的声响。在拐入龙脊山脉前,叶帘堂最后回眸望一眼谷东。

    城头旗帜随风飘扬,雾霭缭绕隐其威,整座州城如浮于雾海之舟,轮廓隐约可见。山口与冰面之间风很疾,让叶帘堂有种随时会被寒风带走的错觉。

    她停了片刻,垂眸看向白束带上新系上的淡青腕绳,伸手摸了摸。

    裴庆见叶帘堂没跟上来,便回首问道:“怎么了?”

    “无事。”叶帘堂催动缰绳,让马儿小跑两步,追上裴庆的步子,轻声说:“来了。”

    队伍拐进龙脊山,自此,望向谷东的目光便被彻底隔断。

    *

    车队行进的并不算顺利。谷东前些日子才落了雪,落得龙脊山里漫山遍野的都是白屑,真真成了两步一打滑,三步一泥坑。

    马蹄打滑还好说,最惹人费心的是运车陷进泥坑便不好出,为着这些马车,队伍耽误了不少时间。

    见状,叶帘堂索性下了马,走在队伍最前头,先行为队伍寻找避开泥沼的路线,裴庆便牵着马跟在她身旁。

    此次出行太子下了特意吩咐他护好叶侍读,侍读旧伤才愈,万不得再出什么差错。

    叶帘堂见他跟屁虫似的跟在自己身后,笑道:“也不必跟这么紧。”

    “那可不行。”裴庆紧张地瞥一眼她的手,道:“殿下说了,护您如护他!更何况,您这双手便是为了我们才伤的,我自然得上心。”

    “哪那么夸张。”叶帘堂笑笑,抬眼示意前方的泥坑,提醒他避开一些。

    裴庆应了一声,便停了两步,跟在她身后走。趁着这会儿的功夫,他便悄悄端详着这位叶侍读的身影。

    他身形英挺,衣裳淡素,似是一枝生错地方的竹。裴庆垂下眸子,跟着他的脚步向前。

    早在阆京,他便听说过这位皇帝亲封的太子侍读,一次新政将阆京搅得鸡犬不宁,后来到了谷东,又弄出一队谷东禁卫军来。

    他第一次见叶帘堂,便是在北郊猎场。旁观他干净利落地解决了世家耳目,让谷东禁卫军被牢牢握在了太子手里。那时裴庆没敢抬过头,只觉得他聪明,是个不好相与之人。

    第二次见叶帘堂,是在北蛮攻破龙骨关,夜袭营地那日。叶侍读只身一人上山削掉了操控投石机队伍的大半层皮,叫正面战场彻底扭转了局势。那夜太子将人带回来,裴庆只瞥得见太子胸前那一片一片的红,都是侍读的血。

    第三次,便是跟着他前往苍州,同韩勒周旋许久,最终为他们要来了大批的火枪资源,也给了他们破局的生路。

    这时,裴庆看向叶帘堂,好像他总是像此刻这般,走在最前头,给他们领路。

    裴庆转开目光,轻声说:“这样快多了。”

    “什么?”叶帘堂没听清。

    裴庆自顾自笑,“有了您领路,约莫再跑上九天,就能到冻土崖了。”

    “九天,这么快?”叶帘堂意外道:“我还以为起码要赶十几天……既然这样,也不必这么急了。”

    此时天色渐暗,她回过头,见身后队伍不如出发时紧促,显出疲态,便挑了块地势较为平坦的地界停了下来,休整人马,于此地扎营休息一晚。

    趁着天黑下去前众人起了篝火,一队在烤火分粮,剩下的士兵去拾木扎营。

    裴庆蹲在地上靠着红薯,哈出一口白气道:“这边儿是真冷,我恨不得里外三层全穿成厚袄。”

    旁边的平北军笑着回道:“我们在雪山上待得久了,早就已经皮糙肉厚,抗冻。哪像你们阆京舒坦。”

    裴庆闻言却摇摇头,撇嘴道:“舒坦?可得了吧。舒坦的都是那些贵人。像我这种小官,一个不留神没将那些爷伺候好,降职都是次要的,只怕呀……”他举起手,在颈脖处笔划了两下,一切尽在不言中。

    “裴兄,你可莫要再同我们说笑了。”平北军虽嘴上这么说,却还是压低了声音,道:“怎么说你们也算是有牌儿的正经官职,他们想杀就杀?”

