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1 章
烟柳三月, 春光熹微,堂前白帆仍随风飘荡,但其内的哀悸之色,却是渐有淡去不少。
望着正从画楼走出, 面上满疲倦困意的陈寻, 早已候于楼外的芸娘, 也忙从香兰手边取过大氅, 向前快走两步, 接着一边将大氅披于陈寻身上,一边温声道:“早春风寒, 我儿出楼时记得多披一件外衣, 免得受有风邪。”
“还有,”芸娘顿了顿,抬眸看向陈寻间,眼中也多了几分担忧关切之色,再是道:“我儿入楼这几日,休憩可足?”
“你如今虽年轻,精力旺盛, 但人之精力有限,我儿切不可仗着身强体壮, 就任性胡来。”
芸娘说着, 又抬手稍稍整理了一下陈寻有些褶皱的衣服,随后不等陈寻张口说些什么,她又再是语含关切之意,轻声抱怨道:“我儿不过回来数日, 你阿父就这般迫不及待地拉你入楼,让你作画。”
“倒也不曾考虑你吃不吃得消。”
“要是我儿觉得疲乏, 且跟阿娘说,明日不去画楼便是。”
“哪有自己亲子归家,未曾休息多久,就让亲子一直困居楼中作画的道理。”
“你阿父,真是……”
听着身前人的温声碎碎念,方才还面露些许疲倦之色的陈寻,心中也骤然一软,随即在揉了揉眉宇,以压下连日未眠的困顿后。
他方是于面上显出一抹笑容,语气中也满是轻松笑意,温声解释道:“阿娘切勿生恼。”
“非是阿父强留孩子于画楼作画,是孩子自愿留于画楼。”
陈寻反手握住芸娘的手,语气也更有柔和三分,再是道:“族中愿意学以画道的子弟甚多,但能凭己身天赋入住画楼,得家老和父亲指点的俊才却是不多。”
“但阿娘也知,当下家族正处飞速进步时期,光是靠入住画楼的年青俊才,委实撑不起家族未来发展。”
“而孩子,”陈寻再又冲芸娘笑了笑,面上也泛起一抹淡淡傲色,道:“画道于族中也属上层,再加上往昔常居于外界,少有归家,按理应负的教导年轻子弟识画学画的责任,也未曾肩负。”
“这已让孩儿有所惭愧。”
“所以如今孩儿有得休假,又已归家,自当发挥自己所长,为族中增添加瓦,为家族多培育几名俊才。”
“如此放不辜负家族,和阿父阿娘的期盼。”
可听到陈寻的这番解释,芸娘却是皱着眉摇了摇头,随后一边握住陈寻的手轻轻拍了拍,一边再是道:“家族和你阿父对我儿有所期盼,那是他们的事。”
“为娘只希望我儿能过得开心,过得顺遂,一切无忧。”
“再者,”芸娘看了看眼下隐有青黑眼圈显现的陈寻,语气也多了几分疼惜,道:“你看看你这归家几日,先是随着你阿父为长青家老丧仪忙前忙后,等好不容易丧仪结束,可松口气,休息一下,又遁进楼中教导族中小辈。”
“我儿,”芸娘叹了口气,面上的关切也化为了浓浓的担忧之色,道:“何苦为自己揽上这么多负担?”
“你阿父如此,你亦如此。”
“家族虽重要,可你等身体于阿娘而言,更是重要。”
“莫不是你们都视阿娘关切,为无物?”
“阿娘,孩儿,我,”陈寻低垂着头,抿了抿唇。
被芸娘这么一说,他语气也少了几分方才的理直气壮,多了几分虚弱和无措。
但见陈寻这一模样,芸娘面上却未显出多少舒心之色,反是再又叹了口气,温声道:“为娘知道长青家老逝去,确实对你和你阿父,有极大影响。”
“但,”芸娘握着陈寻的手,目光也微微上挑,看向画楼高层,而后再又轻声道:“长青家老绝不愿见我儿与你阿父,是如今这般模样。”
“要知长青家老虽视家族为重,但更视你们为重,他对你们的关心,较之于我,绝少不了多少。”
“所以他想看见的,应是健康的,有精神的陈寻与陈怀安。”
“而不是一直避居楼中,以教习子弟,修行画道为借口,遮掩自身失落心情,无有精神,满脸疲倦,始终逃避的陈寻和陈怀安。”
“那不仅会让阿娘伤心,更会让长青家老失望。”
“所以,”芸娘将目光从远处收回,再有看向陈寻,低声道:“我儿且听阿娘一句,稍稍休息一会,给自己放松一下,可好?”
“再说,”芸娘迎着陈寻欲言又止的目光,欢迎加入企,鹅峮似而儿弍五九一嘶7面上也闪过一抹低落之色,道:“我儿虽已归家,但京中要事繁忙,你又还能于家居有几日?”
“我儿莫忘了,那位让你还家,不是让你回来操心家族发展如何,家族子弟习画进步如何,他是让你回来休憩,缓解压力的。”
“我儿,”芸娘抬手抚平陈寻微微蹙起的眉宇,语气也满是关切之意,“十年来,受苦受累太多。”
“如今既已归家,权且看在阿娘份上,给自己休憩少时的时间,可否?”
“我……”陈寻低着头看着眼圈微微泛红的芸娘,语气也带上了一抹难掩的无措,和脆弱之意,忙是道:“孩儿这十年未有受得多少苦楚,倒是阿娘阿父担忧牵绊孩儿十载,才是为苦。”
“孩儿……”
“我儿,”芸娘摇摇头,打断了陈寻将要说的话,“你本就为天际雄鹰,是潜山卧龙,纵一时隐于山崖低谷,但迟早也会震翼高飞。”
“江左,困不住我儿。”
“所以阿娘早就做好了我儿闯荡天地,久不归家的准备,所以,”芸娘叹了口气,抬手抹掉陈寻无意识滑落到脸颊的泪水,再有柔声道:“阿娘和你阿父,虽牵挂惦念我儿,但却从未觉得苦。”
“若是我儿觉得阿娘苦,”芸娘抬手摸了摸陈寻低垂着的头,眼中泪意也再有明显几分,道:“那便是阿娘怕我儿在外面累了,回家还要强撑不累。”
“我儿要记得,”芸娘抓着陈寻的手,又微微仰头,看着已比自己高了不知许多的孩子,复以低声道:“在家中,在阿娘这,我儿从不需要伪装什么,坚强什么。”
“阿娘,始终站在我儿身边,始终等着替我儿分担一路上所受的疲倦。”
“阿娘,”陈寻闷声低唤一句,泪水也滑过脸颊,沁湿了身前人的手帕。
随后不等芸娘再有说些什么,他便又低垂着头,抱住了芸娘,道:“孩子不累,真的不累。”
他呢喃着,语气也更有低了起来,“孩子已长大成人,些许苦累对孩儿来说,只能称得上磨砺。”
“孩子只怕,”陈寻微微颤抖着双唇,再又抱紧了芸娘几分,道:“孩子只恐阿父阿娘太过担忧孩儿。”
“孩儿,不怕外界风雨,它们只会让孩儿越来越强,越来越无惧无畏,但孩子怕,怕阿父阿娘牵思孩儿,怕阿父阿娘因孩儿伤心,怕阿父阿娘太过惦念孩儿,以致神伤。”
芸娘闻言,边抬手轻拍着陈寻后背,语气也越发柔和,再是道:“儿行千里母担忧,我儿在外,父母牵绊本就为常理之事。”
“若是要阿娘和你阿父说不曾牵绊挂念于你,才是为假。”
“但,”芸娘抬眼看了看画楼中,那若隐若现的身影,在眉眼复又一低后,方再是道:“牵思挂念并非死结不可解。”
“我儿每月都有书信寄回家中,我与你阿父也知你近况。”
“故纵有担忧,也终有排忧之口。”
“所以我儿切勿将我与你阿父的担忧牵绊,视为枷锁。”
“我与你阿父,应是你疲倦苦累时,可为休憩的岛。”
“而不应是我儿飞翔天际的持线人,或拖累品。”
“我儿,”芸娘将头抵于陈寻胸前,而陈怀安也在此时缓缓从画楼中走出,在抬手拍了拍陈寻的肩膀后,他即是续上芸娘的话,温声道:“且自高飞,我与你阿娘始终在你身后。”
“我们,从不是你的累赘和负担。”
感受着肩膀传来的,陈怀安的手心暖意,又感受着芸娘轻抚安慰似的拍打,在忽有紧闭双目,以泪流不辍间,陈寻始终紧绷着的心神也是有一松。
原先因十年未归家,怕见陈怀安、与芸娘,不知如何与他们交谈的无措害怕,再到待他如血亲,始终关爱着他的长青家老逝世,而一直闷于心底的哀悸、悲伤,最后到外界奋斗十年,长期于姜时堰和各路大臣,争辩机锋,苦心算计,以致闷烦难消的心情,也终是在此刻尽数消融。
……
时光如梭,又如白马过隙。
匆匆三日过。
在有踏出陈府大门后,赵宸原先入府时的担忧哀痛之色也一扫而空,换而为之的则是为满面笑意。
他先前得到陈长青逝去的消息时,委实有大吃一惊。
要知在他认知中,陈长青虽年岁较高,但身体却仍是健朗有余,甚至在年前他与家中族老前来拜访对方时,对方还曾于射场之上,手握长弓,连发十矢,完全不似体虚有恙的模样。
也是如此,赵宸实是不敢相信,对方就这样猝然离世。
再加上赵家这十年来的发展,多是与陈长青定下,对方今朝这猝然离世,对于陈家而言是一大损失,对于赵家而言,更是一大坏事。
毕竟谁也不知道新上任的陈家族长,会如何对待与赵家的合作。
是有系此因,在抵至陈家时,赵宸不仅有对陈长青逝去的无措哀痛,更有着对陈赵两家接下来合作是否有变的迷茫和担忧。
好在……
一切都没有往坏的方向走。
甚至……
赵宸朝一众陈家人抱拳,笑着说了一句“告辞。”
同时眼中笑意,也越发炽盛。
此一趟,之于赵家而言,为幸事,之于他赵宸,更是为幸中之幸。
要知来陈家这一趟,他不仅得到了陈怀安的承诺,得到了对方言说的陈赵两家合作不变的回复,更是见到他心心念念的陈寻,还跟对方定下了联系之约!
是以在他收到赵淮承的书信急催,让他早早起身赶赴玄都,使得他凭白少了几日跟陈寻相处的时间时,他也未有生出多少不满。
毕竟,他往后可常与陈寻交流联络,如今的一时不相见,也显得不那么难受。
也是因此,在满怀笑意,翻身上马,准备离于陈家,前往玄京时。
在街道尽头,见有陈寻正骑乘马上,朝他笑了笑后。
赵宸心中的喜悦之意,也再有满溢三分,“劳苦兄长来为小弟送行,小弟,喜难自胜。”
赵宸轻夹马腹,快步来到陈寻身边说道。
但对于赵宸的话,陈寻却是摇了摇头,道了句“非也。”
随后在过有半晌,迎着赵宸满脸诧异,和有些不知所措的表情下,陈寻才再又是勾唇一笑,低声道:“宸弟可是要去往京都?”
“正是,”赵宸有些困惑的点了点头。
“既如此,”陈寻勒动缰绳,将马身调转,随后一边向着城外走去,一边悠悠道:“为兄正好与你一路,宸弟,”陈寻回过头,再有冲赵宸笑了笑,“可要同行。”
“兄长?!”赵宸惊喜地喊了一声,随后忙再驱马来到陈寻身边,道:“所以兄长也在玄京任职?!”
“嗯,”陈寻扬着笑,骑于马上点了点头回道。
“所以!”赵宸说到这,目光也有些幽怨地扫了陈寻一眼,再是说:“兄长先前瞒着不愿说如今在何地行事,就是为了今日逗小弟?!”
陈寻听着赵宸这似有若无的哀声抱怨,却是摇了摇头,没再回话,但面上笑意却是有得深上三分。
接着不等赵宸再有追讨两句,陈寻便扬鞭放马,朝城外疾驰而去。
边跑也边再是笑言说:“你若追上我,我便告诉你是或不是。”
“你!”赵宸抿了抿唇,随后又无奈地将气一泄,转而又笑道:“兄长等我!”
