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北蛮“我瞧着,大营怕是要往南迁了。……

    北郊猎场距离变州州府不算远,但虎强新官上任,一大早的连茶也不打算吃了,急吼吼地便要往回赶。

    牵马走出院子时,忽见太子一身白龙鱼服站在一边,像是在等他一般。

    虎强连忙将马缰递给身边的侍从,快步上前几步,拱手道:“殿下晨安,不知殿下驾临,有何事欲询于臣?”

    李意卿笑了笑,“校尉新履此职,这时专给你做的晋升之礼。”语罢,他身边的侍从便上前两步,双手捧着一对臂缚。

    虎强定睛一看,见这臂缚以上好的革编制而成,其上绘着谷东的云水山川,别致异常。他立刻双手接过,翻来覆去地看,喜道:“多谢太子殿下!”

    太子摆摆手,说:“还望校尉固守谷东之疆,勿使大周受他人之侵凌。”

    “是!”虎强抱着臂缚,坚定道:“臣定不负殿下所托,精心卫护谷东之域!”

    太子拍了拍他的肩膀,忽而话锋一转,问:“嗯……不知校尉平日都是如何炼体?平日都吃些什么?”

    “啊?”虎强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却还是依言答道:“臣,臣平日里早上会练一个时辰的拳……吃,吃就吃些普通的,面或是米……”

    李意卿认真地点了点头,又问:“还有旁的么?”

    虎强挠了挠头,说:“没了……殿下是想做什么?”

    李意卿看了看自己,叹息一声,“没什么,只是想再长得高些罢了。”

    虎强这才恍然大悟,哈哈笑道:“殿下虽年纪小,但瞧着身姿便能看出骨头生得好,实在不必惦记身高。”

    李意卿垂下眸子,“可我想再长得快一些。”

    “殿下,臣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个子还不如您高。”虎强看着太子,深知这时说什么都不管用,不如提出些实质性的建议,于是便问:“殿下想不想学拳?”

    李意卿闻言抬起头,“拳?”

    “是。”虎强说着,右臂猛地挥出,擦出浅淡的劲风来,“常家拳。”

    李意卿眼中猛地一亮,有些期待地问:“我能学吗!”

    “当然。”虎强哈哈一笑,道:“等殿下改日来了猎场,臣便细细教殿下打一套。”

    “好!”李意卿也笑起来,衬得眉间小痣愈发明媚,“一言为定。”

    “这是自然。”虎强伸出手,同太子击拳为约,“一言为定!”

    语罢,李意卿收回手,抬眼看了看天色,说:“怪我,将校尉堵在门前说话,耽误了些时辰。”

    虎强摇了摇头,翻身上马,“殿下要记得来寻臣啊!可别将此事忘在脑后了。”

    李意卿向他扬了扬下巴,道:“校尉放心好了,这套拳我定然是要去学的。”

    二人相视一笑,虎强甩了甩手中马鞭,向北去了。

    北郊猎场距离玄州州府不远,两地之间也新修了马道,虎强不到一个时辰就策马跑到了地方。

    旅帅裴庆正替他操兵晨练,见他来了,便将位置让了出来,伸手拿过帕子递给他。虎强伸手接过,用帕子抹了把额角的汗,说:“今日练练枪。”

    “是,我已安排下去了,等他们跑完步,就去拿枪。”裴庆应道。

    裴庆从前在北衙当职,因和前任副尉张喆起了矛盾,便被调到下头养马去了,后来得到好友举荐,才重新入了军队,做谷东禁卫军的旅帅。

    裴庆从前便与张家结下了梁子,前些日子又帮助虎强处置了监军贾博,几番接触后,虎强觉得他对人对事都开诚布公,便直接将他带在了身边。

    虎强听他都已经安排好,便点了头,牵着马向马厩走。

    裴庆跟在他身边,从怀中掏出封信递给他,低声说:“这是昨夜从龙骨关那边来的。说是越打越难,边线已经快退到城墙脚下去了。”

    虎强抖开信,一目十行地看完,皱眉道:“再同北蛮这么耗下去,龙骨关迟早要被突破。”

    北方战事已经进行了三个月有余,时间拖的太长,大营里头的兵早就已经累得筋疲力尽。

    “我瞧着,龙骨关大营怕是要往南迁了。”裴庆叹一口气,“他们要往南,咱们就得顶上去了,也不知道弟兄们能不能挺得住。”

    “挺不住也得挺。”虎强眯着眼看了看天空,说:“谷东丢不得。”

    待他将马牵进马厩,裴庆问:“校尉在州府用了早膳了没有?我方才叫人熬了锅奶茶,校尉要不要吃些?”

    “奶茶就不必了,给我来块饼就行。”虎强笑了笑,看着马厩里正嚼着粮草的马匹说:“这批战马是太子殿下专程从大营买来的,我这几日用着发现的确是轻快,叫铁匠多打些装备,等冬日里最后一批战马下来,弟兄们都有的用。”

    裴庆点了头,说:“一早就叫人去准备了,咱们新一批锁子甲也打出来一副,您亲自去看看?”

    “这么快!”虎强用方才擦了脸的帕子抹了抹手,顺势扔进一旁的清水盆中,道:“行,我这就去,走吧。”

    北方战事不休,明昭帝对于谷东这批禁卫军极为重视,派来的军匠有快千人,日夜不休地为禁卫军打铁做新装备。

    军匠大帐之内繁忙而有序,刀凿之声不绝于耳。工匠们各司其职,熔铁锻钢,熊熊炉火将映红人的面庞。

    帐中甲胄堆积如山,刀枪林立,寒光闪闪。虎强检查着新打出来的铠甲,只见面前铁甲精良,由细小铁环联环相锁而成。

    “和龙骨关大营的一个样式,我是真觉得这套不错。”裴庆站在一旁说:“锁子甲不仅轻便,防护面积也大。骑马步行都能成。”

    虎强上手掂了掂,“的确,但怕是抵不住入了冬的谷东。”

    军匠想了想,上手比划道:“这倒确实没考虑到……不如在外头盖上一层棉布?能再保暖一些。”

    “还要往内部加些毛绒棉絮,保留铁甲足够的灵活。”虎强点头,向着军匠问:“能行吗?”

    “自然是可以。”军匠答道:“但这样一来,银子恐怕是……”

    “将吃食什么的能省就先省着吧,先紧着这个来。”虎强说:“否则到时真上了战场,弟兄们熬不住冷风的。”

    “哎!好嘞!”军匠应了一声,当即便去准备了。

    出了军匠大帐,裴庆将目光投向北方,展平了嘴角道:“其实我一直不觉得有什么,直到昨日收到大营的来信,方才又听到您同军匠商议铁甲的事情,这才真觉得,战事离我这般近。”

    “是啊……”虎强随着他的目光也望向北,轻声说:“今年的北风吹得比往年都要早……还真是来势汹汹。也不知真到了冬日里,这边能冻成个什么境况。”

    *

    “其实北蛮最初并不在如今那么北的位置,而是在变州和颢州相接的那里。”用了午饭,白泷景在书房,指着地图给他们讲起谷东的事情来。

    “变州的西北部分,连同颢州再往北,当初都是北蛮的地盘。北蛮最初很是猖狂,时常侵扰我大周的边境,最后还借着互市的名头,干起了买卖妇女的营生。被大周的开国皇帝元光帝给打掉了,在历年间逐渐北迁,这才成了现在的格局。”白泷景指着玄州的北郊猎场附近,说:“杜鹏全就是从那里出来的,先帝那会儿北蛮刚退到玄州西北,杜鹏全当初就是跟着北蛮残余的旧部做生意,最后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他不跟着那帮人走了,拿着钱往南起了座千子坡。”

    叶帘堂点了点头,问:“北蛮旧部?”

    “是,先帝军事政策一向激进,当初的常家就是将北蛮一路从玄州赶到了龙骨关大营以北的地方。北蛮是由众多部落组成的,这打仗中间各族跑的跑,散的散,留了些藏起来的余孽没找见,便成了旧部。”白泷景哼一声,“阴魂不散。”

    “当今陛下一改从前的激进,改行保守之策,本应相安无事……但,那边出了位‘新王’。”白泷景不自觉皱了眉头。

    李意卿点头,说:“澈格尔。”

    “没错。”白泷景叹一口气,“澈格尔在冻土崖征服了其余六部,凭着惊人的体格粉碎了‘老王’查干巴日二十年来的统治,称新王时只有十九岁。”

    叶帘堂倒吸了一口凉气,“十九岁?”

    “是。”白泷景用笔杆点了点冻土崖的位置,说:“澈格尔极具野心,常将军还在时他还不是新王,那时便已扬言,不仅要拿回旧日的地盘,还要直捣阆京,改朝换代。”

    “可,如今十五年过去了。”叶帘堂笑笑。

    “不,大人千万不能小看他。”白泷景严肃地摇了摇头,“此人不仅有野心,这些年来,也一直在和大营打仗时改良北蛮军队……这五年来,龙骨关大营同北蛮的每一场仗,几乎都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说着,叶帘堂忽然打了个喷嚏,揉了揉鼻子说:“这般看来,眼下形势实在严峻。”

    白泷景招呼人给她上了热茶,说:“正是……今年冬天似乎来得比往年要早,大人记得多添几件衣服,小心惹了风寒。”

    “啊,真是冷。”叶帘堂裹紧了毯子,说:“这样想,北蛮这些年的日子更不好过,不仅没有丰美的草场,还常年在严冬下讨生活。”

    白泷景从小窗望去,目光遥遥落向北边,喃喃道:“正是如此啊……”

    第52章 新肉他行走于雪山峭壁,将北蛮各族咬……

    寒气渐浓,时序更迭。

    虽是十月末的时节,谷东却已入了冬。变州州府的书房内炭火初燃,邹允坐在案边翻着账册,低声说:“奇怪……”

    “怎么?”崔玄成抱着袖炉,从桌案另一侧探身过来,问:“哪里奇怪?”

    “咱们变州城作为谷东通往关中的最后一道门坎,每年的这个时候大雪封山,按理说会有大批关中和溟西的商旅从这边出谷。”说着,邹允将账册翻至下一页,嘟囔道:“可今年怎么稀稀拉拉的,过城的两三批也都是在中秋前后,这阵子竟一队商旅都没有。”

    “谷东前些日子修通了粮道,许是商旅觉得有机可乘,想等春天再走吧?”崔玄成坐回原位,笑着说:“太子殿下这一趟可真是帮了大忙,都有商队愿意留在咱们谷东了。”

    邹允将账册搁在桌案上,手指不自觉交叠摩挲起来,低声道:“可我总觉得不大对劲,今年出城的人也太少了……自中秋往后,关中的、溟西的、岭原的,竟然连一队也没有。”

    “也许他们从苍州往南,从涿光川往下走了呢……你会不会想得太多了些。”崔玄成起身,透过窗纸向外望,却只瞧得见冬日里天高云淡的苍白日色。

    邹允皱起眉,“可是眼下这个时节,涿光川北侧的戈壁沙漠一望无际,南侧的山间又险峻无路,他们何必自讨苦吃?”

    忽而北风骤起,呼啸着卷地而来,生生撞击着书房老旧的木窗,发出令人不安的“哐当”之声。

    崔玄成吓了一跳,急忙伸手将木窗按住,一片白影从他眼前划过,落在外侧的窗棂上。等他定睛看去,那里却什么都没有,只留下一小点湿漉漉的水渍。

    邹允见他将脑袋伏在窗角,便问:“您在看什么呢?”

    崔玄成使劲揉了揉眼睛,原以为是自己眼花,可下一瞬,又一片白色零星落下,他吃了一惊,头也不回地向着邹允招了招手,说:“好像是……下雪了。”

    “下雪?”邹允拥着袖炉走至窗边,目光在那片片白影上滞了一瞬,又仰头看着天空。只见苍穹压顶,如铅的云层遮天蔽日,天地一片混沌。

    “怎么会,”崔玄成后退一步,不自觉握紧了手中的袖炉,低声嘟囔着:“眼下才是十月末啊……”

    说话间,零星雪片渐渐变得浓密。崔玄成本想着叫人给城中百姓多发些炭火衣裳,却冷不防被邹允一把握住了肩膀。

    “死了!他们都死了!”