    “你以为啊。”裴庆将火边的红薯翻个面,道:“家中无权无势,我们在人家眼里都比不上他们府上的阿猫阿狗。”

    “竟这般凶险。”平北军皱起眉,“我瞧着太子殿下与几位大人都挺温和的嘛。”

    “我那官职还伺候不到殿下。”裴庆愤愤道:“反正我是看明白了,有点起色,品阶却不算特别高的人,最难伺候。”

    平北军摇了摇头,“听不明白。”

    “听不明白才好啊……我就是觉得待在这儿快活。”裴庆露出一口白牙,“冷是冷了点儿,但自在嘛。”

    “也是。”平北军也笑起来,问:“那裴兄日后有什么打算?”

    裴庆看着自己的红薯,“日后?”

    “打完仗呗。”平北军饮一口烈酒驱寒,问:“就待在谷东禁卫军里,不回阆京了?”

    “不回了。”裴庆的眸光被篝火映得发亮,“谁爱回谁回,反正我不回。不过若是有机会,比起禁卫军,我更想进你们大营。”

    “是么,或许大营不如你想象的那般好。”平北军摇了摇手中的烈酒,“只要打起仗来,每年都会死许多人。今日还同你喝酒,明日也许就再也睁不开眼了。”

    “那我也是甘愿的。”裴庆拖住腮,道:“若是没了大营替大周挡住北境的寒风,阆京也不会安然至今。”

    闻言,平北军哈哈一笑,将手中的烈酒递给他,道:“好兄弟,你说话我爱听。”

    “心里话。”裴庆结果酒壶,仰头惯了几口,当即被辣红了眼睛,呛得不停咳嗽。

    “哎,想进大营,喝不惯这酒可不行。”那平北军大笑着拍了拍他的背,道:“椒柏酒驱寒,壮胆,避瘴。营中都说,‘饮尽椒柏酒,断敌三千头。’”

    裴庆胡乱抹了眼睛,不愤气道:“我能喝!”

    语罢,仰头又灌一口。

    “哎,臭小子!”平北军一把抢过酒壶,心疼道:“给我省着点。你要喝,等进了大营自己花银子买。”

    裴庆的脸色因烈酒而红了许多,此时一拍人肩膀,道:“小气。”

    平北军大笑两声,替他将红薯从火边拾了起来,道:“烤好了烤好了,你也不看着点,皮都烧黑了。”

    裴庆伸手接过,刚要说什么,便听巡夜的士兵拨开林中枝桠,于不远处露了头,低呵道:“熄火!”

    这头裴庆还没反应过来,那边平北军即刻捧起沙土,将火盖灭了。

    黑暗中,他只听到巡夜士兵急促的呼吸,“穿甲!”

    裴庆一个激灵,酒当即醒了大半。

    第79章 细响“想要活下去,就只能去赢。”……

    天地漆黑一片,疾风擦过树梢枝桠,抖得周身细雪簌簌作响。

    叶帘堂听见响动,从帐中探出头,见巡夜的士兵急匆匆向她走来,便拢好氅衣,问:“怎么?”

    “北边有动静。”士兵靠近,轻声道:“在我们脚下那道山路,我方才凑近瞧了瞧,看有人在扫雪,像是准备过车马了。”

    叶帘堂沉吟片刻,问:“有多少人?”

    “开路的不多,只有十几个。后头跟着的人马便不清楚了。”士兵回道。

    叶帘堂点了头。

    裴庆提着刀在一旁听,此时忽然道:“在我们脚下的山路?”