第 52 章
“明德三十七年, 初春末,周、齐于楚相争十年;此十年间,两国互争不断,各负输赢, 彼此国力皆有锐减五成;原诸国以为, 两国会就此停战, 以养精蓄锐, 后再争长短;然不想周暗伏算计, 于周齐两军在长淮渡对垒之际,引吴、魏二国以攻齐国。”
“齐愕, 后不受力, 于坚持九月,终于隆冬盛雪日,宣告国破。”
“自此国祚八百九十余年,历经帝皇二百三十一位的不落东日,齐国,就此陨灭。”
“亦自此始,大国陨落成常态。”
殿中声音微顿, 于片刻后,见上首无人应答, 那略带嘶哑的低沉声音, 便再又道:“明德四十二年,岁盛夏,周贪南境诸国,故效楚之法, 派苍木、嵇土二军,暗渡于南境。”
“然秦、唐二国时时观察于周, 是以周出兵后仅半月,秦唐二国即派兵入周。”
“周骇然,然无用,是岁冬末,周为秦唐所吞,自此国祚绵延一千二百五十一载,历经帝皇四百三十二位,之北地雄主,周国,终于周烈帝。”
“后有过七年,是岁暮秋,姜吞庄牧,覆平南境,后又灭吴,北上占据南北交通要塞。”
“秦、魏、唐、刘四大国得悉此事,俱以怖恐,故次年年初,四国携重兵以攻姜。”
“然姜无惧,命以三大镇国之军,天倾北上以崩秦军,地覆东进以灭魏卒,人屠西袭以终唐兵。”
“而对同自北境所来的最后一路,刘国重兵,则是由姜国国师,一人,敌之。”
“此后三月,秦、唐、魏三国重军相继覆灭。”
“而刘军则在抵至天都城后,为国师谈笑间,一笔尽克,无一生还。”
“自此,姜国前路再无险隘。”
说话之人声音向上昂起,语气中也满带激动振奋之意,再是道:“于明德五十七年,唐境为姜所破,唐皇自缢东宫,自此国祚绵延一千零五十七载,历经帝皇三百七十七位,之西地苍龙,唐国,终于昭帝。”
“后三年,刘亦破境,刘王丧于两军对垒之下,自此国祚绵延八百七十九载,历经帝皇一百八十二位,之极北雄狮,终于武帝。”
“未久,魏亦倾覆,魏君没于魏都大火之内,自此国祚绵延一千八百八十二载,历经帝皇六百八十九位,之,天之上国,魏国,终于文帝。”
“而继三国陆续覆灭后,于明德六十四年,此世唯二之国,秦国,亦沦于姜国铁骑之下。”
“自此,天下诸国尽消,惟姜一人为大。”
低哑声音再有一顿,后又复抬眸向上方一眼,只是过有片刻,上首之人仍未出言说些什么。
也是如此,在喉结上下滚动一番,有得缓解口舌干燥之感后,下方之人也再又朗声道:“后过九载,在扫清诸国残存余氛,尽克各国起义军后。”
“姜皇姜时堰,于姜国玄都宣告诸国一统;立玄都为天下首城;后改年号,永平。自此明德七十年始,即为永平元年。”
“同时,帝命江左陈家为姜国第一世家,着国师陈寻,为天下第一国师。”
“自此,玄京,为天下万民所景从。”
下方声音渐渐微弱,后再不可闻。
而过有少时,上方之人也终是缓缓起身,行至下首之人处。
在将那记录过往史记的历书接过,他才是有启唇低声道:“张无伤,去哪了?”
“家师……”刘长冶将头抵在殿中冰冷石砖之上,再有沉默两息,他方是语气中带着些许颤抖,和感伤之意,再有闷声低语道:“家师……家师已于永平十五年,即今岁三月,于家中酣睡而逝。”
“酣睡,而逝?”站于大殿中央的人轻声念了一句,原先低垂着的平淡双眸也微微一动。
他虽对历书没有多少在意,也不在乎这历书的书写者换了几个。
但这张无伤……
陈寻抿了抿唇,眸中也闪过一抹细微的复杂之色。
虽这些年来,他已经见惯了身边相熟相识的同僚渐渐老去,乃至死/亡。
按理说,对于一个史官之死,陈寻应是无甚心情波动才是。
但张无伤,多少也称得上是与他同一时间,入朝为官之人。
且这数十年来,对方还常与他相见,说句不好听的,对方也算是除姜时堰之外,他最为熟络的一名官员。
也是如此……
在又抿了抿唇,敛去了眼中的一丝波动后,陈寻方是凝蹙着眉,再有开口问道:“缘何张无伤逝去之事,未曾上禀?”
刘长冶闻言,仍是以头撑地,有得哑声低语道:“家师逝去后,下官便有递呈奏章于堂前,后过有三日,姜皇即下令为家师厚葬。”
“而那时国师……”刘长冶顿了顿,头又再往地面压了压,以表示自己谦卑之意,道:“正于丰都,绞杀诸国残余叛军,故此消息,未能传于国师耳中。”
“至于国师归京后,亦未明此消息,”刘长冶轻颤着身子,语气也再有轻微几分,道:“是因家师逝去,姜皇便命下官接手家师撰写历书之责。”
“也是因此,自三月末,下官就于家中闭关,一边修缮历书前文,一边归纳总结历书后续内容。”
“直至六月后的今日,下官已将永平元年之前的史记修缮完成,且后十五年之事,亦有尽数归纳后,方才出关,欲让国师、姜皇,一观此书有无差错。”
“原是如此。”陈寻微微点了点头,目光也从刘长冶身上,移到了手中历书之上。
随后在有粗略翻了翻此书内容。
确见其上行文内容,尤其是永平元年之后内容,虽与元年之前有所不同,但确确实实为一脉相承后。
陈寻也是有叹了口气,接着不等刘长冶思索这一叹息,是叹张无伤逝去,还是他书写内容不妥间,陈寻便是又再沉声道:“书,写得不错。”
“谢……”刘长冶无声松了口气,面上的紧张不安之色也一扫而空,但还不待他将谢恩之词说完。
陈寻便是摇了摇头,打断了他的话,道:“谢我无用。”
“今日正逢我要面见姜皇,你且随我一起来。”
“待姜皇视之妥当,方才是你可放松之时。”
“微臣,”刘长冶以头击地,连磕数声,后以闷声道:“遵命。”
而瞧着刘长冶这一动作,在又摇了摇头后,陈寻也没再说什么,转身走出了大殿。
要说刘长冶较之张无伤相比,前者确是较之后者,要更懂进退,更善察言观色,也更要谦卑守礼。
但不知是习惯了张无伤的存在,还是习惯了对方直白的、专舔姜时堰的写史手法,亦或是不太喜欢刘长冶的阿谀奉承。
在见到刘长冶绕来绕去,将他和姜时堰一齐舔进去的史书后,不仅没让陈寻感到开心,反而还有种被添堵的厌恶感。
也是因此,在见刘长冶叩首言说谢恩之辞时,陈寻也没有向对待张无伤一样,笑着示意对方不用如此。
而对此,刘长冶自然也不知道……
……
殿外艳阳高照,炽热光线一刻不停的朝着地面发散,哪怕是处于行廊遮阴处,在有走得几步后,也还是会让人忍不住汗水直流。
可就是这般酷暑天气下,在陈寻与刘长冶行至后殿,甚至还未靠近姜时堰所在殿宇时,便骤然感受到一阵阵凉意袭于胸前。
在这冷热夹击之下,纵是刘长冶一直告诫自己不能在陈寻面前失态,以让陈寻厌视自己,但在咬牙坚持半晌后,他还是身体因冷热交叠的酥麻感,导致每走一步,身体便微微打颤一下。
只不过对于刘长冶这咬牙坚持,纵是实在忍不住也只是微微颤身的动作,在略微扫了一眼后,陈寻便是面色平淡地继续向前走去。
自他于年初归京后,他就未曾与姜时堰有过照面,而对方也未再上过早朝,所有的奏章,都是他先分拣好,小事他直接代为处理,大事则是整合后,再送于姜时堰所在殿宇之内。
虽陈寻不懂一向视权柄为性命的姜时堰,为什么会突然弃大权不顾,还将自己关进满是冰霜的大殿之中,久久不出。
甚至在批改重要奏章,要与大臣相商时,也是令对方穿过这层层冰气汇聚的大殿,忍着寒冷,于殿向他汇报。
但在思索许久后,陈寻也没有主动闯入殿宇之内,一问姜时堰究竟在干嘛,也没有选择放开灵识,一窥姜时堰。
至于原因……
一是因他与姜时堰合作多年,多少还是有些默契在身,对方既不愿明言,他自然不会去恶意窥视;二也是因对方不过封殿数月,且在他观察中,对方生命体征尚算正常。
加之朝野之上,他还能压制得住。
所以再三思量下,陈寻才没有选择做些什么,而是任姜时堰自流。
也是因此,这一年来,姜时堰所在殿宇的冷气越来越盛,前来的百官因没有灵气庇护周身,丑态也多有显露。
所以对于刘长冶如今这一模样,他没有多少神色波澜,帷因在这一年来,他见的丑相实在太多太多了。
只不过……
陈寻低垂着眸,眼中也再有闪过一抹思索之色。
如今姜时堰封殿将有一年,时间已算不得短,他要不要……
思索间,在寒气愈来愈重,甚至刘长冶唇齿都已经微微打抖后,两人也是有来到姜时堰所在殿宇之前。
“今日奏章尽在此处,另外,”陈寻回过神,一边将手中奏章递予身前侍从,一边又侧目看了看身后的刘长冶,再是道:“且禀告陛下,张无伤之徒,刘长冶刘史官已编好今年历书,欲求见陛下。”
“喏!”在低头应和一声,又略微抬眸扫了一眼刘长冶后,正抵于门前的两名侍从也一人接过奏章,一人开门引路,向殿内走去。
未久,已怀抱空空的两名侍从再次出得殿宇。
随后在刘长冶殷切注视间,那两名侍从便是朝陈寻低头抱拳,恭声以道:“陛下请国师入内一叙,至于刘史官,”那侍从低垂着眸子,目光没有往刘长冶身上分去半分,再有道:“且将历书留下,而后自行离去即可。”
“嗯?”陈寻和刘长冶闻言,皆是忍不住疑惑出声,只不过前者是未曾想到在封殿数月后,姜时堰竟在此刻愿意见他。
而后者,则是未曾想到,一向重视历书的姜时堰,竟不愿意见他。
但就算心中有着万分不愿,在将心中疑惑不解压下后,刘长冶也只得抿了抿唇,朝陈寻与门前二侍从抱拳一礼。
随即低声道:“下官告辞,”说完,他便将书递于陈寻,而后自己向外走去。
见状,陈寻倒也没说什么,在两名侍从抬手相迎下,他即是一正衣物,持拿历书向内走去。
第 53 章
室内冰寒, 压得烛火摇曳难明,又因重重帷帐相叠,再有遮掩掉外间九成光线。
是以虽时处正午,但在踏入殿内后, 陈寻也不由得微微眯眼, 等得过有数息, 在略微熟悉殿内昏暗光景。
他才是有看清殿宇深处, 正端坐在椅榻之上的姜时堰。
也是因此, 在脚步微顿,后以深吸一口气, 稍稍平复心中的复杂情绪, 陈寻方再是低垂着头,缓步朝案几所在处走去。
未久,在行至桌前不远,又有听到姜时堰那极为沉重的呼吸声后,他即是停步顿于殿内,有得低声出言道:“陛下……”
话音落,正坐于椅榻之上的姜时堰, 也将手中狼毫搁于笔架之上,而后微微抬眸看向陈寻, 嘶声以笑道:“朕与国师, 许久未曾见面了。”
“不知国师,”姜时堰看着从与他第一次相见,直至如今,都未曾改变容貌的身前人。
在话语稍稍一顿, 后有深吸一口气,但又因室内温度过低, 以致身体不适,猛地咳嗽了几声后,才是再有闷声问道:“如今可得安好?”