    崔玄成吃痛,抽着凉气问:“你冷静一些!什么死了?”

    “商队,那些原本要从变州南下的商队!”邹允定定看着崔玄成,握着他肩膀的指节泛出白色,“如今他们迟迟不来,怕是已经死在北边了。”

    “你说他们死在北边?怎么可能?”崔玄成挣开他的手指,揉着肩膀道:“北边不仅驻扎着龙骨关大营,而且这些日在还有了禁卫军守着,眼下可是谷东最安全的一条线路了。况且,每年来谷东的商旅怎么说都要几百号人,怎么可能就这样悄无声息的……”

    “错了,错了。”邹允猛地打断他的话,说:“总说今年北风来得早,谷东这会儿十月末便下了雪……这么想来,北蛮人驻扎的冻土崖怕是早就让雪给埋了!”

    崔玄成愣了片刻,了然道:“怪不得北蛮自九月以来,就对着龙骨关大营步步紧逼,想来是草场埋在雪底下,根本无法生存了。”他顿了顿,抬眼问:“可是这和商队又有什么关系?”

    “谷东十月下雪,那北边的冻土崖怕是八月份就急剧冷下来,照理说,他们的粮食早就被冻死了,北蛮对于和大营这场战事的胜利本应比我们更加急迫,可,可是……”邹允脸色煞白,袖炉“当啷”一声自袖中摔滚在地,“可这两个月来,他们却从不强加突破,只是一直将大营往南逼!”

    话说到此,崔玄成即使再迟钝也明白过来了,不可置信道:“他们,在和我们拖时间?”

    “今年冬日来得早,怕是东边的月海早就结了冰,冻得结结实实……”邹允抹一把脸,咬紧牙说:“月海宽广,谷东和北蛮都邻着。要想潜伏着摸进大周,那里是最好走的一条路了!”

    “商旅往常都是从苍州那边过来,今年一个没到,怕,怕是……”邹允颤声道:“怕是北蛮人已经从月海摸进了苍州,将可能会通风报信的商旅全部截杀了!”

    此话一出,崔玄成登时僵在原地,喃喃道:“……天爷啊。”

    “别愣着了!快去备马!”邹允猛地将崔玄成拍醒,“我们一定要在北蛮对谷东形成前后夹击的形势以前,将消息传到北郊猎场!”

    *

    北郊猎场阴云沉沉,此时将近午时,虎强领着换了班的哨探兵进帐吃饭,一群人将火炉团团围住,就着零星的暖意吃着烤红薯。

    天太冷了,冷得人手脚发僵。帐中的空气都凝结着冷气,虎强叫人又端来了几盆炭火,放在嘴唇冻得发紫的伤兵身前。

    “将兽皮都发下去吧……有多少发多少。”虎强狼吞虎咽着手里的红薯,想趁着它还冒有热气前将它吞下,“两三个人可以盖一张,别冻病了。”

    亲兵颔首应着。他回身掀帐而出,却觉得脸上忽然落下几滴冰凉,他奇怪道:“怎么下雨……咦,是雪?”

    虎强听见他的声音,将手里的红薯两口吃完,也掀帐往外看去。白雪片片落下,他听见左侧有人奔走跳跃的声音,这是和他出自一脉的功夫。

    不到片刻,虎壮猛地跳到他眼前,沉声说:“哥,南边重骑,北蛮七千人。”

    虎强当即抬头,远方望楼上已经有人吹响号角,扯着嗓子喊道:“敌袭——!”

    一时间,号角响彻满营,军营间起了细微的骚乱。虎强眸光一沉,亮声下令:“莫要慌张!披甲!摆好防御阵型——”

    军帐大帘齐刷刷地掀开,众兵穿衣戴甲一气呵成,这是这些天训练过的成效。他们在虎强有条不紊的安排中逐渐变成了一支轻骑队伍。

    “四队严守粮仓马厩,

    一队随我前线诱敌深入,三队五队负责敌人深入后的分兵合击与伏击。若我所带领的一队计策过程中全队阵亡,四队便坚壁清野,绝不能给他们留下任何粮食物资!“虎强一把捉住虎壮,低声道:“立刻往北,向龙骨关大营传消息!”

    虎强翻身上马,手中长枪紧紧握着。

    北蛮此番来袭猝不及防,虎强一时间终于明白过来,这支北蛮重骑只能是从月海摸进来的。澈格尔故意将与龙骨关的战线拉到如此之长,就是为了给这队重骑拖延时间,好叫他们内外夹击,一举粉碎龙骨关大营。

    澈格尔做出的计策算不上高明,甚至可以说是漏洞百出,可他们却从来没有深想过。常年的胜利让大周闭目塞听,以极其傲慢的态度对待北蛮,可如今他已忘记,大周不是从前的大周,北蛮也不再是从前的北蛮。

    常家落没,而北蛮的“王”也早已更替。

    从前的查干巴日虽然勇猛,可始终被身后的北蛮各部族牵着绳索,始终不能放开了打仗。可如今的形势已经天翻地覆,澈格尔是上天赐予北蛮的英雄。他行走于雪山峭壁,将北蛮各族咬碎了再粘连到一起,他所拥有的,是一颗开天辟地的野心。时至今日,他们必须要正视北蛮。它早已不再是四分五裂的游牧部族,而是只拥有了头领的猛兽。

    此刻,北蛮已然对着大周露出了直白的獠牙。

    虎强眯起眼睛,往着戈壁原野上,北蛮重骑即将现身的地方。远远尘烟里,大雪一片苍茫。北蛮人恐怕也没有想到,谷东同样不似从前,如今已经立起了新的高墙。

    他转过头来,望着身后这支初出茅庐,热血奔涌的轻骑,忽然回想起自己十五岁那年的出征前夕,常将军的身影在龙骨关迷蒙的夜色中看不清楚,混混阴影中,他对着士兵扣向左心,说:“我深信你们。”

    然而,世事叵测,如今是他回过头,在飞絮一般的大雪里,说着常将军曾经说过的话语。他与他如出一辙,打着一样的拳,舞着相同的枪,连语气都是一水的寻常平静,仿佛只是嘱咐朋友路上小心一般。

    “我护卫你们,如同你们护卫我。今日,我将后背交付于你们,恰如你们委命于我掌中。”白雪翻飞,虎强呼出一口气,对着他们扣向左心,轻声道:“我深信你们。”

    劲风吹展了禁卫军的旗帜,士兵们目光闪烁,自他身后渐渐形成一股浪潮般的信念与决心。他们是大周北部的最后一道防线,是从戈壁原野上新起的一道城墙。

    从这一刻起,直到战死,他们都不能退缩。

    队伍整齐划一,也对他进行同样的回应。

    虎强调转马头,眨掉眼睫上的雪花,率着一众小队轻捷地奔了出去。

    第53章 飞雪“还活着没?活着就赶紧起来。”……

    北郊猎场北高南低,北蛮重骑从南边摸来,对于禁卫军来说是个易攻不易守的时机。虎强领着一队兵直接往南,虎壮则领了二十来个弓兵登上哨塔。

    哨塔位于猎场北侧,是从前用于瞭望的高楼,居高临下,隐在上头可以很好的看见远方草野的情况,对于虎壮来说是个绝佳的观测点。

    虎壮带着弓兵们俯身屏息,目光紧紧盯着虎强往南而去的身影,静候着时机的出现。

    北风卷着大雪呼啸而过,远远风雪里,忽地彪出一行人马来,皆是铁衣白马,在混沌天地中无声疾行。

    虎壮眯着眼睛,说:“来了,约有两百骑。”

    “好家伙,两百多还只是先锋,他们这次怕是将一半主力军都派了过来。”身边低伏的士兵将弓箭沾上的雪花吹开,嗤笑一声说:“搞偷袭,澈格尔怎么也开始学南边的那群沙漠野人,做这些缺德招数。”

    “北边今年颗粒无收,他们该是都饿疯了。”虎壮面无表情,静静盯着草野上即将交汇的两方,说:“这场仗,他们是抱着必死的决心来打的,千万不要掉以轻心。”

    从哨塔向下望去,只见禁卫军已经列好了阵型,马蹄奔快,前后两股军队都蓄势待发。

    “您不必这么担心。”士兵用牛脂拭着弓,抬眼道:“这个方向,他们只能是从月海那边摸过来的。带着仅剩的一点粮食,定是没日没夜地跑,现下早就该是疲惫不堪。”

    一旁有人附和道:“就是啊,他们一定未曾想到这儿多了咱们,眼下早就犹如笼中困兽,陷入死局喽。”

    “不,不是。正是因为北蛮陷入死局,我们才要更加谨慎。”虎壮拧起眉头,遥遥望着远处,轻声说:“生死绝境之中,人只有两条路可以走。要么自我了结,断去余生。要么……”

    风雪夹杂,北蛮重骑粗沉的喘息着。待看清远方来人,只听头领一声呼哨,二百骑人马如瀑布飞流直下,战马踏过泥泞的土地,恶狼般扑向先一列策马而来的谷东禁卫军。

    “要么破釜沉舟,”虎壮不自觉攥紧了长弓,紧紧盯着远方战事,“孤注一掷。”

    北蛮重骑一手使环首铁斧,一手持盾,盾身还有凸出尖刺,攻守兼具——这是澈格尔称王后所做出的装备改进。

    先帝咸宁皇帝统治年间,龙骨关大营在这斧盾上吃了不少亏,后来咸宁帝特命军器监造了霸王枪,枪长一丈三尺,枪锋锐利,可在北蛮重骑挥斧前挑开尖刺盾。禁卫军从装备到马匹都和龙骨关大营出自一脉,此时自然不怕北蛮的重骑。

    雪粉飞扬间,只听虎强大吼一声,百多条霸王枪破空迎上,突入阵中,缠斗成一片。

    哨塔位于猎场以南,正对着北蛮重骑的后背,只需虎强一行人将战线往北迁移,他们便能与地面上的禁卫军形成夹击之势。

    虎壮伏卧在哨塔之中,将一直挂在脖子上的黑线牵了出来,里头原来挂着一枚琉璃扳指,他轻轻摩挲了一下,利落地将它摘了下来,戴在大拇指上。

    这扳指是从前常将军送的,他和他哥一人一个。

    “用飞虻。”虎壮说着,搓了搓冻僵的手,从箭篓里抽出几支箭头呈三菱形的飞虻箭,在指尖夹住,右手将长弓开满,瞄向北蛮重骑的后背,眯眼道:“放!”

    箭矢掠过飞雪,如过境蝗群般向着重骑身后落去。

    北蛮人没想后背受敌,骤然四散奔逃,相互簇拥践踏间乱了阵型。虎强趁着这个空档,长枪反手一挑便将掀翻了一个北蛮士兵。

    虎强望一眼远处风雪间的哨塔,扯开了嘴角,喊道:“冲散他们!”

    马鞍忽然一沉,虎强暗道一声不好,原是方才挑翻的北蛮士兵扒住了战马。北蛮士兵两步翻身上来,右手还握着铁斧,照着虎强的腰腹划去。

    虎强险险避开,铁斧撞击在锁子甲上发出尖锐的摩擦声,却没有一下划穿。

    北蛮士兵皱眉说了句北蛮语,下一刻便被虎强一脚踹了下去,长枪挑起,迅速割断了对方的脑袋,他骂道:“我去你爷爷的,敢在老子面前发愣!”

    这群北蛮重骑就像是笼中困兽,面对谷东禁卫军这样凶猛庞大的轻骑,竟然还是以卵击石般不管不顾的死斗。

    “后撤!”虎强吼道,“往北边引!”

    只见禁卫军方才奔腾两步,北蛮人身后的箭雨便再度袭来,硬生生切断了他们前后方的阵脚。北蛮人只得举起尖刺盾,硬生生抵抗着哨塔箭矢的冲击。

    阵型越来越薄,趁着箭雨停歇的空档,虎强再次举起长枪,不给北蛮重骑任何喘息休整的机会,待到敌人如同秋收的庄稼般尽数倒下,虎强才喝一声“停”。

    不到一炷香的时间,眼前的草

    野便被北蛮重骑的人尸马尸所覆盖,大雪渐停,箭矢与鲜血将草地搞得一片凌乱。

    “还有活口么?”虎强翻身下了马,用长枪翻找着尸堆。

    “校尉,”亲兵远远回着,“好像,全部都死了。”

    虎强点了头,将手上的血迹蹭在甲面,说:“收拾一下,收队。”

    忽然,只听南方一声尖锐响声,一支鸣镝箭招风而来。虎强心下疑惑,只见第二支再次破风而来,只不过这次射向的是他们身后。

    虎强下意识跟着箭的方向望去,只见北方黑烟腾空而起,状若云涌。他心中猛地一悸,吼道:“营地!快回营!”