    “是。”

    龙脊山能走的路就那么几条,眼下这境况,他们避无可避。

    “怕是不出半个时辰就要同我们遇上了。”裴庆抿了嘴,低声道:“又来……叶大人,他们该不会是想故技重施,再从月湖绕进大周?”

    “说不准。”叶帘堂偏头看向漆黑的山路,偏头吩咐道:“不必惊慌。让巡夜队继续暗中跟进,平北军披甲埋守于我们后方。”

    “是。”

    话音刚落,巡夜与平北便各领其命,两队人马无声纵出,朝着相反的方向奔去。

    裴庆方才灌了两口椒柏烈酒,这会儿胃里火腾腾烧着,急切问道:“大人,那我们,我们呢?”

    “我们?”叶帘堂笑笑,“我们就待在此地,按兵不动。”

    裴庆皱了眉,“难道就这样等着他们找上门么?”

    “怕什么。”叶帘堂看着他,“我们如今只是苍州押运队而已。”

    裴庆握着刀,上次北蛮夜袭北郊猎场,若不是叶帘堂及时赶到,他们整座营地怕是都已失守。此事犹如重石一颗,仍沉甸甸地压在他心头,此刻听闻重骑近在眼前,心中不免慌乱起来。

    裴庆焦躁地摩挲着刀柄,“大人,这般说辞……他们会信吗?”

    叶帘堂看他一眼,却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问:“你信吗?”

    “我?”裴庆愣了片刻,道:“我们本就是假扮,自然是不信的。”

    叶帘堂点了头,仍问:“所以,在你心里,此事为假?”

    “自,自然是假。”裴庆咽了咽口水。

    闻言,叶帘堂却摇了摇头,“裴旅帅,连你都不相信你自

    己,又怎么能让他们相信你?”

    裴庆脑中白了片刻,下意识问:“什么意思?”

    “既然要做戏,自然是得以假乱真,鱼目混珠,先自信而后可。”叶帘堂叹一口气,道:“而你现在,根本不觉得我们会赢。”

    裴庆垂下脑袋。

    军营之内卧虎藏龙,他没有天赋,没有经验,却还是做了禁卫军的旅帅,这是他们看在他是从阆京来的份儿上给他的。乃至现在,他一无所有,却还是领着旁人的信任担负这一重要活计。

    他闷闷说:“是了。”

    校尉与三位副将皆是万众瞩目,可他又有什么,能担得起他们对他的这份信任。

    “是什么是!”叶帘堂最见不得旁人这副半死不活的模样,当即抬手一掌拍向他脑壳,道:“你听到我说什么了吗?”

    裴庆捂着脑袋哀嚎一声,原本混沌的思绪却因这一巴掌清晰了许多。

    “你就听我的。”叶帘堂嘴边呵出白气,“过去已经逝去,你若是就此止步不前,才是真正的失败。”

    裴庆抬头,见叶帘堂正垂眸看着他,认真道:“若想要随时随地的面对一切,便要打心眼里相信自己能做到每件事。”

    疾风劲雪,她的大氅在凛冬里呼呼作响。

    “等你站在队伍最前面时,根本不会去想这些杂七杂八的东西。那时,你心里就只会剩下一个念头。”叶帘堂的声音夹杂在寒风里,却依旧温润而泽,“想要活下去,就只能去赢。”

    裴庆看着她,像是在看话本子里的英雄大侠。酒气上头,裴庆一撇嘴,“哇”一声哭出声来,断断续续道:“是……大人,您,您说得太是了!”

    叶帘堂后退两步,惊道:“拍了一掌而已,怎么哭了?”