“仰赖陛下之福,”陈寻低垂着头,语气微显恭敬恳切之意,低声回道:“臣近来,一切尚算安好。”
“一切安好,”姜时堰轻声呢喃了一句,随后又抬手握拳,堵住唇齿,再是剧烈地咳嗽了几声,道:“一切安好,那便好。”
“国师可是我姜国定海神针,万万要爱惜自己身体,切不可出事……”
姜时堰说着,又抬手取过一方手帕,擦了擦因刚才身体剧烈晃动,而不小心沾染上墨汁的衣袖,可因着墨汁浓稠,加之衣袖吸墨过多,在反复擦拭两下后,不仅衣袖未曾干净,反倒是将手帕有得晕染化黑。
也是如此,在有沉默半晌,姜时堰方是将手帕往桌上一放,面上神色也稍稍低沉下来,轻声自嘲道:“人老便不得不服老,如今朕这般模样,倒是让国师,看笑话了。”
“臣……”陈寻张了张嘴,可在吐出一字后,他却又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要知他与姜时堰初相识时,对方正值壮年,虽身困梁宋倾轧之中,但眉宇间,却没一丝一毫因姜国积弱积贫,而无措惶恐之色,对方身上有着的,是为一股昂扬向上,敢与天斗的桀骜之气。
也是因此,陈寻才会选择与对方合作。
而姜时堰,也未直辜负陈寻的选择。
这数十年来,对方倚仗着自己所给出的消息,又靠着他自身的才智谋略,就这样将姜国,从一中等国家,硬生生带到了大国,至强大国,而后成为大一统之国。
陈寻始终记得,就在不久之前,对方身着玄衣,披以苍龙大氅,头戴十二流冕冠,腰配倾天下千计巧匠,耗时三月所制的环龙吞日佩,于九重高台之上,高声言喝“天下一统,万民朝姜”的雄伟壮景。
可如今……
陈寻低垂着眸,没有看向姜时堰,但余光中,还是隐约可见对方那已如苍老枯木一般的手。
短短数载,怎得老苍至如此。
陈寻唇齿紧抿,眼中也再有闪过一抹感伤之色。
若说张无伤之于他,是为熟络之人,故他会为其感伤。
但这份感伤,在陈寻这,绝计不会持续多久。
一来他与张无伤确实未曾熟络到挚友的份上,二来也是他在这数十年里,已见惯身边之人死/去,他早就学会了如何控制自己的情绪。
可这!仅是针对那些相识但联系不多的人!
若是如今将张无伤,换为姜时堰。
换为这个与他并肩同行数十年,彼此相知相惜,虽为敌,但又为友的姜时堰。
陈寻委实无法做到对对方淡漠无视,更无法做到仅是感伤一瞬,便能将情绪尽数压下。
惟因姜时堰于他此生而言,占比实有过重。
也是因此,在感知着姜时堰话语中的苍暮之气后,陈寻才是有得哑声无言。
但一时无话可说,尚能理解,若一直无言沉默,确也有损姜时堰为帝之威严,哪怕如今此地仅有他与对方两人,可陈寻如今仍为臣,便也不想让自己所作所为显得太过逾矩。
这也是他当初与姜时堰,彼此生有的默契。
君君臣臣,君一日为君,臣,便一日尊君。
是以在将头再有微低少许后,陈寻便欲启唇,再次出言。
只是不等他将话脱出于口,姜时堰便似是感应到了什么一般,直接先一步摇了摇头,打断了他的话,道:“生死惟常态,人命有天定,国师,无需在意朕方才所言。”
“且将今日奏章,与那刘长冶所书的历书拿来,让朕瞧瞧吧。”
“喏,”陈寻低声应和了一句,原先泛于面上的紧绷神色也稍稍一松。
他不知道姜时堰为什么要突然转换话题,但对于当下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的他来说,确实是一件好事。
是以在低垂着头,忙再有向前走了两步后,陈寻即是将奏章与历书,一同放于桌前。
待到此事办妥,他便又缓缓后退,复归原位。
而姜时堰见状,在有捂唇轻咳几声后,也未再说些什么。
……
等得过有半晌,在陈寻默然无声矗立时。
姜时堰也在着重批改了几份要紧奏章后,便是停笔拿过历书,接着在有沉默着翻看数页。
他便是又轻咳几声,再度朝陈寻问道:“不知国师私以为,朕,”姜时堰话语微微一顿,原先黯淡着的眸子,也泛起点滴傲然之色,道:“这数十年,为帝,如何?”
“陛下……”陈寻余光划过冰冷地板,再有看向那搭于历书之上,青筋根根/勃/起的苍老之手,在有缄默无言数息后,即是有得语含恭谦敬佩之意,道:“自是神威盖于当世,智谋远胜万国。”
“天下,无论过去,现今,还是未来,都难有人可与之匹敌。”
“君,为九天乘龙。”
“是吗?”姜时堰反问一句,随后不等陈寻开口言表肯定,他又是将手从历书中抽出,语气也带上几分笑意,再是道:“若旁人如此夸耀于朕,朕不仅不信,还会惩处于他。”
“惟因朕知道,朕能有如今,只是因朕敢拼,敢于把握国师所递来的机会。”
“所以朕并非智谋远胜万国,只是朕懂得抓住机会。”
“可,”姜时堰话语微微一顿,语气也再有多上几分调侃之意,轻笑道:“此话为国师所言。”
“国师知我一切,知我所有,却还如此夸耀于我。”
“那朕,便却之不恭,身受国师此番夸耀了。”
“毕竟,”姜时堰将历书合上,声音也微微扬起,道:“国师所言,朕一向当真。”
“陛下,”陈寻第三次唤着身前人,只不过这一次较之先前两次,更多了一份感慨。
而对于陈寻这一语气变化,在有沉默数息,姜时堰面上表情也稍稍一变。
随后在语气中尽去笑意,转而含杂着感伤与困惑不解之情间,他方是再度看向陈寻,出言问道:“所以,国师可否告知于朕。”
“此世,有真仙否?”
“真仙……仙……”陈寻抿了抿唇,面上显露的少许感伤之色也稍稍一收,但同时,他也未姜时堰所言,展现出多少诧异之色。
从他驾鹤显圣于朝议大会之上,后又言说自身为修道者,做到了身不动,但万花齐落之景后。
他就知道姜时堰在调查他,同时也在调查这个世上,是否有仙。
而对于对方此举,陈寻也没有选择出面阻挠,甚至在很多时候,他还出手帮了对方一把,以助对方调查更为顺利。
至于他这样做的原因。
一是因,他也想知道这个世上除他之外,其余的仙,从何而来……
毕竟在他的模拟记忆中,于望江楼上,他亲眼看见了黄胜赵凌空而立之景。
而对方缘何能从这低微灵气之地,成功突破到筑基期,也让他大为好奇。
要知在先前的漫长岁月中,他早已达到了练气完满之境,可每当他想突破练气,进阶筑基时,此方天地便会传来限制。
一旦他突破,必有雷罚天降,且他,必十死无生!
此为天地之规则,也即言明此低微灵气之地,不可有高于练气九层之人出现。
也是因此,陈寻才想知道黄胜赵是如何规避的天地限制,甚至还能在突破后,再度归来姜国,以收取天地山水之气。
毕竟天地排斥,向来不止是向上排斥,同时也向下排斥。
所以按道理来说,一旦突破筑基,哪怕规避掉了突破时的天罚,可突破后,若未及时离去,还是会遭受雷罚洗礼,甚至其威力,还有远大于突破之时。
而这,也即是为天地修正之理。
可黄胜赵的出现,却打破了这一情况。
原先陈寻以为对方是寻到什么天地至宝,才得以避逃开天地限制,逍遥于这低灵之地,可在他步入练气完满之境越久,他越是能感知到,天地限制绝不是一件宝物,所能轻易规避掉的。
因为天地修正之理,每时每刻都在进行着,除非黄胜赵所获得的宝物,是为世界之源,否则他绝不可能凭一件宝物,便能在此地来去自如。
所以想要真正的在这方天地限制下自由活动,除了大能者炼制符箓,以自身之力时刻抵抗天道规则之力外,绝无第二种办法。
是以黄胜赵能以筑基之身,自由出入低灵之地,便意味着,此方天地绝不止黄胜赵一个修行者,定还有着其他修行者,且修为必然不低。
也是有此判断,再又思及此番天地之大,纵是黄胜赵当初在练气圆满后,走出姜国,去往其他地方游历,但短短数十年间,对方绝不会走出多远,必然还是在诸国一地游历。
既如此,那便是证明,在诸国之内,必然有着修行者,或与外界修行者有关的东西,且这个人或物被黄胜赵所得。
不然这也解释不通,凭黄胜赵之才能,怎会在短短时间内就突破练气期,成为筑基。
但纵是陈寻知道这一点,明白这个世界还有许多需要他探寻的东西,可诸国领土委实太大。
若要凭他一人,莫说寻找十年,纵是寻找百年,怕也难能见着此方天地的修行者,或得到那一未知仙缘。
所以在姜时堰选择寻仙时,他才会选择帮助对方,而不是出手阻止。
因为他也想要倚靠皇族之力,让天下万民为他耳目。
且除此之外的第二因,也是陈寻想看看,这个世间,除了他所遇见的秘境、灵材,还没有其他能助他,助陈家修行的东西。
也是因此,在陈寻的有意帮助,与姜时堰在见他于鲁国战场显威,后又于天都城一人碾压一国,加之姜时堰自身愈来愈衰老,想迫切求生的情况下。
这寻仙之事,也闹得愈来愈大,虽还未曾显于世间众人之耳,但朝堂之上,衮衮诸公,但凡消息不差者,都有所闻。
是以一众朝臣虽对于姜时堰骤然封殿,陈寻掌国,有所不满,但也没多过多反感。
一是因,他们也不知如今姜时堰封殿,是否是得获仙缘。
若是的话,他们在前朝闹事,便是在干扰对方修仙成道,那等姜时堰成功出关,他们会面临什么境况,他们甚至都不用多想。
而若不是,他们更不会在此时触对方霉头。
再者,相比于一为仙近乎疯狂痴魔之人,陈寻虽未见苍老,但多少还算于正常人之列。
所以在多方权衡下,他们才是选择压下心中想法,捏着鼻子忍了下来。
所以陈寻才会对姜时堰今日所问,没有半点惊讶,甚至在陈寻设想中,对方今日一问应是在更早之前。
不过或早或晚,对方所得的结果,皆大差不差即是。
陈寻于心暗有念得一句,随后在姜时堰凝视着的目光下,他即是低垂眼眸,轻声出言道:“此世,有仙。”
“有……仙,”姜时堰方才显出的少许锐利目光猛地大盛,但很快这目光又涣散起来,连着姜时堰原先挺直的腰背,也骤然一塌。
如此过有半晌,在殿中森森冰寒之气再有浓郁三分后,姜时堰才是有缓缓回过神来,问道:“国师,为仙?”
陈寻摇摇头,“臣非仙,臣,仅是仙途之中,一踽步而行者。”
闻言,在眉宇微微先上一抬,再有视看陈寻数息后,姜时堰也再次挺直腰背,面上所泛起的少许灰败之色,也缓缓回复过来。
接着在陈寻余光注视间,他即是笑了笑,道:“国师如今所言,与当年第一次同朕言说之语,还真是大差不差。”
“国师,实是过于谦卑了。”
“陛下……”陈寻抬头看向姜时堰,欲出言解释什么。
但对于陈寻此举,姜时堰却是笑着摆了摆手,示意对方无需多言。
接着在陈寻蹙眉间,他即是再有低声道:“国师虽在仙路踽步独行。”
“可终是踏上了,仙途,而我等……”姜时堰在脸上,再有扯出一抹自嘲笑容,复又道:“连这个机会都没有。”
“仙途飘渺,如影似幻,国师能获得仙缘,能有超脱之路,以是高于我等之上,是以,”姜时堰定睛看向陈寻,“何需这般恭谦。”
“换作是朕……”姜时堰声音微微昂起,但在刚有起调后,他又将欲说之言吞下,而后声音有得放低少许,接着一边朝殿宇四周指了指,一边再是道:“国师可见这四周霜冰?”
“这些,都是朕依托多年来,从得获的‘所谓的修仙之法’中所分析出的,最适宜修行的环境。”
“书中言说,只要常居冰寒之地,不辍修行,必能踏破凡人之身,登临仙路。”
“朕初时虽不信,但,”姜时堰将目光再度移回案几之前,再有看向自己已是苍老不已的手,语气中也满是自嘲之意,道:“朕老了。”
姜时堰微微垂眸,语气再有带上几分低迷之意,“国师……”
“朕老了。”
“所以,朕信了。”
“所以朕选择身受霜冰苦寒整整十月,可换来的,”姜时堰扯着僵硬面皮,试图将面上笑容继续显露出来。
可寒气太盛,霜风太冷,吹得他面皮太硬,太僵。
他终究没能笑出来。
是以在陈寻望视间,他只得于唇齿闭合时,再有轻声道:“换来的,便是朕如今这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国师,你觉得,朕,可错了?”
姜时堰语气低微,话中之意,也带着难言的迷茫与困惑,似是他真的不知,他如今所作所为,如今的选择,是对,是错。
而陈寻对此,却只有沉默无言。
他是从凡人,步入的仙途,所以他知道仙与凡人之间,所隔的壁垒有多大,也知道仙之于凡人,其诱惑之力是为何等之巨。
也由此更知道,对于如今的姜时堰来说,仙意味着什么。
可也正是明白这一点,他才更无法说些什么。
因为他身处仙途中,因为他有修行法,因为他,绝不会将功法交予对方!