    *

    裴庆带着四队将粮仓马厩围了个严严实实,只要战场上局势不妙,他们便要在坚壁清野,杀掉带不走的战马,烧掉移不出的粮食,以防被北蛮直接接手,从而对龙骨关大营造成更大的威胁。

    “若是南方战场传来沦陷的消息,定要在他们赶来之前将粮仓一把火烧干净,一粒米都不能给北蛮人留!”裴庆来回踱步,嘱咐着军务,“战马能带走的就带,带不走的……就杀掉,绝不可留下任何一点可供他们使用的物资。”

    “是!”众兵齐声应道。

    裴庆刚想长舒一口气,忽见天空一道黑影闪过,众人都未反应过来时,落在了一人脚边,那人方才低下头,疑惑道:“这是什——”

    话未说完,那东西“轰”一声炸开,一时间,耳鸣声伴随着士兵的惨叫声混合响起,裴庆的太阳穴“突突”跳了两下。

    望楼一声哨响,有人嘶吼道:“袭营——!”

    “是火药!”有人高喊,“旅帅!他们是从东边绕过来的!”

    “火药?”裴庆猛地抹一把脸,骂道:“娘的,他们北蛮哪里来的火药?”

    下一瞬,只见北蛮重骑的战马从烟尘中四散越出,裴庆咬住牙,边跑边喊:“快!放火!先带着马走!”

    他迅速翻身上马,紧握着马缰,果真见北蛮重骑向着这头奔来。

    这是怎么回事?裴庆脑中空白了一瞬。照理说,北蛮人能直接突袭至禁卫军营地,只有两种可能。一是由虎强带领的军队前线沦陷,尽数阵亡;二是他们抄了不为人知的近道……

    裴庆心中猛地一紧,第一种情况不大可能,虎强一队前脚刚走,他们后脚便攻了过来,这中间的时间差太短,倒像是他们在暗中看到虎强走了,才出队进攻。但若是第二种情况……

    裴庆吞了吞口水,若是第二种情况,那便说明,北蛮重骑之中,有人对于谷东的地形了如指掌。

    片刻的怔愣间,裴庆便已被几个北蛮士兵包围,他用力扭转马头,想从两人之间的空隙飞奔而出,可没等他转身,双肩便陡然一沉,有人将马鬃绳套在了他的脖子上,用力一拽,便将他直接从马背上拉了下来,重重摔在地面,重骑扬蹄,掀起的尘土呛得他撕心裂肺地咳嗽。

    颈间骤然一勒,裴庆一口气上不去下不来的掉在中间,整张脸都憋得酱红。

    他紧紧扣着颈间缰绳,双腿无力地蹬踢着,却都是徒劳。裴庆认命似的偏过头,用力睁着眼睛,看向粮仓的方向。

    那里熊熊大火已经燃起,裴庆闭上眼睛,脑中便只剩下一句“千万要烧个干净”。

    那人还在继续拖着他,他的耳朵贴在地面,忽然听见,除了自己的心跳越来愈响外,似乎还有马蹄声。

    颈间缰绳忽然散开,裴庆喉间涌入新鲜的空气,登即捂着脖子蜷缩在地。滚滚烟尘间,他只看清一道轻薄雪亮的刀光。

    趁着这时,有北蛮士兵忽地挥斧跳来,只见马蹄后撤两步,那人一斧劈空,一眼瞅着这边躺着的裴庆,当即转身向他跑来。

    裴庆从前当过最大的官便是守城门,不是能带兵打仗的将领,方才那一遭早让他双腿发软,这时见人挥着铁斧朝他扬来,一时间六神无主,呆坐在地。下一刻,那斧头已经到了他头顶,裴庆紧紧闭着双目,等待着脑袋开花的结果。

    面上忽然一热,预想中的剧痛却没有传来。裴庆等了片刻才睁开眼睛,只见那人依旧在他三步之前倒下了,头顶一阵刺耳的刮擦声,北蛮人的环首铁斧“哐当”一声落在了他的脚边。

    “叶大人!”望楼上士兵呼喊起来,声音因极度兴奋而破了嗓子。

    裴庆下意识抹了把脸,是一手的鲜红。他下意识抬眼看去,只见雪与火夹杂明灭,有人高坐马背,甩掉了刀尖上的血珠。

    “嗯?”火光蔓延,浓烟四起,马背上的人似乎俯身看了他一眼,下一刻照着他的身子就用刀背抽了过去,问:“还活着没?活着就赶紧起来。”

    “咳……救,”裴庆吃痛,当即躺在地上半死不活地咳了几声,用力撑起上半身,哑着声说:“叶大人……”

    叶帘堂甩掉刃尖血珠,望着远处熊熊烈火,她手中的薄刃因方才替他挡开了战斧,此时还在嗡鸣着震颤。

    “还能起来吗?”她拽着马缰拨转方向,说:“护好战马和军匠,剩下的交给我们。”

    第54章 办法“胆子真大。”

    山谷草野里,虎强第一次感受到什么叫看山跑死马。他远远望着营地那道直冲云霄的烟尘总觉得不过三五里路,就快要到了,可真正跑起来,却仍是耗了小半天。

    等他们一行人赶回来时,营地战事已经息了,粮仓在紧急抢救之后还飘着缕缕黑烟,有禁卫军正蹲在里头查看。

    裴庆远远看见虎强领着大队回来,早早便在门口候着,待人走近了便上前禀道:“校尉,您才离开,这行北蛮重骑便从东边攻来,要不是太子殿下昨日方到颢州,便收到了从变州传去的消息,这才直接带着大营的人来,否则……”

    否则如何,他不敢说,虎强也不敢想。

    “变州传去的消息?”虎强急忙翻身下马问:“北蛮已经攻到变州了?”

    “校尉莫急,这只是变州州府里邹幕宾猜测的,说是往年都有商队从苍州到变州南下,可今年却迟迟没见,眼下谷东雪落得又早,便想着北蛮恐怕是要不安分了。”裴庆拍了拍心口,“幸好消息传得及时。”

    “我知道了。”虎强吐出一口气,一路颠簸,他硬生生在雪天里出了一身的汗,此时才用帕子抹了,说:“你方才说殿下来了?我去拜见。”

    北蛮重骑的决策十分明确,眼见他们的偷袭就要胜利,谁知从北边半路杀来一支大营的平北军来,头领便利落下令,领着剩下的人如潮水般逃了回去。从大营来的副将带着平北军追出了二十余里,却还是跟丢了。

    “他们中间有比我们更加熟悉谷东地形的人。”叶帘堂坐在火炉边,慢慢说:“北蛮这次是有备而来。”

    “是。”平北军副将方小凌抿着嘴,“他们能避开玄州的耳目从东边绕过来,又能在我们眼皮子底下躲起来,可见他们其中定然有人对谷东熟悉之度在我们之上。”

    “难想。”叶帘堂叹一口问:“会不会是从你们那儿捉去的逃兵?”

    “不好说。”方小凌搓搓手掌,“一会儿我派人回大营将消息传给蒋校尉。”

    说到这时,虎强掀帐进来,方小凌看他一眼,问:“粮仓和马厩眼下是什么情况?军匠伤了多少人?”

    虎强才从南边回来,哪知道这些,一时愣在原地。

    方小凌拧起眉头,问:“你不是禁卫军校尉?”

    虎强虽说是禁卫军校尉,但实则还是隶属于龙骨关大营的,见了方小凌这个副将还是得尊称一声副将。

    虎强抱拳道:“回副将,在下是。”

    方小凌摇了摇头,起身说:“你身为禁卫军校尉,从前线战场归来,第一时间竟不是去了解营地眼下的伤亡状况,如今在我面前一问三不知。”

    虎强急忙垂首道:“副将教训的是。”

    “谷东禁卫军虽是境内军,离北方战线有一定的距离,但挨着颢、变、玄州三州,边线上也该放些巡查兵,否则今日北蛮人来袭,你也不至于到了地方才知道他们到底有几对人马。”方小凌握着霸王枪,在土地斜斜画出一条线来,说:“作战最忌冲动!在不清楚形势之前,你不该

    带着大批主力军往南迎敌,导致营地后方失守,被北蛮重骑偷袭的毫无还手之力!”

    虎强单膝跪在地上,仔细地聆听。

    “若不是太子殿下昨日赶至颢州,路上遇见了变州的信使,我们才能及时赶到,否则这消息如今还卡在城门底下等着校验!”方小凌叹一口气,“这次能成功守住,亏的是消息及时,北蛮人也不知道我们在猎场新建了禁卫军,否则龙骨关将会受到前后夹击,后果不堪设想。”

    虎强低垂着目光,沉声道:“是在下决策失误,甘愿领罚!”

    方小凌盯着他,说:“你的确该罚。禁卫军位于谷东最中心的北郊猎场,相当于龙骨关大营的后背,这里有任何差错都会影响到前线作战,你不该如此掉以轻心。”

    虎强垂首道:“是!”

    “我本意并非教训你,而是警醒你日后该如何做。”方小凌扶着虎强起身,说:“眼下我陪着你在营中走一趟,由你来清点物资与伤亡,可行?”

    “多谢副将!”虎强朗声应了,在李意卿的示意下便退了出去。

    叶帘堂在一旁瞧着,说:“这趟虎强能跟着方副将好好学些东西,日后定能领着禁卫军走上坡路。”

    李意卿清俊的小脸被氅衣领边镶着一圈玄狐毛轻轻围着,他点了点头,说:“澈格尔不简单,若是这场突袭能让禁卫军迅速成长起来,那也算是场及时雨了。”

    叶帘堂笑笑,“没你这么说话的人。”

    李意卿从上座走下,挨着叶帘堂坐在火炉边上,将上头温着的奶茶舀了一碗递给她,没有说话。

    叶帘堂伸手接过,闻了闻便又推了回去,说:“喝不惯。”

    李意卿颔首,改换了清茶给她。

    叶帘堂正细细擦着白束带,见太子不停地给她递东西,不禁失笑道:“殿下,无事献殷勤……有事要求我?”

    李意卿拥着氅衣,低声说:“没有,你今日真是吓死我了。”

    闻言,叶帘堂看向他,问:“什么?”

    “你一个人,冲进火里。”李意卿慢慢说:“胆子真大。”

    “叶帘堂笑出声来,却没有答话,只是用牛脂将白束带拭得雪亮,映在火光中一寸一寸看过去。

    “擦得这么干净做什么?”李意卿盯着她的侧脸,撇嘴道:“又要冲进火里砍人去?”

    叶帘堂收刀入鞘,伸手接过热气升腾的清茶,茶盏被李意卿搁了一会儿,如今捂在手心并不烫,感觉自己温暖了许多。

    叶帘堂不搭李意卿责怪的话茬,只说:“我听说方副将说,今日的来袭的北蛮重骑举得是黑纹熊旗。北蛮熊部这些年一直争强好斗,我听说他们打法激进,如今算是真正见识到了。”

    “熊部将一队人马派去南边送死,精锐倒从东边潜入突袭。”李意卿说:“他们这样突进,也正好说明他们拖不起了。”

    “北蛮熊部冲得这般猛,弊端也明显。”叶帘堂点头,道:“我最担心的倒不是他们。”

    “我明白。”李意卿垂眸,“最要紧的是,他们中间有人熟知谷东的地形。今日这场突袭他们只差了些运气,待熊部摸清禁卫军的部署后,必定会卷土重来。”

    “……如今我们在明,他们在暗。等他们将我们摸得门清,谷东也就该沦陷了。”叶帘堂叹一口气,眺望着下着薄雪的北郊猎场,像是在对自己说:“我们绝不能坐以待毙。”

    *

    夜半三更,禁卫军营地还亮着光。

    虎强卸了甲,肩背隆起的肌肉上留着道道血痕,还有一丝紫青的痕迹。军医给他上着药,方小凌进帐坐了一会儿,问:“我听说你从前在变州州府做事时受了伤,如今恢复的怎样了?”