    “大人,大人。”一旁跑来个平北军,笑着将裴庆拖走,低声道:“他方才偷喝了我两口椒柏……谁能想,看着没事儿,倒醉成这样了。”

    “把他弄醒。”叶帘堂说:“别拖了队伍的后腿。”

    “是,是。”平北军急忙拖着裴庆走了。

    叶帘堂看着他离去的背影,默默叹一口气。

    方才风一吹,又落了雪下来,显得前路愈加漆黑,一眼望不到头。

    “生火吧。”叶帘堂说:“既然避无可避,也就别躲着了。”

    重骑队伍的到来比所有人预想的都要快。

    前几个月浩日瓦所带领的熊部遇难,如今澈格尔换上了鹰部的朝鲁来做物资的接应。他们会同上次的熊部一般,在路上接管苍州来的马车,继而一路南下,攻往大周。

    叶帘堂原本打算同北蛮周旋一番,可眼下落了大雪,他们便不能再耽搁,否则等雪埋了路,他们将辨不出方向。

    朝鲁驾马奔近,马扬前蹄,带起阵阵雪雾。叶帘堂隐在帐边,眯眼打量着这队人马。

    人并不算多,他们完全有与之一战的可能。

    火光摇曳,映出一片金戈铁马。

    裴庆早已醒了酒,此时听着叶帘堂的话,站在队伍的最前方。过去已成定局,无从更改。像是吞下去的食物,没法逆转。

    朝鲁下了马,高大的身躯走向他,居高临下地睨着他,问:“我们的东西呢?”他身形庞大,动作之间难免拖泥带水。

    裴庆垂下手臂,将腰间的利刃紧紧贴向自己。“请来。”他说。

    交接过程十分顺利,北蛮人并没有听到半点有关于他们那身处苍州的同伴任何消息,包括死亡。

    押运马车并不在火光之内,裴庆带着几人穿过黑丛丛的山道。

    朝鲁似是兴致颇高,一路上都与同伴用嘹亮的北蛮话谈天,裴庆看着近处树影摇曳,便停下了步子,身后的北蛮人差些撞到他,低声骂了句什么。

    裴庆回过头,问:“未曾请教,您叫什么?”

    朝鲁皱着眉,没有听清,凑近了些,用蹩脚的大周话问:“你说什——”

    白束带无声出鞘,利落地带落北蛮人的脑袋。身后跟着的北蛮军只觉眼前一花,便被埋伏在黑影中的平北军刺中。

    长枪一挑,几人连喊叫声都没来得及发出,便被裴庆的利刃割开了喉咙,鲜血汩汩涌出。

    “何必沉湎于从前,”叶帘堂从暗中走出,看一眼地下的尸体,道:“这才是现在。”

    裴庆愣愣看着手中的刀,道:“……是啊,现在。”

    “回神。”叶帘堂说:“北蛮重骑可不只眼下这几个。”

    裴庆抬了头,看向远处篝火外,黑压压的一片人马。他甩掉刀尖的血珠,又看向自己身边早已披好甲胄的平北军,转头笑道:“大人放心,我会将他们一网打尽。”

    *

    天地模糊不清,暴风雪覆盖了整座龙脊山脉,连龙骨关也不曾幸免。

    澈格尔守在温暖的炉火边,透过小窗看着雪地里两个士兵的决斗。这是他们惯常的习俗了,在大雪完全遮蔽他们前,在呼吸成霜的黎明时刻,建立新的熊部。

    此时士兵们将决斗者围城一圈,一面摇晃盾牌,一面大声咆哮。

    “诸位,让开些!”老者吼道,一面挥着木仗将他们往外推,“别让血糊了眼睛。”

    这时,澈格尔才看清包围中心的两个人。

    一个头戴黑铁盔甲,将粗壮的左臂都涂成泥浆一般的灰褐色,而另一个身躯庞大,仿佛一座军帐,脑袋上剃了发,只剩下一层坚硬的金色硬胡茬。两人都手握铁斧,杀气腾腾。

    随着老者一声高喝,两人都纵身扑向对方,像是两只凶狠的野兽。

    澈格尔站在窗边,静静的注视着一切。

    兵戈相向那尖锐而清脆的撞击声通常会令澈格尔热血沸腾,但今夜不一样,他有种不好的预感,比之前更糟糕的预感。

    他看着决斗圈中的两人翻滚、碰撞、戳刺、旋转,心却在旁的地方。澈格尔侧眸,看向身边的岱钦,问:“南下的队伍还没传来消息么?”