至于原因……
陈寻低眉,眼中也闪过一抹复杂神色。
先不说姜时堰是否有画道天赋,是否能修炼他手中的修行法。
纵是他有画道天赋,也能修行功法,但凭对方如今年纪,道途也已早早断绝。
就算就算再退一步,对方凭借着极大毅力,能在如今的年纪上接续道途。
可修行法是为陈家根基,是为陈家独立于世的保障,也是为陈家兴盛万代的最大纽带。
一旦他给出去……
如今的他,还能掌控姜国,可等他离开这个世界后呢?
要知道有修行功法的姜国,与没有修行功法的姜国,是为两个概念。
前者,只是凡俗国度,生老病死不过匆欢迎加入企,鹅峮似而儿弍五九一嘶7匆百年,对已是修仙家族的陈家而言,根本构不成威胁。
但后者,只需积累十年,甚至十年不到,便可用低阶修行者,活生生地堆死陈家,覆灭陈家。
所以,不用权衡利弊,陈寻都知道哪种做法为对,哪种做法为错。
是以陈寻,说不出什么,也不能说出什么。
而对于陈寻的沉默,姜时堰也好似料到了一般。
因此在话语稍有停顿片刻后,他即是低垂眼睑,语气再有轻微少许,道:“国师之缘,为朕所羡。”
“但若是朕能有机会,在仙缘与掌持一国,一统天下之间,选择一个。”
“朕,还是会选择权利。”
姜时堰抬手轻抚那本被他闭合起来的历书,语气也再有微弱几分,道:“朕自出身以来,便无人视之为重。”
“父皇重视家国兴盛,重视前后朝之相处平衡,重视姜国的稳定发展,所以他的目光,向来只停留在大兄与二哥身上。”
“而母妃,”姜时堰忽地闭目,嗤笑一声,“她竟妄想在皇族当中,求得父皇真心所爱。”
“所以在我出生前,她视我为吸引父皇目光之物,在我出生后,在见父皇对我喜欢不盛后,她便弃我如敝屣。”
“我年少尚且不知其间因由,还以为是我太过愚笨,以致父皇母妃不喜。”
“所以我拼了命地修习功课,拼了命地行练兵法,望的就是父皇母妃能多看我一眼。”
“而此法初时,确有奇效,”姜时堰嘴角微微勾起一抹嘲讽之笑,再是道:“父皇注意到了我,母妃也因此对我多了关心。”
“可也因此,引动了大兄与二哥。”
“这天下,只能一人掌握,所以这争天下的对手,自然也不需要再多出一个。”
“所以,”姜时堰抬头望着殿中高粱,语气也带上些许落寞与恨意,“我被动选择了藏拙,也由此,再次失去了父皇与母妃的宠爱。”
“甚至还在这失而复得后的,再次失去后,惹来了母妃的厌嫌,和父皇越发明显的漠视。”
“我因此恨上了兄长、二哥。我恨他们在拥有一切时,还要抢夺我来之不易的爱,恨他们让我被母妃厌烦,恨他们让我被父皇轻视。”
“可等我稍有长大些,见识到了父皇的冷酷、兄长们的狠辣后,我又发现原来我的恨,我的爱,那么渺小。”
“被我爱者,被我恨者,对我都无甚在意。”
“我好似这偌大皇城中的一只蜉蝣,朝生暮死,无人在意。”
“我就此消极了很久很久,久到母妃因父皇长久不临于宫中,而郁郁寡欢逝去。”
“久到我在她塌前,听她说她这一生恨家族弱小,无法让她与其他妃嫔并肩,无法给她助力,以致父皇瞧她不上;又听她恨我才学无能,无法掌握权利,无法吸引父皇视线,让她白白枯坐宫内,无见良人。”
“我才终是醒悟,”姜时堰低垂着眼,再有抬手抚过身前那一封封奏章,低声道:“原来,权利才是为最重要的东西。”
“原来,想要让世人重视、瞩目于我,我需要先获得足够大的权利。”
“所以我选择再度学习,选择暗中激化两位兄长的矛盾,选择放大朝野争议,选择加速父皇老去,乃至死去。”
“我这一生,”姜时堰抵齿于唇,勉强扯出一抹放肆笑容,道:“沾满了太多太多亲族的血。”
“放在外人眼中,我应该忏悔,应该痛哭流涕,应该良心不安,可,”姜时堰用力扯动面皮,终是将笑容再有放大少许,道:“我无悔。”
“我的一切,都是我一点一点努力所得,我怎会为之不安,怎会抛弃于它。”
姜时堰摸着坐下椅榻,语气也愈发轻微起来,“我这一生,所行诸事,无一后悔。”
“所以哪怕重来一次,哪怕可得修行,我也会选择权利。”
“因为只有它,才让我感觉,自己是活着的。”
“所以,”姜时堰再有看向陈寻,一字一句,缓缓道:“我羡国师,也害怕死去,但我更怕,这天下权利于我死后散去。”
“所以国师,”姜时堰凝视着陈寻,语气虽轻微至几近不可闻,但仍透出一抹坚定郑重之意,道:“自我死后,五十年内,不可入玄京。”
“这天下,未来姓陈姓姜,我无能预料,但至少我死后百年间,它不要就此崩散。”
姜时堰微微闭目,语气越发微弱起来,“这天下一统之景,朕盼了太多太多年……”
“朕,舍不得……”
而听到姜时堰的话,又见对方近乎熄灭的命火,在有沉默片刻,陈寻也终是明白对方今日铺垫如此久,说有这么多,是为何意。
姜时堰知道自己习性,也知自己不会给出修行功法。
所以对方一早的目的,就不是欲求修行法。
对方求的是,自他逝去后,陈寻不插手姜国内政,不允陈家篡国,求的是让姜国下一位皇,还是姓姜。
至于姜时堰为何要求百年,恐也是对方猜测到在他逝后百年,那时的陈寻也应已离去,他们的承诺,也会就此风散。
至若那时,陈姜谁为皇,都已不在姜时堰和陈寻的考虑范围之内。
所以姜时堰只求,此百年内,姜国姓姜,而百年后,若姜家守不住皇位,那即是证明,姜家无能,既如此,让于他人又何妨。
也是因此,在稍有思索片刻,后复有低眸望视姜时堰时,陈寻便是有得出言道:“臣,谨遵陛下之命。”
陈寻顿了顿,后又有得沉声道:“陈家,永远只为陈家。”
“只要有陈家所在一天,姜朝便是为姜家所有。”
“此,”陈寻目光与姜时堰相交,在复又顿了顿后,他方再是道:“为我,与君,所订之约。”
“万载,不变。”
“如此,”姜时堰面上皮肤忽得一松,好似整个人都轻松一般,微笑呢喃道:“朕,便放心矣。”
话音落,霜冰化水,椅榻之人,也就此睡去。
第 54 章
秋风萧瑟, 卷起一地尘沙。
望着前方已披上厚厚一层黄衣的杨柳,在有缓缓吐出一口气后,陈寻也忽得想起,在数十年前, 就在此处, 正如此景。
有一少年, 曾睁着明亮眸子, 用满含兴奋与欢快的话语, 朝他说:“在有不远,即是寸心关, 即是江北。”
少年心思赤城, 语气中满含着将归家似为闯荡江湖的激昂。
但少年虽恣意潇洒,可于他面前却从未失礼,也从未逾矩,对方真真视他为兄,亦视他为挚友。
故而哪怕那时的陈寻,满心满眼都是对往昔仇敌的愤恨怨怼。
哪怕那时的他,因心思郁结, 自然而然地没有留意到少年清亮眸子下,望向他时, 所透着的喜悦;也没有注意到, 对方因他的选择前来江北,而始终流露出的感激欣悦。
哪怕对方已有所感应到,自己对他不算热情,自己似是将他视为一工具人, 一纯粹的引路人。
可对方始终都未曾因此,改变他对自己的态度, 他始终满心满眼都是对自己的敬佩仰慕之情。
甚至到后来,在他与少年逐渐熟络,但又因世事有变,不得不离去江北十年后。
对方也未曾因他的远去,而减少对他的喜爱,对他的崇拜,还有视他为傲的自豪之情。
也是因对方这毫无保留的爱,才是让陈寻也由此忘掉了,在此处,他所忘记的,所刻意不去注意的,那一份他应做出回应,但却未有回应的,少年对他的崇拜敬仰。
陈寻原以为自己会忘得彻底,会真的记不起自己没有回应过的,那少年也无需他做出回应的这一记忆。
但在经过此处,再有看见这依依杨柳,再有见这黄衣着身的树木和满天黄沙后。
陈寻才骤然发现,他并没有忘记这份记忆,并没有忘记这份被他压于心底的,始终不敢直面的,这一份记忆。
陈寻忽得有些愧疚,面上也显露出少许羞惭之色。
他知道少年自己或许都未曾在意过这件事,可越是如此,反而越令陈寻心有挂碍,久久难舒。
但很快,在望见远处有数匹快马奔来后,他刚有泛起的些许感伤,也即有散去。
“兄长,”远处声音如箭,猛地刺入陈寻耳中,一如既往的昂扬向上,一如既往的欢快,只是这一次,相较往昔,对方声音好似有得清脆年轻许多。
但在抿了抿唇后,陈寻也未太过在意,只当是两人多年未见,自己记不太清对方声音而已。
也是因此,在摇了摇头,过得瞬息,他便将这一念头抛下,旋即再有扬眉一笑,挥手朗声道:“宸弟。”
话音落,马匹越来越近,眼前人的模样也越来越清晰,只是陈寻原先满是喜色的目光,也缓缓消失。
直到马匹停于身前,黄沙消散,马上之人,有得再度朝他挥手道有一声“兄长”后,陈寻才在紧蹙眉宇间,缓缓回过神来。
不过也是因此,在有面色一沉后,不等身前之人再说什么,他便是有得皱眉沉声以喝问道:“你是何人?缘何知我与宸弟私下相交之称?”
“赵宸,又在何处?”
马上少年闻言,在匆匆扫看了身前人一眼,接着于眸中闪过一抹讶然震惊之色后。
他即是忙翻身下马,低首抱拳以言道:“在下赵家少族长,赵允峰,见过国师大人。”
“望国师大人……”赵允峰口中的恭谦祝词尚未说完,已是心有不耐的陈寻便是紧蹙眉宇,再有低声念了一句“赵允峰?”
说完,不待少年点点头,再有启唇接续上未说之言,陈寻便是坐于马上,俯视于他,淡声道:“你与宸弟,是为何等关系?”
少年闻言,面上也没有显露出话语被打断的不满与不悦之色,他仅是在见陈寻真不欲听他的客套话后,他便是将抵至唇边的话,有得吞回腹中。
而后转言恭声道:“国师所言赵宸,是为家父。”
“尔父?”陈寻听得此话,也不由得再有仔细打量了一眼身前人的面貌,而后在过有数息,确实见对方面貌与赵宸有几分相像。
他才是眉宇稍有舒展半分,但也仅是半分!
他垂眸漠然以望身前少年,后又见着对方身后已因马匹停歇,不再吹起的黄沙。
在有缓缓吐出一口气后,陈寻也复以沉声出言道:“宸弟既是汝父,却不知汝知宸弟,如今何在?”
“家父尚在家中,”少年低头抱拳、面上再又泛起一抹恭谦之色,解释道:“因十数年前祖父病逝,家中事务繁重骤增,而于朝野之内,除父亲外,尚还有数位位职高于父亲的族中子弟健在。”
“所以在两相权衡下,族中家老便是让阿父暂退玄都官位,以回归主家继任族长,打理族中诸事。”
“至于小子如何在此……”赵允峰顿了顿,语气也再有多出一分亲和恭敬之意,道:“是为父亲知国师大人近日欲来江北,喜难自胜。”
“但又恐家中简陋,难以招待大人。”
“故在思量再三后,他便派小子前来寸心关以迎大人,而他自己,则留在家中,以装点家中之景。”
“是为如此?”陈寻低敛着眸,看着身前少年。
对方言辞恳切,面上也满是真实不虚之色,可越是如此,越是令陈寻心中疑惑更甚。
要知道凭赵宸之秉性,在知自己欲前来江北后,第一时间定是赶来寻他,而不是做有所谓的,怕自己嫌他家简陋,故他欲装点家族,以迎合自己的行为。
毕竟无论是他,还是赵宸,他们都知道彼此相见才是他们最为重要之事,至于他们处于何地,此地是为何种模样,都是排在第二乃至第三第四,甚至最为次之之事。
也是因此,在见赵允峰真诚无比地对自己言说这番话后,陈寻不仅没有生出半分认同之感,甚至还因此语,生有一股隐晦荒谬恼怒之意。
汝既为宸弟之子,不求汝尽信于吾,但凭吾于汝父之情谊,汝又安敢以此谎言,欺哄于我!