    虎强愣了一愣,反应过来他是在说自己背上的旧伤,回道:“中了些蛇毒,早已好得差不多了。”

    “蛇毒。”方小凌沉思片刻,抬眼道:“伤了筋脉?”

    “没有大碍。”虎强活动着肩膀,指着后背说:“只是拳头不似从前厉害了,否则今日我不会受这些伤。”

    方小凌看他一眼,说:“北蛮熊部作战方式最是蛮狠,你今日不该和他硬碰硬。”

    军医换完药便拱了拱手,退了出去。虎强罩上袍子,将锁子甲移到了一旁,说:“在下作战经验少,日后还得请副将多多指点。”

    “今日也是我冲动了,此时怪不得你。”方小凌叹一口气,“我们同北蛮在冻土崖打了这么些时日,竟没有一人看出他们是在拖时间,实在是……惭愧。”

    虎强低头整理着名册,摇了摇头。

    “大营和北蛮打了这么些年仗,从无败绩,自此便被胜利蒙住了双眼,”方小凌苦笑一声,“今时早已不同往日,大营不能再过以前那种拿鼻子看人的生活了。”

    语罢,他靠在椅背上,喃喃道:“北蛮熊部这次的突袭显然是筹谋已久,他们若是此番成功拿下北郊猎场,龙骨关便会彻底陷入北蛮的双面包围。”

    “是。”虎强点头,“所以禁卫军不能退。”

    “我听裴旅帅说,熊部是在你带队离营半个时辰后发起的偷袭。”方小凌抬眸,“这是他们计划好的。禁卫军的一举一动都在他们的预料之中。”

    虎强面色凝重起来,“这该怎么办……”

    “北蛮打得这般急切,这也说明他们快要撑不住了。”方小凌慢慢道:“不止他们,战事再拖下去,龙骨关也疲乏。”

    “不好打。”虎强叹一口气,说:“北郊猎场四面开阔,我们的所有的动作他们都能察觉到,可他们如今藏身谷野之中,我们对他们知之甚少。”

    “今日他们能突袭成功,这正说明猎场内外的巡防存在极大的问题。”方小凌低声道:“加强巡访,别让他们有机可乘。”

    “是。”虎强低着头,飞快地在册子上记了什么。

    “比起担心他们,我们如今更该做的,是将禁卫军打造成一支无坚不摧的堡垒,”方小凌看着帐外漆黑一片的夜色,说:“让他们只能望而却步,无计可施。”

    第55章 日后“该让禁卫军同北蛮打声招呼了。……

    北蛮重骑身处北郊猎场以南四五里南侧山壁的几个天成石洞,地势隐蔽,居高临下。此时雪停了,天却还阴着。

    浩日瓦是带领熊部偷袭禁卫军的北蛮熊部首领,年近三十,还算年轻。他正坐在石洞里磨斧头,面上闷闷不乐。

    石洞顶上有一处被风蚀掉了,漏进的冷风直吹在脸上,这让他想起很久以前那个可恶干冷的冬夜,只有十岁的澈格尔以比试为由,将他叫到了冻土崖的一处郊野,澈格尔却没有来。让只穿着单衣的他在荒郊冻了一个晚上。大家次日早上才找到冻得嘴唇发青、浑身颤抖、快要死掉的他,而后哄堂大笑。

    浩日瓦这次的同伴也完全没法让他感到温暖。他偏过头去,看见岱钦蹲在石洞外,尖脑袋在薄雾中分外清晰。他正闭着一只眼,另一只目不转睛地盯着脚下的北郊猎场。

    这人六年前忽然出现在澈格尔面前,无名无姓,但脑袋聪明,并且对于谷东了如指掌。澈格尔喜欢聪明的人,因此给他赐名为“岱钦”。

    岱钦。在北蛮话里,这是智慧的含义。

    浩日瓦仰头灌一口酒,心想:“但聪明的人做起事来总是怕这怕那。”

    正如此刻,浩日瓦抬眼看着外面的景色,他一直觉着他们待在石洞里的时间太多了,熊部就应该趁着猎场的士兵还没反应过来时一举攻下猎场,而不是躺在石洞里等一个聪明人眼里的时机。

    “为什么我要被派来做这样的差事?”浩日瓦喝着酒,终于忍不住道:“熊部是雪山上的勇士,根本不该陪你在这山洞里勘探地形。”

    “是吗?”那岱钦没有回头,“你可以领着你那群笨熊继续攻营,我不会拦你。”

    浩日瓦皱起眉头,“澈格尔让我听你的。”

    “确实如此。“岱钦转过头来,黑发棕目,不是北蛮人的长相,反而同大周人的面容相似,“所以,闭上嘴巴。”

    浩日瓦吐出一口气,闷闷道:“我讨厌无所事事。”

    “那就少抱怨,”岱钦将目光重新投向猎场,“等我找到进去的路。”

    “进去的路有那么不好找吗?”浩日瓦晃了晃拳头,“熊部可以直接出兵将他们踏平,自然就有了路。”

    “上次偷袭带来了将近一半的损失,你还没有得到教训吗?”岱钦冷哼一声,抬眼看向他,“浩日瓦,你如此焦躁只能把我带到万劫不复的下场……不光我,还包括你领着的那群笨熊。”

    “你!”

    浩日瓦正要发怒,却听岱钦继续道:“大周在这里建起新兵,到底是因为看透了澈格尔的计划还是别的什么,我们不该掉以轻心。”

    北郊猎场周围视野开阔,营地门楼处布满垛口、望楼和箭孔,通往北方的草野上拉起一道铁闸门,有许多装备齐全的士兵轮番守在那里。

    前一天的突袭失败对于重回战场的北蛮熊部来说是一次重大打击,浩日瓦回头看了看石洞里的伤员,士气早已不似当初那般充足。

    他叹了口气,盘腿坐在岱钦身旁,扒拉着草地上薄薄一层的雪粉,问:“那你如今在这看出什么了?”

    “营地大门把守太紧,从正面很进去。”岱钦眯着眼,指尖夹着块碎石,在地上有意无意地划着,“无论是绕路还是乔装,都不可行。”

    岱钦放下碎石,伸出手,指着猎场狭窄的西侧,那里仰倒着许多面容模糊的等身人像,或倒或立,上头布满了被风吹后陈年的灰黑痕迹。浩日瓦只看了一眼便汗毛直立,匆匆收回目光道:“大周总爱搞这些阴惨惨的东西。”

    “那是王朝行猎前用来祭拜梅山女神的人形翁仲,以求狩猎顺利并得以平安归来。”岱钦轻声道:“这里曾经是前朝猎场。”

    “你为什么对这里如此了解?”浩日瓦看他一眼,道:“你长得也和大周人相似。”

    “我从前确实想在这里生活。”北风吹来,岱钦抬眼笑了笑,说:“可他们不要我。”

    “所以,你就来了北蛮。”浩日瓦偏过头,问:“你想要报仇?”

    “这和你没关系。”岱钦发觉浩日瓦正以怜悯的目光看着自己,心头顿时升起无名怒火,面上却依然平静,只说:“……我们可以从翁仲那里进去。”

    浩日瓦指着远处的挤挤挨挨的翁仲,不满道:“你是想让我们偷偷摸摸溜进去?”

    “怎么。”岱钦看向他,“你还有其他办法?”

    “北蛮熊部是冰川之上的勇士。”浩日瓦皱眉道:“熊部恒于战场,抛颅洒血挺然硬对,绝不做窃窃而行之举!”

    “看。”岱钦没有搭话,只是指着远处草野快速经过的一队人,浩日瓦下意识望去,只见大概四十名士兵身披甲胄,手持霸王枪,排成两行前进,中间夹着几个蹒跚而行,双手被缚的壮汉。“好像捉住了几个冰川之上的勇士。”岱钦勾起嘴角,叹道:“蹉跌之士啊……”

    “等等,他们看起来像——”浩日瓦眯了眯眼,突然皱起眉,“他们是熊部的兵!”

    “是啊。”岱钦无辜地看向他,“他们怎么会被捉住呢?”

    浩日瓦咬着牙,“他们一定是想……”

    “看好。”岱钦打断他,指着远处被绑的几人,慢慢道:“这就是不听话的代价。”

    浩日瓦猛地一怔,不可置信道:“……是你做的?”

    “我?”岱钦嗤笑一声,“我哪有这么大的本事。”

    “那他们怎么会被……”

    “明明只要听我的话,安心呆在这里就好。”岱钦站起身,棕色的眼仁中清清楚楚映着浩日瓦难看的表情,“呆在这里,没有任何人会被发现,可有些人就是非要逞能……你们为什么不听话呢?”

    浩日瓦愣在原地,面前之人站起身来,风将他的披风吹散,岱钦指着远处,笑道:“蠢货,总是自作主张,自以为是的蠢货!从前和现在都是……明明听我的一切事都能顺顺当当,可你们偏就是不!”

    浩日瓦看着他,心中突然升起一股前所未有的恐慌。

    “现下好了!他们因着自己的自以为是被捉住了,之后呢?那里的人会给他们用刑,若是他们说漏了嘴,我们的位置便不再是秘密。”岱钦盯着他,一字一顿道:“我们都会死。”

    浩日瓦无能为力,只能看着自己的手下被驱赶远去,进入营地,然后沉重的营地铁闸在他们身后紧紧关闭。

    “我们得攻进去……”

    “是啊,现下是遂了你的心愿了。”岱钦深吸一口气,道:“但他们有上万兵马,粮食甲胄有的是人兜底,我们呢?”

    他冷笑一声,看着浩日瓦道:“你准备带着你不到三千的士兵和他们硬碰硬?”

    “为什么不可以?”

    “为什么不可以?”岱钦学着他的语气,夸张地笑出了声,“我们连偷袭都占不到上风,你如今问我为什么不可以从正面出手?”

    “我明白了……”浩日瓦垂下眸子,良久才道:“日后,我都会听你的。”

    “日后?”岱钦摇了摇头,说:“……我们怕是没有日后了。”

    *

    酉时,日落西沉。

    叶帘堂用过饭,见虎强从营地大门处走来,便拱手笑道:“校尉辛苦。”

    虎强边擦着汗边摆手,“哪有什么辛苦不辛苦的。”

    营地前些天遭到北蛮突袭,损失惨重。照着大营副将方小凌的意思,便将禁卫军营地行军建营的内里布局完善许多。

    先是在木栅严密扎好,于木栅内外都涂上了泥巴,以此来防水防火。又差人在栅外挖掘深而宽阔的壕沟,并在壕沟内设置鹿角枪,通行来去时都需使用浮桥。

    叶帘堂抬眼看了看天色,问:“听说今日巡防兵捉了几个北蛮人?”

    “是。”虎强将擦汗的帕子收好,回道:“在南侧岩壁脚底抓住的,那地方靠近豁山,我猜北蛮熊部就是藏身于那处。我与方副将正打算从豁山那里划出一条线,从今日开始,不能再让北蛮前进一步。”

    “豁山荒了许多年,里头险峻繁杂,他们竟然往那里去……”叶帘堂垂眸想了片刻,说:“熊部没有离开北郊猎场,这不仅说明他们正在暗中探查,想要卷土重来,更说明,他们对于拿下猎场战事很是急切。如今他们先露了马脚出来,我们绝不能放过。”

    “正是如此。”虎强笑道:“他们迟迟不肯离去,就是被如今大营的保守举措迷住了双眼,料定禁卫军也不会轻易突袭。我与方副将商量着,今夜便出发往豁山走,绝对能打他们个措手不及。”

    “你们决策便好。”叶帘堂也笑了笑,说:“山路危险,校尉定要小心行走。”

    “不怕,有阿壮领路。”虎强眸光闪烁,手中一杆霸王枪虎虎生威,他轻巧的挽了个花,道:“从前跟着将军练了五年枪,如今终于能一展身手。”

    营地火把明灭,照亮了虎强面上兴奋的神情,他说:“这么些年过去,也该让禁卫军同北蛮打声招呼了。”

    第56章 得失霸王枪矫如飞燕,直扑守夜的队伍……

    子时三刻,万籁无声。

    因为熊部有好事者不听军令,被谷东的巡防兵捉了去。此时若是出了事,对于北蛮重骑的狼狈地境况来说更是雪上加霜。为此,岱钦派人在豁山山脚轮番守夜,一个时辰换一班岗。

    眼下已是月挂苍穹,

    星辉点点,北风拂过草野,宛如溪水潺潺,于暗处窸窣作响,慢慢穿过山野草谷。

    坐在山脚守夜的士兵早已困极,怕引来野兽连火都没有生,几人只抱着战斧立在寒夜,牙关紧咬,其中一个用力搓了搓手,蹦跳两下,道:“什么鬼差事,连点光都没有,守夜守夜,啥也看不见怎么守?”