    岱钦吃着茶,道:“今夜风雪太大,怕是明日才能等来消息。”

    决斗圈中铁斧带起碎石与飞雪,秃头大吼一声,将手里的铁斧摆得虎虎生威,灰臂迟了一惊,只得举盾格挡,但刚猛地力气仍将他掀翻,以四仰八叉的姿势滑倒在雪地里。

    “这把我押一百金合币!”决斗圈外的士兵叫嚷着,其它人看过去,都纷纷跟注。

    岱钦对于这样的场面一向兴致缺缺,只是问:“你觉得谁会赢?”

    澈格尔却没有回答,他只是觉得屋内的炉火越来越亮,亮得不舒服,亮得叫人看不清眼前物。帐内是如此闭塞,闷热。而窗外的寒风呼啸着撞击着营帐,将外头的一切叫喊都卷得模糊不清。

    忽地,他听到轻不可闻的声响,“嚓”,像是焠儿摩擦而过,生出火苗的那一个瞬间。

    澈格尔立刻坐直身子,皱眉问:“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什么?”岱钦喝着茶,不甚在意地说:“除了风声和叫喊,我什么都没有听见。”

    “不对,不对。”澈格尔下意识握紧了手边

    的铁斧,起了身,正要出去,头顶的营帐忽地撕烂一条口子,霸王枪垂直而下。

    澈格尔一惊,连忙翻身躲开。那长枪堪堪擦过他的眉梢,若是再晚一步,眼睛就要瞎。

    “披甲!”他怒吼一声,铁斧挥出。

    忽问隆隆的震耳之声,天边骤然亮起,炽焰四射,火星破开飞雪滑过,烟腾雾绕之间,落入了北蛮军营。

    ——那是火枪。

    敌袭号角吹响,澈格尔擦一把眉边的血,骂了一声。

    第80章 相像“赏!”

    火枪落入军营的刹那震耳欲聋。

    夜晚的龙骨关成了由残垣断壁组成的巨大迷宫。冲天的火光和无声扫过的长枪像是场明灭的噩梦,大敞的营帐像是张惊呼的大嘴,火焰从中翻卷而出,顺着断落的横梁蜿蜒而过,不断扩大着火场。

    裴庆提着刀,回首望一眼身后成堆的尸体,问:“北边堵住了吗?”

    “是,”士兵回道:“火烧断了木栏,许多北蛮人都被他们自己架起的抛石机砸死了。”

    裴庆点了头,沉声道:“继续往南推进。”

    “……不,不能再往南。”叶帘堂从烧断的横梁一跃而下,一只手搭着刀柄,面色有些苍白,道:“城墙不能堵,让平北军撤开,把北蛮往出赶。”

    裴庆皱眉,“大人,您这是要放虎归山?”

    “他们只是想要食物。”叶帘堂被浓烟呛到,咳嗽两声,“……而我们要的只是龙骨关,并不是要将人赶尽杀绝。”

    “不,大人,不对。”裴庆却摇了摇头,瞳孔被营地的熊熊大火映照地异常亮,“这是扬名的机会!大人,我们可以一举拿下!”