陈寻抿着唇,心中满是不悦,他不信赵允峰口中的话,但他也肯定对方是为赵宸之子,不然对方也不会敢仗着区区几人就来拦他,且还知道他与赵宸彼此间的称呼。
所以于陈寻而言,如今的他,更多的是困惑于赵宸,为何没有前来与他相见,又为何让他的孩子,说有如此漏洞百出的借口,以搪塞于他。
也是念有这些,在低眉凝视身前人数息,有见对方因自己久久不语,而眼神微动,面色也稍稍泛白的模样后。
在有抬眸迎日,一观当下时辰,过得数息,陈寻便是低声道:“我与汝父之情谊,又岂是一地装饰豪奢简陋与否,便能改变的?”
“若是真能因此改变,那,”陈寻再有垂眸看向赵允峰,语气也有低了三分,道:“我与你阿父之轻谊,便也称不上一句深厚。”
“那自然,也无需你亲自来此以迎我。”
陈寻淡声说着,随后在赵允峰面色微微一变间,他即是再有摇摇头,道:“所以,汝父唤你来此,实是为何,汝,”陈寻顿了顿,接着踏马一跃,凌空坐于一骤然出现的仙鹤之上,再是道:“应如实回答,而不是支支吾吾,搪塞于我。”
说完,不待赵允峰抬眸启唇,欲要辩解或说些什么,陈寻便是已示意仙鹤向着赵府所在飞去。
“汝既言之无实,那我便亲自去看看,宸弟,如今到底是何模样。”
话音悠悠飘落,也让得赵允峰本就不算好的面色,再有一变。
旋即在有征楞数息,见天际已渐无仙鹤之影后,他才是有回过神来,而后忙翻身上马,转动马身,朝着家中疯狂赶去。
……
初秋风凉,纵是有阳光打落到庭院之内,在坐落其间时,也还是难感身体可得温热。
也是如此,在有背椅藤榻,欲抬手拿过案几之上的热茶时,于天际吹来一阵清风后,正躺于藤榻之上的消瘦男子,也忍不住将手收回,给自己拢了拢衣服。
等得清风过去,身体稍暖些后,他又是轻咳两声。
在将喉间淤积的痒意咳出,身心似有舒畅后,那倚靠藤榻者,也好似没有了喝茶的心情,是以将头向后一枕,便又悠悠地晒起太阳来。
而见着对方这一模样,在有轻叹一声后,一直处于院落屋檐下的女子,也缓步走至藤榻旁,一边将茶水斟满递予对方,一边再是柔声说:“阿父近来体弱,受不得风,何故要在院中久坐。”
“这要是让大哥看见了,怕又是得凶你了。”
“无妨,无妨,”榻上人接过茶水,在轻抿一口,后得缓缓吐出一口气,方才再是笑着冲身旁女子摆了摆手,道:“我前日便派你兄长外出行事,这几日,他都回不来。”
“所以,”榻上男子笑容又深了几分,道:“曦儿不比担心你兄长说些什么。”
“我是担心这个吗?”曦儿又看了消瘦男子一眼,随即再有幽幽一叹,语气也多了几分抱怨,道:“我是担心阿父你身体吃不消。”
“要知这秋日之风虽称不上毒,但一直受着,对您身体伤害也大得很。”
“再说,”曦儿环顾了院落一圈,见着周遭未有半点添饰装点的痕迹,语气中也多了几分不解之意,道:“您把兄长给支出去,说要自己装点族中与院落。”
“但您现下又什么都不肯动,等过几天您说的贵客登门,岂不是尴尬?”
“这……”榻上男子顺着曦儿的话,环顾了院落四周,而后挠了挠头,再有呢喃道:“是有些尴尬。”
“但,”清风又吹来一阵,消瘦男子又拢了拢身上衣物,继而再是道:“阿父还要多晒晒太阳。”
“去一去这身上霉味。”
“不然……”
“不然如何?”男子话音刚落下,另一道雄浑低沉的男音,便自院落一角响起。
“谁!”曦儿猛地侧目回望,眼中也流露出一抹明显怒意,“族长居所,未经通禀,安敢入内?!”
望着身后衣着华贵,明显不似下人的年轻男子,在眉宇倒竖间,曦儿便再是斥道:“你名之为何,为那支支脉?父母又为谁,他们未曾教过你规矩?”
话音落,过有数息,男子仍未回答自己的问题。
见状,曦儿也再扬眉一挑,当即便再欲怒声呵斥。
只是这一次不等她将话说出,一直躺于榻上的男子便抬手制住了她。
而后在她满是恼怒与困惑的目光中,那榻上之人即是缓缓起身,冲那院落一旁的男子,扯出一抹微笑,道:“兄长,近来可好?”
第 55 章
微风吹拂庭中树木, 带起数片泛黄落叶。
望着面前眼窝深陷,皱痕布满,已是老苍之态尽显的赵宸,在有唇齿微动, 欲要回应着说些什么的陈寻, 也是在过得片刻后, 终是抿了抿唇, 未曾吐出一言。
他仅是定定地望着身前的老者, 又似是透过这老者老苍的皮囊,看向曾经那个鲜活纯真, 始终意气风发, 昂扬向上的少年郎……
“怎地一时不见,你竟也老苍了。”陈寻抿着唇,心中思绪止不住的回荡。
直到一片落叶随着风,掉入案几之上的茶水中,响起一道微不可闻的涟漪音后,陈寻才是在这止不住的驳杂念思中,缓缓回过神来。
而在见陈寻虽仍显紧绷, 但多少有所缓和的面部表情后,赵宸于心也暗舒一口气, 随后再有微微一笑, 道:“上次与兄长相见,还是十二年前。”
“兄长,”赵宸声音带着些许欢欣笑意,又带着些许挚友久未相见的抱怨和感伤, 再是道:“怎地又十年不与小弟通信?”
“小弟,”赵宸抬手指了指自己已经松垮不已的皮肤, 语气中也满是失落与庆幸,道:“老了好多。”
“还以为此生,再见不到兄长了。”
“我……宸……”陈寻再又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但很快他又将嘴闭上。
待到过有数息,他才是将心中涌起的激荡情绪尽数压下,而后再有缓缓吐出一口气,闷声低语道:“为兄,一切安好,宸弟,勿要挂牵。”
陈寻僵硬着思绪断断续续吐出一句话,随后在有沉默半晌,他才再又抬眸看向赵宸,眼中也带上一丝丝的迷茫与感伤,再是道:“倒是宸弟,你……”
“如今,怎老苍了,如此多。”
“兄长,”赵宸闻言,先是笑着低声唤了陈寻一句,随后在陈寻凝眸望视他双眼之时,他方再有闷声道:“我已八十余岁矣。”
“我,”
“该老了。”赵宸边说,边向前走了两步,同时他也极力地睁开着,自己已越发混浊的双眼,欲要就此再看清自己兄长一回。
而见得此景,在心神猛地一滞,后过一瞬,陈寻也再顾不得伤感,忙是快步走至赵宸身旁,一手将对方扶住,接着在将赵宸再有扶回藤榻之上后,才再有语带少许恍惚之意,道:“你,也有八十余岁了吗?”
“八十四岁,余三月七日,”赵宸没有反抗陈寻压着他坐回藤椅的行为。
他确实老了,身体也确实大不如前,再加上方才受了少许冷风,如今他确是坐着要比站着好些。
是以他接受得很是从容,也很是淡然,根本没有半分抗拒在其中。
但赵宸越是如此,越是能如此平淡地,如此释然地接受自己老了,坐于一旁的陈寻,便越是难接受得了。
他望着赵宸,想着对方说的,那精确到日的年龄,他就觉胸口似有一柄重锤,不断敲击着他。
让他有些喘不过气来。
且这跟当初他见姜时堰离去时,完全是两个不同的感受。
后者离去,陈寻虽心有悲悸,心有感伤遗憾,但更多的则是对敌手离去,此生难有人同他斗智斗勇、同他彼此算计诸国,同他压服百官的失落,但却没有哀悸到极致的伤心。
再者后者在离去的最后一刻,还想着坑他一把,压他一把,让他答应帮扶姜家,让他答应压制陈家发展,让他在此世一日,便帮他姜家,压服诸国一日。
对方这一举动,实是或多或少减轻了陈寻的感伤和难受。
也是如此,在陈寻离京十数载中,他虽常想起姜时堰,但更多的则是感慨对方仅治国十数年,就让诸国难掀风浪,让诸国万民认可姜国。
他少有伤心感怀,更多的是对对方的赞誉。
也是因此,他之于姜时堰的感情,与之于赵宸的感情,实是大有不同。
要知后者,是陈寻自年轻时便认识的玩伴,是陪他在玄京走过中年数十载的,亦友亦亲人的、真正的挚友,是陈寻可托付性命的存在。
是陈寻可以无所保留信任之人,是在见着对方时,陈寻不会有警惕对方,认为对方还会在生命最后一刻,还要坑他一把,给他设陷阱之人。
所以陈寻在见到赵宸后,有的只是无尽的悲伤,和对自己久不联系对方,以致不知挚友近况的自责与懊悔。
而赵宸瞧着低垂着头,虽面上无甚表情,但因两人相知甚笃,知陈寻此刻心中,怕已是波涛汹涌,情绪难平的情况后。
在有轻叹一声,他也选择打破了此间的尴尬气氛,再有低声笑道:“不知兄长,这十数年,又去了何处。”
“小弟,”赵宸勉强勾了勾唇,语气稍有扬起几分,道:“真的,好久不曾见过兄长,与兄长畅谈了。”
“我……”陈寻抿了抿唇,再又抬眸看了一眼赵宸,半晌后,才是复有吐出一口气,道:“自姜皇离世后,我便应姜皇之诺,出得玄京,以巡视诸国。”
“此十数年间,”陈寻看着目不转睛地望着他的赵宸,在有想起对方以往听他说话时,皆是这个模样,未曾想如今老了也还是这般模样。
在思绪一岔,念着对方外表虽老,但内心却始终如一,未有改变后,陈寻也不由得微微一笑,而后再是道:“为兄走遍了楚、蒙、丰、韩、吴、赵等十国。”
“也帮助姜国镇压下数十次起义军兴事,至于宸弟所言,为何联系不上为兄……”陈寻垂首敛眉,语气也带上了少许歉疚,再是道:“实是为兄行踪过于飘忽,今日在赵,明日就可能在丰,或楚、吴等地。”
“纵是姜国信使消息极为灵通,也难寻到为兄。”
“加之……”陈寻忽得叹了口气,语气中的自责之意也越发浓郁起来,“为兄也未曾想,宸弟竟已身弱至斯。”
“我原以为,”陈寻顿了顿,后迎着赵宸的目光,再有轻叹一声,道:“当初为兄离京时,你尚且身康体健,我原以为你如今,也应当如我离京时,一般。”
赵宸闻言不由得笑了笑,同时也朝着陈寻摇了摇头,“人怎可能永远不变,更何况是十年这如此大的跨度。”
“上次十年未见,我便从少年成为了青年,如今再有十年未见,我便从中年变为了老年,只是……”赵宸顿了顿,面上笑意也微微收敛起来,“下次十年……”
“兄长,”赵宸迎着日光,看着对方身上晕出的一环环日晕,再有转言笑道:“生老病死,为人之常情,我如今能活至斯,已是侥天之幸,更何况我还能在将去之时,再见兄长你一面,这更是幸中之幸。”
“赵宸此生……”赵宸还想说些什么,但不等他将话脱之于口,陈寻便先是皱了皱眉,随后将目光从赵宸身上移开,转而看向在他们聊天后,就一直沉默的赵允曦,道:“这是,宸弟女儿?”