    另一个抱着斧子缩在一旁,眼皮上下打着架,“都是岱钦的吩咐,那人如今可是澈格尔如今最看重的将领,忍忍吧。”

    “我真是替老大憋屈。”士兵气道:“岱钦那般瘦弱,一看就不会打仗。咱们老大还得在他跟前受气,还骂我们是‘莽熊’!真是……”

    “嘘!”抱着战斧的士兵忽然站起身来,低声道:“你有没有听见什么声音?”

    “声音?”那人冷哼一声,“我倒只听见了风……”

    可话还没说完,眼前突然天旋地转,下一刻,他的嘴还没闭上,脑袋却已歪斜下来。

    另一个士兵半天没听见他声音,转过头刚想说些什么,便对上同伴死气沉沉的双眼,鲜血自他喉咙上的大口子往外喷涌。他一个激灵,当即吹响了亮哨。

    亮哨响彻山野。士兵的铁斧还抱在怀中,可惜再没有挥动它的力气了。

    山脚下守夜兵的叫嚷声顿时被点燃,下一瞬,马蹄踏过,有脑袋滚落至草石间,拖出一地的血痕。

    霸王枪矫如飞燕,直扑守夜的队伍之中。

    熊部是出生于冰川的勇士,可眼下,他们早已被饥饿与寒冷笼罩,失败与死亡也是早和晚的事情。亮哨已然吹响,可他们却迟迟等不到首领回应。黑暗中,一道身影往豁山上奔去。

    山间碎石杂乱,冷风如刀。士兵咬牙跑了很久,却没寻到浩日瓦和岱钦的踪迹。再一看,石洞里早已是人去楼空。

    “……他们跑了。”

    消息如一盆冷水当头浇下,守夜队伍秩序井然的外衣顷刻剥落。

    北蛮这些年和蒋家的兵打习惯了,一时被禁卫军猛虎下山一般的攻势乱了阵脚,只得四散开来,毫无还手之力。

    虎强从暗中显出身形,霸王枪尖还在滴滴答答流着血珠。他回过头,虎壮在高处冲他打手势,示意可以继续往前。

    “怎么回事。”虎强一枪掀翻敌人,驱马小跑了两步至方小凌身边,道:“他们后面没有援兵。”

    方小凌皱着眉头,一抬眼,果见虎壮在山头喊,“全跑了!”

    “跑了?”他哼笑一声,回首喊道:“留几个活口!”

    “还追吗?”虎强问。

    方小凌偏头看他一眼,说:“这是禁卫军,自然是听凭虎校尉吩咐。”

    虎强后撤两步,抬头看一眼几里外黑漆漆的豁山,有些不甘心道:“我上去看一眼。”

    *

    禁卫军从豁山撤兵后,天又开始飘起雨丝。

    叶帘堂乘车从北郊猎场到了颢州,如今千子坡被打掉,变州和玄州的粮道已经开始动工,他们手上有银子,要尽量在十一月前将颢州的粮仓填满。

    颢州同变、玄二州离得远,从前因着粮食的事情拉下面子向这两州开过口,却一直没能得到明确的答复,这时一听要与这二州接通粮道,心中自然存有许多芥蒂。

    “不瞒殿下,”颢州刺史孙云斛转着手中茶盏,斟酌道:“自大营同北蛮开战以来,颢州粮食就少的可怜。大营的粮仓设在颢州,本是因着颢州同龙骨关离得近,可北方战事连绵不休,粮仓早已见了底,如今北面的粮食都是颢州自掏腰包送去的……如今北郊猎场又新建了禁卫军,我们是真供不起了!”

    闻言,李意卿坐在上首摇了摇头,道:“大人,谷东禁卫军是谷东四州一同建立,自不会全数赖在颢州头上。”

    “哪有那么容易。”孙云斛轻哼一声,“谷东四州自先帝驾崩起,四州就已各自为政了。如今您几位在这,他们自然应承的好。但您若是一离开,岁长日久的,像他们那般精于算计的州府,到要时撂挑子不肯管了,这事最后还不是我们颢州兜底?”

    李意卿抬眸,“大人怎么如此想?”

    “我实话跟您说吧,颢州愿意给大营送粮食这事我们咬咬牙就认了,天寒地冻的,他们也不容易,我们两地抱团取取暖也好。”孙云斛摆了摆手,“但,这谷东禁卫军可千万别牵扯到颢州头上来。当初我们求爷爷告奶奶地求着他们两州给点过冬的粮食,他们如何?一直拖到开春,拢共才给送来了一车。”

    孙云斛举起食指,笑道:“一车。够给谁吃的?”

    李意卿叹一口气,“当初变、玄、苍三州山匪横行,也是自顾不暇。”

    “这不就对了。”孙云斛一拍手,“他们有他们的难处,我们也有我们的难处。谁也不要为难谁。修粮道,可以。但北郊猎场的禁卫军,我们可真管不了。”

    叶帘堂默默听着,摇了摇头。颢州邻着龙骨关大营,当初为确保每家每户都能糊口,给他们都划成了军户,这样便能按月拿到朝廷下发的月俸,但这样一来,也使得颢州民风彪悍,比起别处更难说话。

    颢州同谷东其余三州距离远,原本往来就不大方便,再加上从前求粮一事,这几年关系愈发冷淡,渐渐断了往来。在颢州眼里,变、玄、苍三州都是精打细算的狡猾角色,若是真与他们接通了粮道,往后难免会在这事上吃亏。

    屋内陷入短暂的安静,雨滴打在半开的窗沿上,发出细碎的声响。叶帘堂知道今日此事是谈不下去了,为避免关系僵持,便起身打了几句圆场,笑着送孙云斛出去了。

    再回来时,侍从将窗户打开,又燃了新香,一扫之前的沉闷之气。

    李意卿畏冷,比平时更懒洋洋,氅衣边上滚着的一圈油亮的黑狐毛显得脸皮过分漂亮,有种白釉般的洁净质感。

    叶帘堂摇了摇头,说:“真累。”

    李意卿将手中的汤婆子放下,“我算是看明白了,他孙大人要不是看着我坐这儿,恐怕下一句就是要让阆京给他打欠条了。”

    语罢,他靠在椅背上,有一搭没一搭地玩起了竹扇,说:“如今他话里话外的意思就是,大营保护着他,所以颢州这些年对大营的付出都可以不做追究,但谷东禁卫军不同,禁卫军对他来说没有一点好处,所以怎么着颢州都不会掏钱给他们。”

    叶帘堂抿了一口茶,笑道:“正常,孙大人也是为着颢州着想。”

    “可阆京这些年也没亏待过颢州吧。”李意卿有些不高兴,“谷东四州,待遇最好的便是颢州了……不仅有直通阆京的马道,粮食银子阆京也都给供给着。”

    “您这不就是钻牛角尖吗。”叶帘堂伸手夺过竹扇,宝贝道:“我可就这一把,别给我掰坏了。”

    “坏了我再赔你一把。”李意卿撇撇嘴,“小气。”

    “哎,小气。”叶帘堂点点头,侧眼看他,“你也是。”

    “我怎么了?”李意卿坐起身来看着她。

    “合作之道,在于共赢。而不是互相计较着谁占了谁的便宜。”叶帘堂拿着小扇在指尖转了转,说:“无论怎么说,颢州对于龙骨关大营勒紧裤腰带的资助都是切切实实的,阆京对于颢州的好也是真的,这二者并不冲突。”

    李意卿垂眸,看着她雨青色的袖角。

    “无论是阆京还是颢州,所求的不过都是大周的安定。您要是一直纠结于谁比谁付出的更多,岂不是本末倒置了?”叶帘堂说:“如今最紧要的,是如何能让颢州信任谷东,信任朝廷。而不是去一味的计算得失。”

    “……我知道了。”李意卿叹一口气,“是我小气。”

    话音刚落,门边便迎进来了个侍从,身上还披着禁卫军的甲胄。

    见状,叶帘堂起身问:“是北郊猎场那边的消息?”

    “正是。”侍从拱了拱手,从怀里掏出了封信纸来,呈了上去。

    李意卿却摆了摆手,道:“我眼睛痛,不想看,拿给叶侍读吧。”

    叶帘堂看他一眼,有些好笑地伸手接过,抖开来慢慢读了。

    “这样说,熊部这是要做壮士断腕一般的战术?”叶帘堂目光还停留在信纸上,挑眉道:“还真是下了决心。”

    “熊部这是将

    人打一路,扔一路。“李意卿听了她方才的总结,慢悠悠说:“到最后人没了,自己也要失了威信。”

    “是。”叶帘堂附和,将信叠了叠收进袖中,回首问那侍卫,“虎校尉的意思是?”

    “追。”侍卫低首回道:“校尉要追,说是要将其一网打尽,以绝后患。”

    叶帘堂想了片刻,道:“该是这样。”

    语罢,她忽然看向李意卿,道:“其实,孙大人的疑虑要想解决,源头不在于我们。”

    闻言,李意卿抬眼看向她。

    叶帘堂笑笑,“而在于虎强。”

    第57章 围猎世事如云,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小雨下了半夜,此时终于渐渐歇了。

    虎强沿着熊部留下的痕迹,一路沿着豁山山路追到了颢州城门底下,此时已是日色西沉。他下马用鞋尖捻开泥土,仔细瞧着。

    “这道儿的泥土比其他地方都新鲜。”虎壮凑过来看了看,说:“该是马蹄翻出来的新土……哥,他们从这走过。”

    “他们拢共几千人,先前在猎场南边扔了一拨,夜里又在豁山撇了一群。”虎强抬起头,望着细雨中模糊不清的颢州城门,皱眉道:“他们没剩下几个人了吧……怎么敢往颢州跑?”

    “颢州城里有大营的兵,他们不敢进去。”方小凌敛起双眼,“熊部没剩下多少人马,我怀疑他们是藏在这路上沿途的山沟里了。”

    虎壮挠挠头,策马跑至高处眺望,“可这里地形起伏分散,若要挨个去瞧,那要找到猴年马月去?”

    “散开找。”虎强擦一把面上的雨水,“我们人多,一天就能排查个干净。”

    “不可。”方小凌翻身下了马,目光从起伏不定的山野间扫过,“熊部在豁山脚下丢下一拨人,就是为了拖住我们的脚步。如今他们躲躲藏藏,不肯与我们正面对抗,恐怕就是要将我们的队伍打散,他们好挨个攻破,逐一清剿。”

    虎强握紧长枪,“真是狡猾!”

    “北蛮重骑的老把戏了。”方小凌轻笑一声,“不过如今可不是在他们的冻土崖,而是在大周。”

    虎强回首道:“还请副将赐教。”

    “冻土崖荒野戈壁,常年植被凋零,但此处不同。”方小凌闭上眼,静了片刻,笑道:“好,好!真是天助我也!”