    叶帘堂一把握住他的胳膊,说:“南边都是村落,若是大火烧到那边,便不是我们可以掌控的局面了。”

    “是您告诉我,要站在队伍最前边。如今我站了,我真正明白那个滋味。”裴庆笑道:“大人,您说得不错,我现在只是想赢。”

    “赢的方式有许多,不只这一条路。”叶帘堂掩着口鼻,想将他往出拉,“我们要的只是失地,不要徒增鲜血。”

    “您太谨慎了。”裴庆挣开她的束缚,嘴边张扬地挑起,似是再听不进任何,“北蛮人生来就是好战之徒,放他们回去才是徒增鲜血!只有将他们一网打尽,才能保住大周的百年和平。”

    “往后就是没有北蛮也会有旁人。旅帅,绝对的和平是不存在的!”叶帘堂急促道:“他们如今只是要生机,我们可……”

    “他们今日要粮,便已破开北境防线,入侵我大周疆土了!明日呢,他们明日得寸进尺,又想要什么……”裴庆的语调豁然拔高,“那岂不是要打进阆京,让我大周换个皇帝了?”

    周遭境况越来越糟,被寒风挟裹而来的热浪熏得叶帘堂几乎睁不开眼。她皱了眉,“非至迫不得已,莫要将人逼入绝境……”

    “叶大人,我明白,你们读书人一向不忍见此。但,此行的军令毕竟在我手中。”裴庆沉下声,他望一眼被浓烟遮蔽的天,慢慢道:“能止住杀戮的,唯有杀戮。叶大人若不想去,便留在城墙底下歇息吧。”

    语罢,他转头上马,带着队伍毅然往南去了。

    *

    在平北军初袭龙骨关大捷的消息传来颢州时,李意卿正垂帘而坐,同颢州刺史孙云斛商议着北方的事。

    大雪覆盖了整座州府,侍从们扫雪嬉笑的声音断断续续传进书房。李意卿邻着小窗,看外头飞雪渐落,将远处的龙脊山晕得雾蒙蒙。

    孙云斛此刻正捧着信,一个字一个地读过,生怕瞧漏了什么。看了半晌,他才将信好好收了起来,喜道:“好啊!真是好!这样一来,龙骨关岂不很快就能失而复得了!”

    李意卿抿了口茶,也笑了笑。

    孙云斛将那信纸翻来覆去地摸,问:“殿下饿了吗?”语罢,不等他回答,又回首朝着外面喊道:“叫小厨房蒸盘肉送来!”

    李意卿失笑道:“何必麻烦。”

    “高兴嘛,等他好肉,咱们谈完了便能吃上。”孙云斛傻笑着,道:“哎呦,光顾着乐……方才殿下说到哪了?”

    李意卿这才正了色,说:“互市。”

    “哎,是喽是喽。瞧我这脑子,”孙云斛忙饮了口清茶,清醒了些,道:“殿下想借此时机,与北蛮建立互市?”

    “不错。”李意卿点了头,说:“开春谷东四州的粮道便能通畅,正为互市做了便利。”

    孙云斛捋着胡子,想了片刻,道:“若是能与北蛮互市,这对于我们来说都是极好的。只是,北蛮那边怎么肯?”

    “北蛮今年打得如此凶狠,正式因着地势高险,他们没粮过冬,为了生计的无奈之举。”李意卿说:“谷东有地有粮,北蛮则有雪山上培育出的健壮牛马。谷东可靠着数万牛马开垦荒地,余出来的粮食正好分去北蛮,如此往来,正能互利互惠。”

    “哎呀,好事,好事!”孙云斛一喜,又开始拣着桌上的一盘子炒豆吃,“殿下,臣觉得可行啊!”

    李意卿点了头,说:“若此事能做成,先行的几年还需您多多费心。日后将粮仓从移至北郊猎场,谷东禁卫军成了龙骨关的补给站,平北军便可轻松许多,颢州也不必过得紧紧巴巴,将私库开给他们用。”

    如此一来,平北军重归北境,这次筑起的高墙却不似从前那般密不透风,反而能助北蛮度过难关。但若是北蛮再起异心,这高墙的背后还有谷东禁卫军一干人马,正好将谷东围得铁桶一般,叫他们无从下手。

    “此行澈格尔能破开龙骨关,是因着北郊猎场还未能完全铺陈开。”李意卿勾起嘴角,慢慢道:“等谷东粮道通畅起来,再往红棘原置几座望楼,日后也就成了谷东的眼与耳,轻易便可观察到北边动向。”