陈寻转移话题的方式过于僵硬,也过于干涩。
纵是赵宸一向能接住陈寻的各种话题,此刻也不禁愣了数息。
但很快,他又回过神来,在见陈寻确实不欲就这个话题再有谈下去后,他也知道了对方此刻的想法。
尽管赵宸觉得人之生死为天地常理,哪怕陈寻自身破开了这个常理,但他没有破开,便应信此天命。
再者他也早已看开生死,一如他所言,能在死前再一见陈寻,已是让他满足不已。
他已无牵挂,已是满足,又怎会忌惮谈论生死与否。
只是陈寻今下不喜,那他也不会选择再有多言什么。
所以在顺着陈寻目光朝赵允曦看去后,他也点了点头,道:“这是曦儿,也是我膝下次女。”
“至于大子,”赵宸顿了顿,眼中也泛起少许笑意,道:想必兄长也见过了。”
“正是前些日子,被我派去迎接兄长你的赵允峰。”
陈寻点了点头,而赵宸也朝着赵允曦招了招手。
等到对方走近后,他才是再有笑言道:“曦儿,这便是为父常与你们提及的,一笔退万兵,为君上亲封的天下第一国师,也是你们的叔叔,我之兄长,陈寻陈璟安。”
赵宸说着陈寻头衔,面上也满是遮掩不住的骄傲与得意,好似这些头衔并不是陈寻所得,而是他所得一般。
而赵允曦看着赵宸这一模样,又看了看没有出言反驳的陈寻,在嘴张有数息后,她还是没有将那句“陈叔叔,”给说之于口。
对方能被她父亲认可,她自然相信这就是传说中的那位,以一己之力镇一国,压服诸国不敢大声言语的天下第一人,姜国第一国师,陈寻。
可纵是肯定对方的身份,明了眼前人,就是自己少时视为偶像,视为学习榜样之人,且她也从小道消息和她父亲处,得知陈寻容貌不衰,永远年轻俊美。
但赵允曦多少还是以为赵宸和小道消息,都有所夸大。
前者在赵允曦认为中,是因陈寻与赵宸互为挚友亲人,所以赵宸加了极厚的滤镜,后者则可能是根本没见过陈寻,只能胡编乱造。
总之于赵允曦看来,陈寻纵然不是一个跟她父亲一样老的老者,但也应相差不多,毕竟他父亲,总是叫着陈寻兄长。
可如今……
望着眼前似乎比她也大不出多少的俊美青年,又想着自己父亲一口一句的兄长。
赵允曦只觉得三观都碎了一地。
这……是传说中的姜国国师,是传说中一人退万兵的存在,也是她父亲的挚交,可对方……为什么!!会如此年轻!!!
赵允曦沉默着,目光也不敢多于陈寻身上流连。
一是她委实不敢相信,这人是为陈寻,二也是,她真的做不到,对着一个比她大不了多少的青年人,叫出叔叔,乃至请安行礼。
好在陈寻对此无甚在意,他仅是扫了赵允曦一眼,便笑着摇了摇头,道:“曦儿无需多礼。”
说完,他又转头看向因赵允曦久久不叫人,而面色稍有不愉的赵宸,再是道:“我离京时,她与允峰都尚且年幼,认不出我自是正常。”
“就连我,在见到允峰时,也没有第一时间认出他来,若不是他自报家门,且眉目与宸弟你有几分相似,我还真以为他是为冒牌的。”
“不过,”说到这,陈寻笑容也再有深了几分,道:“那小子还挺像你的,一样朝气蓬勃,就是……”
陈寻说着,眉宇也微微一挑,随后在赵宸疑惑不解的目光中,过有片刻,他才再是说道:“这小子一上来就唤我兄长,倒是个混不吝的。”
“!”赵宸微微一愣,随即也眉宇一扬,低声怒道:“那臭小子!”
“无妨,”陈寻摆了摆手,又笑了笑,“怕是他见着我模样,误认错了人。”
陈寻摸了摸自己始终不变的脸,语气也多了几分感慨和唏嘘,道:“我,也习惯了。”
“毕竟谁能相信,堂堂一大姜国师,竟不是流传画作中的白发长髯,满面肃容之人呢。”
“兄长,”赵宸摇摇头,对陈寻的自嘲和为赵允峰的开脱很是不满,道:“何需为那小子开脱。”
“我当初让他去寻你,一是因我身体不便,不好出行,二也是想养好精神,再与你想见。”
“但我让他去寻兄长时,已是多番叮嘱,让他勿要胡言乱语。”
“可他!”赵宸面上泛起一抹淡红,唇齿也微微抖动起来,道:“安敢对兄长如此无礼!”
“他!”赵宸说着,胸膛也剧烈起伏,似是一口气没有喘上来。
见状,赵允曦和陈寻皆是吓了一跳。
随后前者忙半蹲下来帮赵宸拍背顺气,后者则干脆唤出真灵,来帮赵宸疗伤。
等得过有数息,赵宸呼吸再度顺畅后,陈寻才是松了口气,忙急声道:“为兄仅是随口一说,宸弟且莫气恼,且莫气恼。”
“莫不是宸弟还以为,兄长是因一两句话,就小心眼,就生气恼火之人?”
“小弟,”赵宸缓缓吐出一口气,再是哑声道:“自知兄长不是这样的人。”
“可……”
“没有可……”陈寻摇头打断赵宸的话,“既知我性子,宸弟又何故动怒。”
“你知我向来对于他人的看法、言说,无甚在意的,更何况,那还是允峰,也是我子侄,我又怎会怪罪于他。”
“再者,不知者无罪。他虽知我年轻,但终是不曾见过我,所以才敢如此说,此不过是一小事尔。”
“宸弟你……”陈寻话未说完,赵宸便有出言唤了一声“兄长。”
随后在陈寻顿住话音,再有抬眸看向自己时,赵宸嘴角也不由得泛起一抹苦笑,道:“小弟无事,兄长当且放心。”
话音落,赵宸嘴角苦笑,也渐渐转为一抹和缓笑容。
他自知身体已是不行,如今稍稍牵动一点情绪,就可能如现今一样,喘不过气来。
但赵宸对此却很是看得开,毕竟早死晚死都是一死,何况他已经活了如此久,已是活够。
倒是陈寻和他家人,以及族中人都比他自己还要看重他的性命。
哪怕他只是一点身体上的风吹草动,众人都是如临大敌,这委实是让赵宸有些哭笑不得,不知该说些什么。
而对于赵宸的心里想法,陈寻却没有多感受出来,他仅是见赵宸说完话后,便稍有沉默下来,虽不知道对方现在在想些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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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已是见赵宸如今身体不适是何模样的陈寻,当下也不想在方才话题上继续谈下去。
是以在稍有思索一番后,陈寻也尽力转开话题,再又道:“且不说允峰如何,不知允曦如今,有何成就?”
“我……”赵允曦张了张嘴,她听着陈寻的话,又瞧着对方的动作,自然知道陈寻的想法是什么。
可让她自夸自唱,她一时也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是以在张了张嘴,她也不知该从何处起头。
好在赵宸在又有轻咳几声,复以缓缓躺回榻上后,便是张口提她解围,道:“曦儿成就,在之画道,她如今画道之名,可是如兄长以往在江左之名。”
“她,可是有我江北小画圣之称。”
“小画圣?”陈寻闻言,也不由得挑了挑眉再看向赵允曦,而赵允曦此刻也有些尴尬地回视着他,接着再有笑了笑道:“不过是虚名一个,叔叔在如今年岁,早已名扬诸国,我怎比得上。”
“父亲,你……”
赵允曦在有匆忙解释几句后,又忽得瞧见先前一直虽有欢笑,但始终不及眼底的赵宸,此刻面上满是真正的开心之色,似是他真的为自己所取得的成就,而感到高兴一般。
也是如此,在有沉默数息后,赵允曦也忽得不想再多打断赵宸什么。
如果能让久未开心露笑的赵宸,一直在发自内心的笑,她被赵宸拿来当个话题,又怎么不行?
更何况,这又不是什么不好话题,是一个父亲,在向他的挚友亲朋炫耀他的优秀孩子,她何需尴尬。
也是念及此,在心底暗有深吸一口气后,赵允曦也再是冲陈寻笑了笑,没有在否定赵宸的话,也没有再出言打断赵宸。
而瞧着赵允曦这一模样,陈寻也笑了笑,随后自然地接过话题,道:“我也不过是徒有虚名而已,倒是宸弟……”
陈寻笑着看向赵宸,“我记得你曾对我说,你之画道已入化境。”
“还记得我们当初之约定否?”
“为兄,想看看如今的你,画作已至何等程度,不知可否?”
“兄长要看,”赵宸回视着陈寻目光,眼中也露出一抹真切笑意,“小弟自是一千一万个愿意。”
“不过,”'赵宸望着天际浮云,语气也带上几分放空随性之意,道:“我曾记得,我们约定,下次见面,是我在兄长面前作画,以请兄长指点。”
“这……”陈寻启唇欲说些什么。
但赵宸却一步说道:“这是我与兄长之间的约定,不可破。”
“还请兄长,”赵宸再又笑了笑,道:“为我观画。”
第 56 章
阳光垂落, 撒下一片融融暖意,未久,一阵蝉鸣声响。
而树下已是定定站至案几一侧,挽袖持笔的赵宸, 也在朝赵允曦和陈寻笑了笑后, 启唇轻声道:“我自出生起, 父亲便视我为家族依托, 三岁即持笔, 力竭方可歇少时,一日之内, 持笔之时间, 不可少于三时辰。”
“待到再大些,除持笔外,便需识以字画,此中时间,亦不可少于三时辰。”
“如此在我八岁前,我之人生便少去一半时间。”
赵宸低着头,抬手止住了赵允曦上前研墨的举动, 随后一边研着墨,一边再又道:“我曾以为外界孩童都如我一般, 每日自睁眼起, 便是习字练字,学以礼仪,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直到后来……”赵宸持笔沾了沾一侧温水, “我与父亲决裂,不再习字, 转以习画,还屡屡打破父亲规矩,外出游玩。”
“也是自那时起,”赵宸低垂眼脸,微微一笑,但很快,又以手握拳,重重咳有两声,道:“我才知道,我之人生除了习字练字,还可这般丰富,这般多彩。”
“我也因此,”赵宸说着,又用笔点了点桌上纸张,之后又取过一方软帕,将笔中多余的水分吸掉,复又道:“越发厌恶习字练字,也越发热爱作画。”
赵宸平掌,将已是微微颤抖着的双手抚于纸张之上,语气也多了几分感慨,道:“也不知那时的我,是越受打压,越容易做出好作品,还是……”
“任何人在学以任何一件新事物时,都会有着绝佳的领悟能力和行动能力。”
“总之……”赵宸顿了顿,似是回想着是什么,等过有数息后,他才是再有笑言说:“初时作画时,我便屡屡为教习我的画师所夸赞,言说我为天赋才情之人。”
“我也由此以为,我是真有作画天赋之人,是真正的,天生的习画之人,而非习字之人。”
“所以于家族中,我也越发叛逆闹腾起来。”
“之如谁劝我习字,我便会让他与我比较工笔。胜过我,我便继续顺其之意,习字练字;胜不过我,便不可管我、约束于我,要任我自流。”
“又之如谁要是言说我作画能力不行,我便会让他也与我赌上一赌,若他画作胜过我,我便弃画,承认我之不足,反之,亦如上者。”
“而我行得此举后,于赵家便无人再能管束于我。”
“至于原因,”赵宸拢了拢身上衣物,但眉宇间,却有点滴汗水流出,不过对此,他也不甚在意,仅是抬以手背,将汗拭去,便再又道:“一是得益于我前十数载的不辍学习,加之我尚可拿来赞誉一二的工笔才情。”
“是以吾虽年幼,但于族中,却也无人可胜我。”
“而其二,”赵宸低着头,无声笑了笑,道:“则是因我之画作技艺,虽不甚高超,但也较之许多从未习画,只专注工笔的族人,要好得多得多。”
“也是因此,在那段时间里,我骄傲无比,也自认为天下未有我办不成之事。”
“可……”赵宸面上有得浮现出一抹苦笑,接着摇了摇头,道:“人愈骄傲自足,越愈面临困境险阻。”
“所以在我习画越久,越发骄矜之时,我之灵气也愈来愈少,画作水平也愈来愈下降,甚至伴随着画作能力下降,我的工笔技艺也在不断消散。”
“就好似我的一切,都被他人如蜘蛛缚网一般,一点点地抽丝吞掉。”
“但我对此……却是毫无能力。”