    虎强还是没明白,疑惑地瞧着他。

    “今夜无风。”方小凌翻身下马,摸一把叶上的露水,沉声道:“熊部敢使火药炸毁禁卫之营,我们便能烈火焚山,烧的他无处遁形。”

    听罢,虎强皱起眉,担忧地看一眼豁山,轻声说:“这恐怕……”

    “校尉不必犹豫。”方小凌看他一眼,道:“这里是禁卫军,在下也只是献出一项计策。做与不做,都凭校尉决断。”

    夜晚寒意更甚。这几天来,谷东禁卫军总是遭受来自北蛮重骑的骚扰,可每当他们看到些能够乘胜追击的苗头时,熊部又会适时抛下优势,潜伏躲藏起来。

    这场仗对于禁卫军来说就像是被夏日里蚊虫侵扰,总能听见响动,可起身环顾四周,却又没个确定的方向。

    其实打到现在,虎强心里只剩下“不痛快”这三个字,总觉得空有一身力气却没地可使,一口气憋在肚里上不去下不来,行军出击都十分窝火。

    谷东禁卫军是新起的军队,意在为大周筑起第二道城墙。可虎强作为禁卫军校尉,本身出身就不高,对于谷东四州无法形成威慑,如今的禁卫军也只是靠着太子李意卿的面子,才能在谷东勉强立足。

    事到如今,禁卫军迫切的需要一场胜利,一场能使他们仅凭自身立足于谷东的胜仗。

    太子送给他的臂缚此时正牢牢系在腕上,上头刻着谷东的山川河流。虎强仰起头,最后再瞧一眼漆黑的豁山。

    “围山。”他轻轻吐出一口气,下令道:“放火。”

    *

    浩日瓦捂着肚子躺在碎石丛中,有些痛苦地咂了咂嘴。他带着熊部剩下的人奔逃了一整日,也已经饿了一整日,此时只能嚼些干草叶子充饥。

    岱钦将包袱里仅剩的一点面饼给了士兵,自己则兜了一袍子野果,坐在浩日瓦身边,问他要不要吃一些。

    浩日瓦坐起身,见那野果个头只有指甲盖大小,被一根小枝串起来,颜色也是不大起眼的棕褐色,却还是舔了舔嘴角,捏出一个塞进嘴里。

    入口微涩,浩日瓦眯起眼睛,问:“这是什么?”

    岱钦用大周话回道:“拐枣。”

    浩日瓦没能理解,但还是点了头,道:“……多谢。”

    “谢什么?”岱钦挑眉问。

    “果子。”浩日瓦指了指他袍中裹着的拐枣,又望向身后士兵们分食的面饼,说:“饼。”

    “没什么。”岱钦垂下眸子,“他们年纪都小。”

    “大周的风俗。”浩日瓦点了点头,道:“我从前就听说,大周人会因为年纪受到不同的对待。好的物件都要分给小孩和老人。”

    岱钦嚼着野果,没有出声。

    “很奇怪,我不能理解。”浩日瓦摇头,说:“在冻土崖,谁拿到就是谁的。不会因为年纪而改变。”

    岱钦哼笑一声,“我更喜欢冻土崖的风俗。”

    “那你为什么……”浩日瓦没将话讲完,只是将手围起来,比划出面饼的样子。

    “啊,”岱钦低着头,舌尖将拐枣抵在上颚,等着整个口腔都被酸涩包裹后,才轻声开口,“也许我已经习惯吃苦了。”

    他偏过头,冲着浩日瓦扯了扯嘴角,“根深蒂固的苦……我已经改不掉了。”

    浩日瓦耸了耸肩,心里依旧想不明白。他一向都不太能明白这些聪明人的惆怅,于是他起身,抻着脖子问身后的士兵,“山下有动静了吗?”

    士兵回道:“还在看呢!”

    浩日瓦面露烦躁,伸手薅了一把褐色的发顶。北蛮没有蓄发的习惯,这些天他的头发已经有些长了。

    岱钦将拐枣抖在一旁,也站起身来,皱眉道:“这会儿还是没动静?”

    “太黑了。”探哨兵回道:“啥也看不清,只能靠听!”

    “这么一直等下去也不是办法。”浩日瓦望着漆黑的夜空,道:“大不了就和他们痛痛快快干一场!还指不定谁赢呢!”

    岱钦也莫名不安起来,他不清楚猎场那群新兵的底细,也从没和他们交过手,此时已经被逼着断送了两千人的性命,谨慎起见,当然还是按兵不动最为安全,他能忍,但熊部这群满脑子打打杀杀的汉子忍不了。恐怕再这么拖下去,浩日瓦对他的最后一点耐心也要告罄。

    破局破局。可他们如今他根本不知道敌人动向,该如何破局?

    岱钦又开始不自觉地咬起手指。

    夜色沉沉,仿佛有无边的浓墨泼洒在苍穹,连星光都不曾漏下。

    丑时,岱钦翻来覆去睡不着,索性掀起厚袍,盘腿坐在探哨兵身边,道:“你去睡吧,我替你看着。”

    “这……这怎么行。”探哨兵有些为难,“今夜是个无风无雨的难得好天,您还是再去睡一会儿吧。”

    “无风无雨。”岱钦扯了扯嘴角,“是我无福消受。”

    探哨兵从前不敢和他说话,此时见他言语亲和,不自觉就放松了下来,弯起嘴角道:“我今夜也不知是饿极了还是怎么回事,总能闻到烤肉的味道。”

    “烤肉?”岱钦笑笑,正想说什么,忽然表情微凝,一把抓住探哨兵,喃喃道:“无风无雨,烤……”

    “您……没,没事吧?”探哨兵被他的表情吓住,一时愣在原地。

    话没说完,岱钦猛地伏身向下望去。

    今夜无风,一切都静的可怕。

    “……撤。”岱钦从地上爬起来,后退两步道:“我们得撤!”

    “什么?您怎么了……”

    “你闻到了,是不是?”岱钦握住探哨兵的袍角,“那不是烤肉,是,是……”

    他吞了吞口水,颤声道:“……是火石!”

    探哨兵皱了皱眉,“您……”

    “今夜无风,”岱钦忽然挥着袖子喊道:“这是陷阱!陷阱!”

    就在他准备吹响亮哨时,石丛里忽然传出一阵凌乱的脚步声,岱钦回过头去,竟是夜里在山间巡防的士兵。

    岱钦直觉胸腔一阵狂跳。

    “山,山脚……”那士兵摸着汗,气喘吁吁道:“大周的兵就在山脚,将我们全都堵在

    这座山里了!”

    岱钦忽觉头晕目眩,一直紧绷在脑中的弦似乎在顷刻间断裂。

    中计了。

    岱钦踉跄几步,双腿一软便跌坐在地。

    忽然,马蹄声忽从身侧响起,马鞭被浩日瓦挥得响亮。

    “站起来。”他垂眸看着岱钦。

    岱钦只是摇头,“我们出不去了……”

    “站起来!”浩日瓦忍无可忍,翻身下马一脚将岱钦飞踹在地,恶狠狠道:“聪明人,我将熊部寄托于你的手心,毫无保留地相信你,可你呢?”

    岱钦摇着头,“我错了,是我错了……是我将你们送进了这座山,一切归因于我……”

    “不,你到现在都不明白!”浩日瓦吼道:“我气的是,你根本就不信任我们!”

    岱钦茫然抬头,便见浩日瓦浓眉下的一双眸子生得极亮,他说:“我们熊部自出生起便过着枕戈饮血的生活!我们是冰川之上的勇士,只有停滞不前才会被击败!”

    禁卫军强悍,熊部也并非软弱之徒。先前受着岱钦的管制,这才不得已敛去獠牙,被迫东逃西窜。可如今他们饥火烧肠,早就想饮血茹毛的饱餐一顿了。

    浩日瓦眸中坚定,像烧着团火。他看一眼岱钦,喊道:“上马!”

    今夜无风,豁山成了禁卫军精心构筑的围猎场。

    岱钦呆愣片刻,重新站了起来。

    但世事如云,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第58章 围捕“我不甘心!”

    熊部弱肉强食,每年有无数个男子走入冻土崖间三面环以峭壁的洼地冰斗之中,靠着连年厮杀,以养蛊一般的方式培养出下一任领袖,浩日瓦也是如此。

    凭着一把铁斧,他从坑底踏着同伴的尸身一步一步走上来,坐到如今的位子。因此浩日瓦不会畏惧任何人,无论前方是谁,他都坚信自己能开出一条血路。

    战马呼哧出热气,从豁山杂乱的林间冲了出去,但迎接浩日瓦的不是谷东禁卫军,而是一片火光。

    山脚光秃的沙地上被垫上了野草,从那而起的火光陡然点亮了天际。浩日瓦奔得极快,猝不及防吞了一大口黑烟,急忙勒住马蹄。

    浓烟遮天,浩日瓦这头还没来得及开口,后边来的兵看不见前路,当即撞得人仰马翻,滚进了草丛里。

    浩日瓦趴在地上,拇指与食指捏出一个圈,哨声响亮,身后的马蹄声渐停。他爬起来,喊道:“北侧的火还没烧起来,你们几个,先带着岱钦从那儿冲出去!”

    身后士兵犹豫道:“老大,你……”

    “剩下的人,”浩日瓦沉下双眸,回头看向禁卫军所在的方向,“随我一起,将他们杀个片甲不留!”

    岱钦用袖子勉强遮住口鼻,皱眉道:“浩日瓦,澈格尔发号的命令里没有他们,不可冲动!”

    “他们杀了我一半的兄弟,”浩日瓦身旁的战马躁动地颠着蹄子,他安抚地顺了顺战马的鬃毛,恨道:“我不甘心!”

    “他放火烧山就是想将我们一网打尽!”岱钦一把握住浩日瓦的袖子,摇头道:“你此时去就是送死!”

    浩日瓦冷笑一声,翻身上马,睨他一眼,面无表情道:“我讨厌聪明人,你们做起事来总是怕这怕那,畏畏缩缩。”

    岱钦收回手,他这些天与熊部一路同行,浩日瓦因着澈格尔的命令才勉强听命于他,而如今他决策失误,熊部便重新回到了浩日瓦手中。

    岱钦有些后悔,但他知道木已成舟,浩日瓦对他的偏见不会改变。

    于是他不再言语,翻身上马,一抽鞭,向着豁山北侧冲去了。

    *

    透过重重火光,虎壮看见了豁山里北蛮重骑的身影。

    “他们反应太快了,”他站在高处喊道:“我们的火还没有彻底铺起来!”

    虎强皱了眉,刚要发令,便听山中一声亮哨,通天的浓烟中,北蛮重骑的马蹄声愈来愈响。

    他们像是丛林中围剿猎物的群狼一般,互相靠着声音传递信息,转眼便见重骑前翼冲进火中,下一瞬,战马浴火跃出,士兵高举的环首铁斧闪着弑人的寒光。

    虎强没动,只是向后高喊道:“举盾!”

    前奔的北蛮战马眨眼落入山边的陷马坑之中,摔下不少人马。前方的士兵滚落在地,后方的将领哨声再变,奔势减缓了不少。

    虎强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压低声音,“后撤。”

    山脚前的这道陷马坑是禁卫军连夜挖出来的,因事态紧急,陷马坑挖的并不宽,北蛮重骑发现能够直接跃过后,前翼士兵的攻势明显再次加快。

    战马哧出热气,虎强紧了紧臂缚,带领禁卫军抡着霸王枪就迎了上去。他劲头蛮横,一套常家枪法毁北蛮前翼如暴风卷土,灭敌三路猛虎出山。

    浩日瓦不认得虎强,却在交手的一瞬间认出了这套枪法。铁斧与长枪相撞的刹那,浩日瓦想起了过去十年北蛮同龙骨关大营交战后的惨状。

    浩日瓦嗅着发上的焦味,心底越是颤动,越是兴奋不已,他眸中的目标便越清晰。

    他压低双眉,暗暗看向虎强的位置。整场仗禁卫军看似强悍,实则都是在以那人为核心挥枪,只要杀掉他,禁卫军的配合便会如细沙四散,北郊猎场便可顺利落入熊部手中。

    虎强一杆长枪掀翻三个敌人,方才归位,身侧便已靠近了另一匹战马。他侧眸,望见身材高大的浩日瓦。

    他催马矮身躲过那人挥来的铁斧,紧跟着长枪调转,划伤了浩日瓦的战马。北蛮战马受了惊,踉跄几步露出了浩日瓦的后背。虎强瞅准时机,霸王枪势如破竹,朝他刺去。

    浩日瓦不敢托大,急忙扭转身形将铁斧横在身前格挡。

    锐器相撞,虎强手臂一震,被浩日瓦挡下的霸王枪嗡鸣不已,竟被硬生生弹了开来。长枪险些脱手,他当即明白面前这北蛮人力气了得,不能再继续硬碰硬。

    虎强立刻调转战马,同浩日瓦拉开距离。

    浩日瓦的战马方才受了伤,此时怎么催都跑不动。虎强见状,便催马小跑,长枪挥舞,始终同他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北蛮的铁斧不够霸王枪长,浩日瓦始终够不着敌人。他顿时怒从心起,竟直接翻身下了马,挥着铁斧便向虎强砍来。