    孙云斛听得入了迷,这般设想,谷东便是在多层保护之下,重骑的铁蹄根本休想踏入。

    屋内静了片刻,只剩下庭院内扫雪的沙沙声。

    半晌,孙云斛说:“可如此一来,谷东的兵权是否过于……”

    李意卿明白他想说什么,笑道:“大人不必担心此事。互市所用的榷场不会与武将兵权掺和起来,我会派专人前去管理。”

    孙云斛捋着胡须默了片刻,最终点头道:“听凭殿下吩咐。”语罢,他又多瞧了两眼太子,忽然道:“殿下,臣总觉得您这些日子……”

    李意卿抬眼,问:“怎么?”

    “也不是什么事儿……就当臣多嘴好了。”孙云斛轻轻摩挲着茶盏,道:“臣总觉得,您和叶大人是越来越像了。”

    闻言,李意卿似乎起了些兴趣,问:“像?哪里像?”

    “您现在这副模样,又不大像了。”孙云斛挠了挠头发,斟酌道:“就是方才与臣谈事时,有股劲儿……”

    他半天讲不出个所以然来,李意卿也不催,就静静地听他说。

    “就是,就是……”孙云斛抓耳挠腮,道:“就是一派绵里藏针,尽在掌握的劲头。”

    “是么。”李意卿笑了笑,目光又落在那隐在风雪大雾间的龙脊山,低声道:“好事儿。”

    孙云斛没听清,下意识倾过身体,问:“殿下说什么?”

    李意卿看他一眼,嘴角却有些压不住,笑道:“赏!”

    这边话刚说完,那头小厨房做好午膳。两人这些天相处熟悉了许多,孙云斛也知晓太子不喜君臣礼节那一套,便叫人直接端来在书房用了。

    待酒足饭饱,外头也停了雪,正是苍穹如洗,豁然开朗。

    谷东事多,前些日子压塌的粮道还要重建,因着各个州府的青官互相推诿责任,太子便直接立了份责任具体划分的规矩出来,这些天忙着落实,他便不多在颢州久留,用了午饭便要走。

    孙云斛起身送人,李意卿拢着大氅,走两步又回过头,道:“粮仓一事还请大人多多费心,尽早转移到北郊猎场去。”

    “殿下放心吧。”孙云斛点了头,“我今日便起草文书。”

    李意卿笑笑,“有劳孙大人。”

    语罢,他走两步,又回身过来。

    孙云斛问:“殿下还有何事?”

    李意卿神秘兮兮凑近,问:“孙大人,能否再拖您办件事?”

    “殿下尽管吩咐。”

    李意卿向后瞟一眼,侍从便心领神会,呈上来个木盒子。李意卿接过,径直塞在孙云斛手里。

    孙云斛愣了愣,“这是……”

    “颢州工匠技艺高。”李意卿顿了顿,说:“这里头有样式图纸,你能否替我托人打好?”

    “哦?”孙云斛眼睛一眯,“殿下是要送谁啊?”

    “……友人。”李意卿抿了嘴,道:“送友人。”

    “友人?”孙云斛瞧着太子通红的双耳,哼笑一声,“遮遮掩掩,殿下,这其中有猫腻啊?”

    “什么猫腻。”李意卿低声道:“你,你就说帮不帮我打?”

    “帮啊,臣自然会帮殿下。”孙云斛见他死不松口,也不逗他玩了,只是笑着说:“殿下放心,臣自然要替殿下寻颢州最好的工匠。”

    李意卿揉了揉耳朵,道:“那便多谢孙大人了。”

    孙云斛点了头,见李意卿登上马车。马蹄蹄踏,车轮便辘辘滚过青石板,向着北边去了。

    待马车身影彻底消失,孙云斛才打开那木匣来看了看。

    “哟。”他下意识惊了一声,快速合上木匣,仰头瞅了瞅天,回身便往州府里拐,“好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