“也是因此,之于那时,也即是我此一生,最为黑暗之时,但……”赵宸将苦笑压下,再有冲陈寻笑了笑,“也是在那时,我遇见了兄长。”
“遇见了不嫌我愚笨,不嫌我唠叨,不嫌麻烦的兄长。”赵宸脊背低弯,持笔的手越发抖动,但语气却不见多少痛苦,反是越发温和,道:“也是因兄长对我的不辍关心、鼓励与帮助,才使得我渐渐脱离了那如噩梦般,无力虚弱、无法挣脱束缚的人生困境。”
“也是自遇见兄长后,我又好似能再拿起手中之笔,作以画作与书以工笔。”
赵宸低着头,在缓缓吐出一口气后,再又于语气中满带着感慨感伤之意,闷声说道:“或许兄长一直认为,对小弟的帮助不多,觉得亏欠小弟,觉得是自己不守与小弟承诺在先。”
“可兄长不知道的是,”赵宸低垂着眼,语气也多了几分坚决肯定之意,道:“兄长光是站于光亮处,为我鼓励加油,便已是帮助了小弟许多许多。”
“甚至兄长认为对小弟之亏欠,实际上,应是小弟对兄长的亏欠。”
“因为小弟从未帮过兄长什么,但兄长却对小弟有着一次次的鼓励,更有着在你我重逢后,一次次为小弟挡下朝野中的明枪暗箭,有着一次次展开双臂,庇护着小弟于官场中行走,不被伤害的爱护,有着始终对小弟的愚氓冲动的无限宽容。”
“若非有兄长,若非是兄长拉了小弟一把,将小弟从堕落深渊中带了出来,让小弟可以重新正视自己。”
“怕是小弟如今,早已是废人一个。”
“又怎会,”赵宸环视了庭院一圈,眼中的感慨之色也越发浓郁,“又怎会成为这赵家族长,又怎会有着如允曦、允峰这般的聪慧孩子,以绕于膝下。”
“故,”赵宸语气稍有一沉,面上神色也得有一正,再是道:“我与兄长相交,或于兄长而言,兄长所做之事,皆为无足轻重的小事,但至于小弟而已,一桩桩一件件,皆是重要万分之事。”
“是以应是小弟,始终亏欠着兄长,而非兄长自觉亏欠于我才是。”
赵宸说完这句话,不等陈寻张嘴欲要说些什么,他便是再有持笔沾墨,一边极力控制自身肌肉,使双手持稳以作画,一边再是低声道:“自兄长离于江北后,小弟便不辍练习,从无一日,放下过手中作画习字之笔。”
“久而久之,竟也让小弟在江北打出了少许名头。”
“虽至今无法与兄长并肩,但,”赵宸闷头笑了笑,“多少也承得起,当初教习小弟画作的那些画师所言的,小弟未来之成就。”
“也或多或少,有了与兄长同处一片星空瀚海的机会。”
“这……”赵宸手腕轻颤,又是几声重重闷咳,但他语气中,却仍是止不住的欢欣之意,道:“也是小弟,欢愉数载之事,甚至直至如今,也仍为之自豪兴奋之事。”
赵宸低垂着头,一边加快速度勾勒着笔下画作,一边再有继续道:“也是系因这所获得的种种成就,也让小弟哪怕岁至如今,也从未有一刻放松过作画之心,从未有一刻,敢生有骄矜、视天下万人为无物之蔑心。”
“也终是,未落兄长之门庭。”
说到这,赵宸也侧头看了一眼赵允曦,随后在见对方正聚精会神地看着自己作画后,他也欣慰地点了点头,再有转言道:“兄长往昔曾与我言,要替小弟,教以子女。”
“而弟也曾于允曦、允峰年幼时,问以他们,愿学以什么来立足天下。”
“允峰言说自己为大兄,需撑起家族一片天,所以他选择了工笔一道;而曦儿,”赵宸顿了顿,落笔动作也稍稍一缓,再是道:“则是说江左无画道世家,缘何赵家不能笔画双绝,为家族开辟另一新天?所以她选择了画道。”
“也是因此,他们二人之未来,也自此生变。”
“如允峰虽常年习作工笔,但因他走工笔一道,即为家主一道,时常忙碌不能自已。”
“故他真真习以工笔的时间实是少之又少,他更多的时间,是用来学习打理家族之事。是以他工笔一道成就,未有太高。”
“但管理家族,处理诸大小事,却可堪一用。”
“而允曦,”赵宸缓缓吐出一口气,眼中也带上少许满意自豪之色,道:“少有管理族事,便是有更多时间学以作画。”
“再加上,她本就于画道,有着不小的天赋。”
“所以才使得曦儿,能在如今岁数,就得冠小画圣之名。”
“只不过,”赵宸扯了扯嘴角,面上再有露出一抹笑容,道:“小弟能力实是有限。”
“纵是多年来,经常为他人夸誉持家有方,教导有方,工笔、画道皆为一绝。”
“但小弟也自知,此不过是为恭维之话,小弟能力上限在何处,小弟尚有明了。”
“所以……”赵宸叹了口气,复又摇了摇头,看向陈寻的目光,也带上了点滴恳求之意,道:“小弟如今,已是无力教导允峰、曦儿。”
“所以,”赵宸将头再有放低少许,语气中的恳求之意,也越发浓郁,道:“今日得见兄长,小弟也欲请兄长往后可代小弟之责,教以允峰、曦儿。”
“不知兄长,”赵宸停笔,案几之上,也出现一幅稍显凌乱的画作,道:“可愿意否?”
“何谈愿不愿意,”陈寻叹了口气,看向赵宸的目光也满是温和与无奈,道:“允峰、曦儿为宸弟之子女,但也为我之子侄。”
“纵是无宸弟今日之举,之言,为兄也会时时关注于他们,教导他们如何成才。”
“此为,”陈寻顿了顿,语气中也多了几分郑重之意,道:“为兄应尽的长辈之义务。”
“再者,”陈寻朝前走有两步,目光也投射到案几之上的画作,再是道:“自宸弟继任家主后,赵家规模越来越大,发展也愈来愈好,且于我观之,宸弟如今画道技巧,也已登堂入室。”
“故宸弟所言,你之成就不高,一切皆不过是他人恭维之言,可于为兄看来,”陈寻摇了摇头,面上也显出一抹不认可之色,道:“实是宸弟自视过低。”
“宸弟,”陈寻忽得叹了口气,眼中也流露从少许肯定之色,道:“你之光芒,从未在为兄之下。”
“且,”陈寻唇角微扯,再有朝赵宸露出一抹淡笑,道:“你我兄弟之间,何需言谈亏欠与否。”
“若要将你我之间为彼此做的一切,化为一次次亏欠与否的衡量,那你我究竟是为兄弟,还是为陌生之人?”
“兄长,”赵宸唇齿微微抖动,面上也因情绪激荡,再有泛起点点红晕。
见状,陈寻也再有快步走至赵宸身旁,随后轻拍对方背脊,以舒缓对方心窒胸闷之感。
而赵宸,也在陈寻有得拍抚数息,身体有得稍稍和缓些许后,再有朝陈寻语含歉疚、惭愧之意,道:“兄长,小弟,对你不起。”
“你我兄弟之间,何须多言这些,”陈寻低垂着眸,手掌一遍遍地拍抚在赵宸背上,以和缓对方呼吸,同时心中升起的少许感伤和难言的遗憾,也渐有加深。
“你我为兄弟,彼此照顾,彼此麻烦,本就应该。”
“你我,何须言,对谁不起。”
陈寻一遍遍地说着,眼眶也微微泛红,随后未过数息,便又转为满眸赤红。
陈寻低着头,瞧着似要睡着的赵宸,一滴泪划过脸颊,滴在对方手心之上。
“或许这一遭,我不该来。”陈寻低哑着声音,呢喃道。
而赵宸,也在努力控制最后一丝力道,缓缓收拢手心,藏起那抹泪后,再又轻声道:“是小弟,太过贪心,太过害怕。”
赵宸眼眸微动,但过有数息,终是没有睁开,故在无奈嘶荷一声后,他也终是继续道:“小弟怕,怕就此一去,允峰撑不住家族,怕允曦会为家族交换利益的棋子,怕赵家,埋没在这新生的姜国浪涛之下。”
“所以小弟一直在等,在等兄长来。”
“但小弟也怕,怕兄长觉得小弟另有所图,怕兄长认为小弟求你庇护,是坏了你我之间情谊。”
“所以,小弟也恐惧着兄长早早到来。”
赵宸低语着,本就松弛的皮肤,在他力气减消间,也越发松垮起来。
过有片刻,他方式再有提力,以言道:“这庭院,春雨落,夏风热,秋叶凋,霜雪冻,小弟不知见过几回,又感受过几回。”
“小弟……”赵宸猛地咳了几声,身体也不受控制地痉挛在了一起,想要说的话,也被迫吞尽腹中。
如此过得数息,在陈寻哪怕唤有真灵以疗治赵宸,也无济于事后。
赵宸也冲陈寻洒然一笑,低声道:“望兄长,原谅小弟自私,求兄长以照顾赵家,照顾允峰、曦儿。”
“小弟,无能。”
“对……兄长不起。”
赵宸,紧闭着眼眸微微一松,语气也愈发微不可闻,道:“兄长,你我约定之约,小弟已完成,望请兄长……点评。”
“小弟,会于泉下,为兄长燃点九十九盏长明灯,望兄长,往后无忧顺遂。”
“兄长……”赵宸嘴角微抬,但方至一半,又无力落下。
他之所言,最后一句,也未曾说出。
而陈寻,也在呆愣看着赵宸数息后,嘶哑着声音,道出了对方,最后一句话,“再见。”
第 57 章
秋风黄落叶, 霜雪白枝头。
层叠雪花如倾盆之水,纷纷落入庭院中,是以前人脚步刚有抬起,后一瞬, 满天大雪便将其足迹彻底掩盖。
也是如此, 在有长长呼出一口气, 于身前形成一道浓密气雾间, 陈寻也是有掸了掸身上霜雪, 才再又提步朝屋中走去。
只不过还不等他走出几步,于屋内便是传来一道满含迟疑踌躇之意的低沉声音, “此事, 是否要书信于璟安?”
“暂且不用,”低沉声音落下,另一道稍显虚弱的声音便有响起。
随后在陈寻脚步微顿之际,那道虚弱声音,便再是道:“寻儿如今正受帝命,以巡视往昔诸国之地。”
“若现在唤他回来,先不说这是否违抗圣旨, 是否会惹新皇不愉与忌惮。”
“光是,”虚弱声音稍有一顿, 接着过有数息, 似是思绪稍有回拢后,才再是轻声一叹,道:“他自己,恐也不愿寻儿现在回来。”
“可……”低沉声音再有吐出一字, 语气中也满是不认同之意。
但在有沉默片刻,似是这低沉声音在与那虚弱声音对峙什么, 最后有得无力屈服一般。
是以在重重一叹后,他也只得无奈低语道:“你们,就不怕璟安恨你们?”
“更何况,”低沉声音稍有一顿,话语中也再多了几分真切担忧之意,道:“这一伤症在我们手上无有解法,可在璟安手上,却是未必,要知道……”
低沉声音话语稍稍一低,语气中也平添了几分劝解,和对于谈及之人的信任,再是道:“璟安修为要高于我等不知多少,于我等而言的疑难杂症,于璟安看来,或许都算不得什么。”
“所以你们……”低沉声音张了张嘴,想再继续说些什么。
但还不等他将话说完,一更为虚弱的男音,便自室内响起,“我无事……”
“你!”低沉男音听到那极为虚弱的声音,刚想说出的话也瞬间吞回腹中,而后过有一息,他方再是语带惊喜讶然之意,舒气转言道:“终于醒了。”
说完,不待那虚弱男音再有说些什么,他又急急地上下打量对方一番,旋即再是问道:“你现在感觉如何?可要再请族内郎中来看看?”
“无妨,”虚弱男音闷声拒绝了一句,随后在一阵窸窣声响起,似是有人于榻上起身。
过得数息,才再是有一道声音自里间传出,“暂且不要将我受伤一事,告诉寻儿。”
“为何?”低沉男音语气中满是不解和困惑之意,甚至若有细听,还可听出他带着点点对身前人做出的选择的气恼闷愤之情,“你要知道,你的伤势已极为严重,不找璟安,你自觉自己能恢复得过来吗?”
“不能,”虚弱男音轻声回了一句。
“既不能,缘何……”
“正是因为不能,”虚弱男音开口堵住身前人急切的问话,随后再有缓缓吐出一口气,道:“所以才让大家不要告诉于他。”
“因为……”
“因为什么?”门扉突然自外间打开,陈寻也带着满带着疑惑和不解之意,朗声问道。
也是在他这声音落下的一刹那,原先坐于房中,尚在争执着的三人,也纷纷面露异色,转头看向外间。
但也即是这么一看,让得陈寻本就紧皱起的眉宇,更有凝蹙三分。
随后不等室中三人有得说些什么,陈寻便是三步并两步来到床榻之前。
接着不给身前人抬手拒绝的机会,他就直接抓住对方的手腕,细细感受了一番对方的脉搏。
如此过有数息,在室内三人面色越发凝重,欲要说些什么以缓和当下气氛之际。
陈寻便是沉着脸,将手从身前人的手腕处抽离开来,而后再有低声怒道:“灵气散溢,经脉断裂。”
“这是破关反噬之症!”