    虎强见状,似乎早有预料,禁卫军旗猛地一挥,虎壮便领着一队人马跳过灌木丛,飞奔而来。

    浩日瓦的目标清晰,虎强也同样。

    他从一开始便被浩日瓦这般高大的身形拉去了目光。双方将领都步步紧逼,想法设法置对方于死地,哪一方倒下,哪一方的败局便已定下。

    浩日瓦一击不成,再抬眼时便已被禁卫军团团围住。他啐一口,在寒风里用再次吹响口哨。

    见状,虎家兄弟对视一眼,虎强上前接替了虎壮的位子,虎壮则领着虎强先前的人马去阻拦靠近包围圈的北蛮重骑。

    谷东禁卫军身披甲胄,与夜色宛如一体。浩日瓦明白是自己心急了,禁卫军人数本就远超他们,此时他深陷重围,士兵更不敌对方。

    夜色昏暗,霸王枪映着凌然的寒光。浩日瓦陡然回想起自己第一次看见龙骨关大营时的场景,平北军一杆长枪扫空了熊部最后的支援。

    浩日瓦举起环首铁斧,他知道自己是跑不出去了。但……

    他侧眸,余光扫向北方。

    那边的岱钦还带着一行人马,只要他能将这边拖住,岱钦便可直奔猎场营地,一举荡空禁卫军的后路。

    浩日瓦吐出一口气,豁然暴起,铁斧卷着劲风直逼虎强。虎强催马右躲,长枪一挑便将人掀翻在地。

    事已至此,胜负已分。

    浩日瓦是从熊部冰斗之中血战出来的勇士,但毕竟独木难支,此时他只身孤影落在霸王枪之下,再凶残善战的打斗技巧也抵不过数把长枪。

    他仰倒在地,双眼便望见了谷东黑漆漆的天。可惜今夜无风,他没法感受到来自家乡的北风吹拂。

    天旋地转,人头落地。

    虎强收回霸王枪,回首望去。失去了首领的熊部士兵早已方寸大乱,在禁卫军的手起刀落之下褪去了最后一丝战意。

    虎强换了只手握住霸王枪。

    他方才与浩日瓦交战时被他那蛮横无比的力气震裂了虎口,此时才反应过来痛。想起浩日瓦,霸王枪上滴着那人滚烫的血,虎强垂眸看了片刻,忽而有些后怕。

    若不是那人被怒意冲昏了头脑,此时站在这里的,还不知道是谁。

    虎强慢慢吐出一口气,正要下令回营,忽见虎壮催马跑了过来,道:“哥,方才豁山北面跑了一支队伍,方副将带人去追了,我们要不要去接一下?”

    “自然要。”虎强点了头,勒马回身道:“现在就去。”

    *

    夜色如墨,岱钦带着仅剩的两百重骑往北奔去。

    豁山被禁卫军围得严严实实,浩日瓦要送死,他绝不奉陪,于是头也不回地上了马,将豁山蔓延的火光远远抛在了身后。

    火。岱钦最讨厌的就是火。

    从前有人用一把火毁了他的一切,令他时常自噩梦中醒来,那焰焰耀空的赤色光芒沉沉烧着他脑中的记忆。因此,他在豁山上也不愿让熊部的探哨兵生火,但此刻看来,似乎是酿成了大错。

    身后忽然传来了马蹄声,岱钦回首望去,见黑色的甲胄泛着冷意,霸王枪横于马后。

    方小凌猛冲而来,长枪眨眼便已逼到了岱钦的后颈。岱钦抱着马伏身躲过,一声口哨,战马猛地向后尥起蹶子,一蹄踢到身后马的颈脖。

    趁着这个时机,岱钦从左侧翻身下马,环首铁斧迎着方小凌的长枪便刮擦而过。

    北蛮用的环首铁斧虽然短,但却厚重。方小凌身下的战马乱了脚步,长枪被铁斧推至另一侧,凭着惯性,霸王枪竟被岱钦轻而易举的弹飞了出去。

    方小凌暗道一声糟,这样一来自己便将后背露在了敌人眼前,便策马快步跑了起来。可谁知岱钦竟将环首铁斧收回腰间,转而去捡那把被弹开的霸王枪。

    他急忙勒马后撤,可惜已经来不及了。

    岱钦半划着圆抡起霸王枪,嗤笑道:“这么好的东西,落到你们手里,真是暴殄天物。”

    方小凌一愣,下一刻,便见岱钦单手握着长枪,枪锋以一个漂亮的半弧从下扫起,直直戳进他的面门。

    劲风袭来,方小凌急忙抱着马脖伏身避闪开来,可下一刻,岱钦手中枪锋忽地回转,猛地刺向他的颈脖。

    方小凌瞳孔微缩,却已避闪不及。

    “副将!”

    意识的最后,他听见身后传来惊呼。

    第59章 游医世家的颈上除了金玉,再不会为他……

    太子的马车赶到北郊猎场时,天已破晓,层层云霾间透出几缕清亮的薄光。方小凌身受重伤,所在的军帐由裴庆亲自看守,禁卫军将里外都围得严实。

    副将受伤不宜声张,李意卿今日便一身烟白领袍的寻常打扮,虎强见他下了马车,便往外走了几步去接。

    李意卿神色担忧,问:“方副将伤势如何?”

    “还是得等朝廷派军医来,”虎强摇了摇头,手指在脖子处比划,良久才叹道:“伤到颈脖了。”

    李意卿点了头,由裴庆带着去看方小凌的伤势。

    周言站在太子身后,向他点了点头,反身朝着主帐方向走去,这明显是要谈军务要事的意思。虎强揉了揉发僵的颈脖。他带兵追着熊部打了一天一夜,回来后又是清点伤员又是处理军务,放在从前也许还能做的下来,可放在现在……

    虎强默默叹了口气,脑中一根弦紧绷得太久,他已经感觉到困乏,可如今营中还有许多军务文书等他过目,他还不能休息。

    进了主帐,周言已经坐在椅子上候他了。

    “大人,陛下怎么说?”一进帐子,虎强便急切道:“军医几日能到?方副将伤势的伤势怕拖不得了。”

    “校尉。”他站起身,说:“我……”

    “哎,瞧我这急性子,失了礼数。”虎强猛地灌下一盏凉茶,道:“大人您坐下说。”

    周言沉默片刻,低声道:“北蛮重骑从月湖绕来这事,我前几日修书呈去了阆京,但那边……不肯派再军医过来了。”

    “不肯……什么意思?”虎强愣住,“禁卫军既没有军匠也没有军医,军匠还是龙骨关大营前不久拨过来的。眼下大营那头战事也紧,军医实在忙不过来,我们这也……”

    “我知晓,”周言呼出一口气,“陛下这些日子南下祭祀迎秋,若非我随身带着圣谕,恐怕我连阆京都出不来。”

    虎强皱紧眉头,“这是为何?”

    “陛下离京,命皇子监国,阆京便成了世家的天下。”周言咂舌道:“张家前些日子不是往禁卫军里塞了门生嘛,结果叫您给斩了,一事不成,又派了使者来撑场面,本来您自行解决就算了,竟让那使者闹到州府,闹到太子殿下眼底……这下他们算是彻底将您厌透了。昨日我抱着书去请人,他们一听是谷东禁卫军的事情,都怕得罪张家,推三阻四的就是不肯给办。”

    “那事儿确实是我做的鲁莽,”虎强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可他们不给派军医,那方副将的伤势……”

    “他们如此沉不住气,这是好事。校尉,您听我说,”周言倾身靠了些许,压低声音道:“眼下阆京形势本就紧张,陛下此刻离京,我瞧着倒是别有深意。”

    “周大人,你可别卖关子了!”虎强不停用帕子拭着汗,“副尉伤势严重,实在是等不起啊!”

    “从前世家虽狂,可大权终究还是在宗室手里头握着,先帝驱狼吞虎,由着陛下一手将张家带进朝廷,取代常家。”这话说出来是要掉脑袋的,因此周言将声音压得极低,“陛下能登基,和张家有分不开的关系,那时的张家家主张枫和陛下,甚至能称管鲍之交。可如今不同了……”

    周言顿了顿,道:“坐上了了龙椅,关系再是亲密也要称君臣,陛下自然明白其中道理。先将张枫遣至西南守大漠,又娶了他的妹妹入后宫,一是彰显荣宠,二是将贵妃放在阆京,作为……捆住西南的一根枷锁。”

    “这……”虎强犹豫着说:“同质子差不多。”

    周言点了点头,“从前瞧着是走了步好棋,可如今看来,却是将宗族与世家混到了一处,是极大的错误。”

    虎强皱起眉头,“您的意思是……”

    “若是张家安分,就没这些事,可眼下张家明显生了些其他心思。”周言轻叹道:“张氏贵妃生下了三皇子,从此宗室世家的界限便模糊不清,陛下若再想处置张家,便无从下手了。”

    “可,”虎强挠了挠头,“这和陛下此次离京又有什么关系?”

    “世家争权夺利,陛下这个时候南下,便是将阆京彻彻底底交送给世家来管,”周言沉下眸子,“没了皇权约束,校尉觉得,他们会怎样?”

    “这怎么行!”虎强神色微变,“陛下不在阆京,那张家岂不是要翻天了!”

    “如今四大世家只有张家蹦跶地最欢,反观其他三家,倒没有什么动静。”周言轻轻摇头,道:“

    若是聪明的,此刻便该收手了。可张家明显是被陛下从前的纵容惯坏了,越发地无法无天。”

    “您是觉得,”虎强吞了吞口水,“陛下挑此时南下,是故意的?”

    “是。陛下这些年对张家的纵容宠信,恐怕就是等着这一刻。”周言盯着虎强,慢慢道:“张家罹法重罪的时刻。”

    “所以,”虎强忽觉有些喘不上气,“所以,方副将就是这个……时刻?”

    周言点了头,说:“副将在大营功高望重,是最好的机会。”

    “怎能如此!”虎强一拍桌案便站了起来,气道:“为着高官贵族的一点利益,就不把我们当作人吗!”

    周言皱眉解释道:“校尉,您先……”

    “绝不可能!”虎强头顶青筋暴起,怒道:“我们也是人!受了伤也会流血也会痛!”

    “不……”

    “我早就看透了!朝廷从前是这样,以后也都是这样!”虎强摇了摇头,沫星飞溅,“我们连夜追敌,没日没夜的将自己置身在暗无天日的壕沟之中,抱着武器在寒夜里发抖。而宗室贵族只需要动动嘴皮,就能享用着士兵们用命护下来的酒肉良田!”

    “而我们,我们……”虎强手指发抖,“无论是常将军,龙骨关大营,还是我们禁卫军,都只是他们为了利益所持有的筹码!权力更迭,一个姓取代另一个姓,无论怎样,皇城的赭色漆面都不会剥落分毫,荣华总有人享受。”

    “我算是明白了,您几位说到底也是阆京来的贵人。”虎强苦笑着摇头,“如今方副将因着你们决议伤了颈脖,眼下就躺在几步外的军帐里生死未卜。而你们就已经在这儿决定他的生死了?”

    战场上士兵之颈为刃所伤,而世家大族的颈上除了金玉珠宝,再不会为他物所染。

    “校尉!”周言终于打断他,道:“我从未说过要抛弃方副将!”

    “你们就只……什么?”虎强眼睛发红,闻言忽地一愣。

    周言揉着脑袋,叹气道:“校尉,我们是打算从颢州为副将寻医。”

    “颢州?”虎强皱眉,“颢州哪有什么军医……”

    “岭原许氏,世传黄壶游医之业。”周言咳嗽两声,道:“昨夜叶大人打听到许氏裔嗣近些天到了颢州,此时已经前去拜访了!”

    虎强怔在原地,片刻才道:“……这么说,副将有救?”

    “哎。”周言回道:“正是如此。”

    “啊,”虎强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对周言说了什么,这时膝窝忽然一软,整个人蹲在地上,掩面道:“……对不住。”

    周言叹息一声。

    虎强将头埋在双膝里,哀嚎道:“对不住啊!”

    *

    禁卫军一举剿灭从南而来的北蛮重骑,成功阻止了北蛮将要形成的包夹局势。虎强砍掉了熊部首领浩日瓦的人头,因此名声大响,如今算是将校尉的名头彻底坐稳了。

    如此一来,颢州刺史孙云斛对于谷东禁卫军的态度终于好了起来,允许禁卫军随着太子进入颢州,商讨粮道一事。此时周言正在外院帮着孙云斛安排禁卫军住所。

    李意卿刚跨进庭院,就看见叶帘堂一脸哀容地躺在廊下的太师椅上,问:“怎么大冷天的睡在这里?”

    “我在冷静。”叶帘堂闭着眼问:“什么时辰了?”

    李意卿仰头看一眼天,笑着说:“快晌午了。”

    叶帘堂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咬牙道:“从前便听说许氏孤高自许,今日一见,还果真是名不虚传。”

    “怎么,”李意卿挥退侍从,撩袍坐在她身旁,伸手拿起茶具,问:“没见着人?”

    “何止!”叶帘堂气道:“我连他府上门槛都没跨过去。”

    李意卿笑笑,将茶泡上,道:“正常。从前我便听柳太师说过,我皇祖曾经亲自去许氏府上封署御医,都被拒绝了三次。”

    “什么?!”叶帘堂目瞪口呆,“……拒绝三次?”

    李意卿点了点头,将新茶倒好推给她,“但此难成,我方才已经派人去了大营,说不准能求个军医过来。”

    “只能如此了。”叶帘堂郁闷地重新倒在椅上,抹开小扇挡住日光,“方副将重伤,也不知能不能等到军医来……实在不行我现下便去许氏门前坐着,抱着大腿求他!”

    李意卿在旁边倒茶,轻声道:“许氏避世,概是不愿与朝廷有染。”

    “可如今功臣受难,他们身为医者却不愿出手相助。”叶帘堂垂下眸子,闷闷道:“这是什么道理。”

    李意卿抿着茶,没有言语。

    忽然,叶帘堂将竹扇“啪”地一收,起身道:“有了!”

    闻言,李意卿抬眸看她。

    “北郊猎场大捷,庆功宴不是还没有吃吗?”叶帘堂笑道:“快去给许氏写张帖子,我再去拜会!”

    第60章 垂兰也许这就是花朵将死的气味。……

    叶帘堂早上才从许氏门前回来,用了些午饭,申时又带着张请帖跑了出去。如今方小凌还在躺在军帐生死未卜,她不敢耽搁。

    许氏门前有仆童扫洒,看见不远处是叶帘堂下马车,当即收拾了东西就要往门里头跑。叶帘堂哪肯给他这个机会,两步奔近,一把捏住仆童的肩膀,笑道:“半日未见,小友别来无恙哈。”

    小仆童才堪堪将扫帚送进门里,这时只得转过身来,无奈道:“叶大人,小的一早就同您讲过我家主人不见客。您怎么又来了。”

    “哎,我此番来可是有要事。”叶帘堂冲着他笑,“不知小友能否网开一面,进去同你家大人再说一声?”

    “大人,您就回去吧。”仆童叹气道:“我家主人这会儿正在房中睡觉呢。”

    “真是急事儿。”叶帘堂见他不相信,从袖中掏出封宴帖来,轻轻抖了抖,“北郊猎场大捷,孙大人特此设宴,以庆虎校尉战功辉煌。”

    仆童一见宴帖便皱了眉,说:“大人,我们许氏从不答应任何请帖。”

    “你还没问过你家主人,怎么知道?”叶帘堂握住仆童的肩膀,就是不让他走。

    仆童暗暗同她较着力,假笑道:“这是我家主人做事的惯例。”

    “也许他会应我的呢。”叶帘堂走近一步,说:“小友还是去替我问问吧。”

    仆童见她颇有种不讲理的架势,叹了口气,道:“大人,您……罢了,那您在这儿稍等片刻,我进去替您问问。”

    “哎,好!”叶帘堂见有了希望,伸手将请帖递给仆童,笑道:“多谢小友了!”

    谁知他接过请帖,府内便传来一声清亮的高喝。

    “何人在府前喧哗?”

    那童仆闻声抖了一抖,立刻将请帖塞了回去,垂头走到一旁。叶帘堂见这马上到嘴的鸭子就要飞走,连忙拱手道:“在下太子侍读叶悬逸,特来拜会许先生。”

    “太子侍读?”有女子从府中走出,闻言冷笑一声,“原来是阆京的贵人,我们这小小门第实在是伺候不起,您还是快回吧。”

    “这位……”叶帘堂不知怎么称呼,顿了顿继续道:“谷东禁卫军大捷,孙大人设了庆功宴,备了份请帖,我来请……”

    “不必。”那女子冷着脸,慢慢道:“大人还不如说是军中有人重伤,那样的借口比眼下这请帖还合理些。”

    “军中有人重伤是真。”叶帘堂叹一口气,“请帖也是真,在下只是想以请帖为由,请许先生救我军中伤员。”

    “怎么,你们阆京没有医官可用么?”女子笑了两声,眼神落在叶帘堂握在仆童肩上的手,道:“大人,我知晓你们阆京都是达官显贵,但可否请您别欺负我们府上的小辈?”

    “不是。”叶帘堂下意识松了手,道:“请听我解释……”

    “不必解释了。”女子打断她,冷淡道:“杏云,关门。”

    那仆童觑着女子的脸色,当即从叶帘堂手底下溜了出来,冲着她悄声道:“叶大人,我家主人实在是没空,对不住啦。”

    语罢,眼见着大门就要在她眼前关上。叶帘堂心一横,当即“哎呦”一声倒在地上,撇嘴道:“好痛!我脚扭了!”

    仆童回头瞧了一眼里面,闭眼道:“大人,您就别为难我了,只要嘉耘姐姐不开口,今日您就算晕倒在外面,我也不敢给您开门呐!”

    语罢,许氏府邸的大门便“哐当”一声合上了。

    寒风刮过几许,再瞧时天色已晚。

    许氏府内的灯光晦暗,有药童捧着汤药进了屋内,正要伺候着主人饮下,竹帘忽被挑起,有人从廊种走入。

    女子走近,看了看一旁床榻上面色苍白的男子,开口道:“我来吧。”

    “是。”药童垂首应了,将汤药转手端给她,随后便退了出去,将廊子里昏暗的灯笼挂得高了些。

    端着汤药的女人坐在榻旁,将热气腾腾的药碗搁在桌案上,轻轻拍了拍衾被,问:“醒了吗?”

    “……嘉耘?”男子从在帷帐笼罩的阴影里侧过了身子,哑声问:“什么时辰了?”

    “戎时二刻。”嘉耘吸了吸鼻子,说:“吃药吧。”

    许元疏默了少顷,从暗中撑起身子来,向她露出一个轻浅的笑,“这样小的事情,麻烦你了。”

    许家公子生得清俊,因着身体的原因这些年总置身于阴影里,照不到什么日光,像是颗被捂在手心里的玉棋,清透又温润。

    嘉耘仓促地错开望向他的目光,只是垂眸将药碗端起来,勉强回道:“……不麻烦。”

    勺子轻磕着药碗,等汤药见了底,许元疏又道一声,“麻烦了。”

    “不必总和我说这些。”嘉耘收了药碗,说:“从前您救了我的命,我该报答您。”

    夜风微凉,许元疏将单衣拢上,忽然问:“听说早上那人方才又来了……眼下他走了吗?”

    嘉耘默了片刻,赌气一般道:“他走不走和您有什么干系。”

    许元疏叹了口气,声音微微沉了下去,“嘉耘。”

    嘉耘手种拿着药碗,此时面朝着门口的竹帘,咬牙回道:“……阆京那些人将您,将许氏害成这个模样,如今,如今……”

    她抹一把眼泪,气道:“如今怎么敢找来求您做事?”

    “都是从前的事了。”许元疏咳了两声,左手拿着方帕子掩住唇,他缓过劲,说:“如今那人与我们无冤无仇……我是医者,该去救人。”

    嘉耘背着身子,依旧不肯说话。

    “外头凉,你快将人请进来吧。”许元疏侧眸看向漆黑的窗外,良久叹了口气,轻声道:“我知道你是为我生气。世间之事纷杂难料,那件事怪不得旁人……是我运气不好。”

    “您怎么能如此说!”嘉耘转过身来,原本还想说些什么,却在瞧见许元疏望过来的眼睛时都变作了眼泪。

    许氏世承“黄壶游医”,久负天下盛名,到了这一代,许元疏更是天资聪颖,能承“垂兰医君”之名。原本前途一片大好,可谁能想到,如今竟沦落到了这般境地。

    嘉耘眼睛通红,瞧见许元疏的眼神时,心底顿时软烂塌陷。她不忍再看,只是哽咽道:“……他们怎么能,怎么能这么对您!”

    *

    叶帘堂站在许氏府邸的门口,同守门的仆童辩了半天,却始终不肯松口将她放进去。正缩着袖子想办法时,府门忽然开了。

    叶帘堂抬起头,见门前立着的正是早上将她赶出去的,被仆童称作嘉耘姐姐的女子。嘉耘低眸瞧了她半晌,这才不情不愿地开口道:“……先生要见你,和我来。”

    语罢,她头也不回地转头进去。叶帘堂此时虽然没想明白那许氏公子为何忽然改口,但眼下机不可失,她赶忙迈开腿,跟着女子走了进去。

    月光洒下,叶帘堂越靠近院内,鼻尖那团轻柔而甜美的气味便越是浓郁。

    叶帘堂问:“是凤尾兰的香气么?”

    嘉耘在前头走着,本不打算理她,又觉得不大礼貌,于是干干“嗯”了一声。

    叶帘堂暗暗笑了笑。凤尾兰大都是十月末就落尽的,眼下已至十一月,花事也该糜败了。许是到了生命的最后,凤尾兰原本隐藏在淡雅之下那一丝粉糯的甜香气愈发浓厚了起来,也许这就是花朵将死的气味。

    走近寝房,嘉耘瞪她一眼,侧开了身。叶帘堂向她笑了笑,颔首走了进去。房内烛光晦暗,一片幽沉。座上之人穿戴规整,身上落了束从半扇窗中流入的一段月光。

    叶帘堂有些不习惯屋内这般昏暗,但还是拱了拱手,“许先生。”

    “大人不必多礼,”许元疏垂了眸子,说:“请坐吧。”

    叶帘堂回身坐在雕花小椅上,刚挨上座背,便觉椅子不稳。她瞧瞧向下看去,果见这椅子不知从哪磕了碰了,四条腿中有一条腿短了少许。

    她一时有些拿不准这许氏既不点灯,又给她安排豁了腿的椅子是故意为之还是其它什么,于是面上先端出笑来,道:“在下今日为的是谷东禁卫军的伤员而来。”

    “是,我已经听说了。”许元疏语气柔和,道:“是我失礼,让大人在外头吹了这么久冷风。嘉耘,快给大人上盏热茶!”

    嘉耘不情不愿地捧着茶壶走近,将新泡的茶水倒进茶盏里,再将茶壶重重磕在案上,转身走出了屋子。

    “……对不住。”许元疏看着嘉耘的背影,叹气道:“大人快喝盏热茶暖暖身子吧。”

    叶帘堂这下真得有些糊涂。眼下这幅景象,不像是徐公子不待见她,倒像是那位嘉云姑娘对她意见颇大。

    她小心翼翼抿了口茶,只觉茶水无味,香气极淡,再抬头看一眼许元疏的身上不成套的里衣外袍,心底登时一片雪亮,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

    这许氏府中不点灯,雕花木椅豁了腿,茶水无味,衣衫黯淡,不是什么给她脸色看,而全是因为——没钱!

    叶帘堂只当没有发觉,搁下茶盏,平静道:“禁卫军为护谷东四州抛颅洒血,如今……”她压低了声音,起身道:“大营副将身负重伤,情势危急,恳请先生施展妙手,为之疗疾,以此安定军心。”

    许元疏也站起身来,叹息道:“大人,我……”

    他左手慢慢拉开外袍系带,苦笑道:“叶大人,不是我推辞……只是我如今这副模样,恐怕……”

    右肩外袍褪下,露出他右臂的里衣来。等叶帘堂看清,瞳孔微缩。

    只见他右臂袖管空空荡荡,里头什么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