“如此严重之症!缘何不与我说!”陈寻面色一瞬赤红,眼中也带着满满的不愉愤怒之色,复又道:“你这是拿自己的命,开玩笑吗!”
“我……寻……寻儿,”榻上虚弱男子声音不似先前那般稳重,而是带上了些许飘忽之意,同时面上也勉强挤出一抹苍白讨好笑容,低声道:“非是我拿自己性命开玩笑……”
“那现在这是什么?”陈寻眉宇愈发紧皱,眼中的愤怒也更为炽盛三分,“你知道破关反噬,若不及时治疗,后果会是什么吗?!”
“我知,知道,”虚弱男子抿了抿唇,在陈寻愈来愈咄咄逼人的语气下,声音也愈发飘忽柔和地回了一句。
但也就是这么一句,让得陈寻更像是被点着的炮仗一般,怒声呵斥道:“你知?你不知!”
陈寻胸膛剧烈起伏,脖上青筋也根根暴起,但他也是此时不好再过多发泄怒火,是以在深呼吸数次,以此勉强控制住自身情绪后,他才再是咬着牙,恨声道:“破关反噬,若三日之内未有及时治疗。”
“轻则经脉寸断,此生再无进阶可能。”
“而重则,”陈寻再有深吸一口气,而后缓缓吐出,道:“便是修为倒退,且此退并不止是不可再修行那么简单。”
“这更是生命本源受损,是在拿自己修行积攒下来的底蕴,一日日地为自己续命,直到修为尽失之日,便是生命终无之日。”
“此伤,药石无可医!”
“这!”听到陈寻的话,不等虚弱男子有得说些什么,正坐于床榻一旁的,方才说话的低沉男音便猛地站起,而后有得骇然以言道:“那……”
话未说完,床榻上的虚弱男子便冲他笑了笑,而后再有低头,无奈轻声说:“这正是我不让你们唤寻儿回来的原因。”
“我之病症,正为后者。”
“且,”虚弱男子仰头深吸一口气,以此压下胸膛间积而不散的郁气,随后再是道:“我之情况,还要较之寻儿所言,要严重得多得多。”
“甚至若要细细算来,怕也仅有半载时光可用。”
“所以,”榻上男子顿了顿,又侧目看了一眼陈寻,接着在陈寻满是闷愤的目光下,再有得冲对方歉然一笑,道:“我才想让你们暂时不要叫寻儿归来。”
“等我渡过这段虚弱期,精神有得恢复,再唤寻儿归来,岂非更好。”
“如今让他回来,看见我这模样,凭白让他担心不说,还有损我这老父亲的颜面。”
“这让我,好不尴尬。”
陈怀安笑着说完最后一句,同时似是要借这一句,为这已是凝重到窒息的氛围,破出一条口子。
可纵是他努力想要让当下氛围轻松起来,但已是得知真相的陈奉来,和一直沉着脸的陈寻,却都未给他半点面子。
陈奉来低垂着眸,看向陈怀安的眼中满是不解与困惑,良久,才是又有言道:“你伤势已如此重,缘何!一直阻止我等传信璟安。”
“要知道前些时日,你身体还尚未亏损至如今状态,若是那时唤璟安归来,或许……”
陈奉来紧咬着唇,虽话未说尽,但其中意思却已是极为明了。
他还是认为,若非陈怀安固执,若非对方一直阻止族中众人传信于陈寻,若非陈怀安始终不想让陈寻知道他如今状态,不让陈寻归家。
凭陈寻至今都让众人难以捉摸的修为,纵使保不住陈怀安的修为,但也必能保住对方一条性命。
可陈怀安……
陈奉来眼中闪过一抹夹杂着痛惜,气愤与不解的复杂之色。
早知对方伤势如此重,自己就应该不顾对方阻挠,早早传信于陈寻!
何至于到如今这一地步!
陈奉来心中不断自责着,同时在有侧目望视陈寻间,他的目光也带上了点滴希冀之色。
陈寻既然知道这些事情,或许,他还有着办法,救治陈怀安?
纵使修为尽失,纵使岁数有缺,可能让陈怀安再多活十数年,也有可能的吧。
陈奉来心中暗自期许着。
可为众人所侧目相视的陈寻,在有沉默半晌后,却未第一时间表明救治之法,而是也无声吐出一口气,再是道:“这伤,为何所造成?”
“嗯?”陈奉来闻言,有些不解地抬眸朝陈寻看了一眼。
而陈寻见状,也在抿了抿唇后,再又解释道:“当下伤势虽是为破关反噬之症,但在此伤之前,这经脉应该就已受过一次冲击,留下过隐患。”
“也是因此隐患存在,才会导致在破关之时,体内经脉承受不住外界灵气冲刷,致使外界灵气破开经脉,内外灵气相撞,最终经脉尽断。”
“甚至,”陈寻话语稍稍一顿,看向陈怀安的目光,也带上了深深的忧虑之色,道:“在这种情况下,哪怕是经脉刚有断裂,其严重程度,也要远甚许多经脉断裂后期之人。”
“这……”陈奉来心神大震,望向陈怀安的目光,也带上了浓郁到几近化不开的疑惑不解,道:“自得获修行法后,我与怀安便深居画楼之中,少有外出。”
“纵是后来长青兄长病逝,怀安有得分神接管家族事务,但因族中还是看重我等修为进步,所以也少有安排怀安外出,多是居于族内以调度各方。”
“且就算外出,族内也会调派诸多有修为的弟子跟随,再加上外界无有修行者,哪怕有凡人偷袭,怀安也可自保。”
“所以按理说,怀安根本不可能在外间受伤。”
“是以……”陈奉来与陈怀安目光有得相接,眼中疑惑之色也越发浓郁,道:“这伤,究竟从何而来?”
第 58 章
冬雪打落枝头, 发出阵阵簌簌声。
屋内,听得陈奉来的话,在有沉默半晌,陈怀安也是在轻声一叹后, 有得闷声出言道:“此伤……”
“非来自外界……”
“非自外界而来?”陈奉来面上显露出一抹惊疑愕然之色, 旋即眉宇也再有紧蹙三分, 道:“可是族中……”
陈奉来话语稍稍一顿, 随后在有朝外间看了一眼, 待见周遭除房内几人外,再无他人后, 他方再是垂首低声以问道:“怀安……可是有怀疑之人?”
“非是如此, ”陈怀安闻言,在以手捂胸,有得将胸中积郁之气再有压下后,方是又摇头轻声道:“此伤,非为他人所致,而是为画所致。”
“画?”陈奉来面上神色一滞,眼中也满是错愕不解之情。
而听得陈怀安此言的陈寻, 却好似明了了什么一般,面上疑惑之色稍去。
但很快, 他又一锁眉宇, 眼中也满含不解之意,以问道:“那幅画,竟有如此威力?”
陈怀安闻言,再有轻叹一声, 面上也朝着陈寻露出一抹难言苦笑,道:“我初时也以为那幅画威力定不甚大。”
“毕竟你当时言说你接触此画时, 此画对你的反抗并不大。”
“再加上为父修行至今,多少也称得上一句练气高修,就算将此画强行破开,以遭受反噬之力,于为父视之,也自觉能将之抵住。”
“再者,”陈怀安以手捂胸,再有急促喘息几声,而后再是道:“为父也未曾使以蛮力,以破其禁制。”
“而是凭自身画道意境与其相融,欲一窥其画中真意。”
“可谁曾想……”陈怀安抿了抿唇,本就苍白的面容上,苦色也更有浓郁不少。
而也是在陈怀安此话落下,原先自陈怀安与陈寻相谈后,就一直沉默的陈奉来,也是面含少许惊疑不定之色,有得沉声缓言道:“怀安所言之画……”
“可是……”陈奉来眉眼低垂,脑中也闪过数年前的一道记忆,随后过得数息,他方再是出言道:“可是一直挂于族中的,那幅云游苍山图?”
“正是。”陈怀安缓缓吐出一口气,点了点头,而后在陈奉来面露恍然诧异之间,他即是有得低声解释道:“此画先前一直依照着先祖之令,摆放于族内宗祠之中。”
“我原先也与往昔的诸多族长家老一般,以为其不过是先祖所留下的,一副普通的传世之作,是拿来供后辈子弟观摩学习所用之作。”
“所以虽在乎其珍贵,但也未曾将其真真放于心头,时刻惦记。”
“毕竟,”陈怀安说着,也抬眸看了一圈室内所摆放着的诸多画作,语气中也多了几分豪气自信之意,复又道:“此画,终归不过是一幅传世之作,而这样的作品,于陈家而言,虽称不上比比皆是,但也还有不少留存。”
“是以此画于我等眼中,其象征意义,实际要高过其现实意义。”
“可直至……”陈怀安话语微顿,目光也再有移至陈寻身上。
而陈寻见状,也在将手中灵气不断输入陈怀安经脉之中,以护其生命不再快速流逝间,有得轻声一叹,道:“直至前次长青家老故去,我奉帝命归家休憩。后于宗祠观赏家中这百来年所作画作,以补自身不足之时。”
“才是有发现,族中这幅云游苍山图内,竟含着一份修行法。”
“嗯?!”当是有听得陈寻的此言,本就神色有所变化的陈奉来,当下面上表情也再有变得三变。
随后在过有数息,在面上神色终是定格于震惊惊异之色后,他才是再缓言闷声说:“所以,这才是怀安在璟安走后不久,突然将云游苍山图给收归楼内,不再允族中子弟观看的原因?”
“正是,”陈怀安再有点了点头,语气中也多了几分郑重之意,道:“若此画仅是一幅普通的传世之作,仅是先祖的一副墨宝,那凭我陈家如今实力,就算是将其摆至外间,任外人随意观看,也皆无不可。”
“但,”陈怀安摇摇头,面上也显出几分忧虑之色,再又道:“这幅画如今已不仅仅是一幅普通的传世之作那么简单,它还包含着一道修行传承。”
“而修行传承之重要,”陈怀安抬眸看向陈奉来,再有沉声道:“想必奉来也知道。”
“所以,”在陈奉来有得颔首以表清楚间,陈怀安也复以闷声,再道:“为防这修行法为他人所得,被用心之人利用,故而在与寻儿商议一番后,我便将其收了起来,不再允他人视观。”
“至于此事为何不曾与奉来和族老们言及,”陈怀安抿了抿唇,语气也稍有低了数分,“实是因此画中所获修行法,便是我等当下所修行的点墨修行法。”
“只不过……”在陈奉来眼中诧异愈发炽盛下,在深吸一口气,后又有吐出以缓解心头烦闷间,陈怀安也是又沉声道:“此幅画中所记录的修行法门,较之我等修行的法门而言,更显偏激与阴毒。”
“所以在得获此法后,我便与寻儿有得探讨数番,最后我们皆认为寻儿得获之法,应是最为正统的修行法。”
“而老祖所留下的这一修行法,应是天地巨变,灵气退散后,为求修行所不得不做出的,适应天地变化的修改版。”
陈怀安说着,看向陈奉来的目光,也再是带上了点滴郑重之色,缓言道:“若是放在往昔,放在我等没有得获灵气树种之前,我等自然也别无他法,只能修行先祖所留下的修行法。”
“但眼下,”陈怀安摇了摇头,“我等有寻儿所获的灵气树种,完全不用担心灵气来源。”
“在此情况下,我等只需按部就班地修行寻儿所留的正统修行法,便可自然而然地攀至修行顶点。”
“既如此,我等又何须修以邪道法门,以靠旁门左道来获取修为。”
“再者,这偏邪道一流的修行法若从我等手中流出,且被族人修行,那后果会是如何……想必奉来也应知晓。”
“所以,”陈怀安强忍着胸口疼痛,再有无声沉默数息,才是再缓言沉声道:“此法断不能为人所知,也断不可流于族中,否则,只会让当下有所向上而行的家族,就此崩裂。”
“也是因此,我才会选择,不将此事告知家老和奉来,甚至此画之中隐秘,也除寻儿外,未有再允第三人知。”
“这……”陈奉来低垂着头,心中满是惊诧震惊之情,直到过有片刻,在他将心中诸多驳杂情绪尽数压下后,才再有轻声道:“怀安所言之忧虑,我也知晓。”
“若是换作是我,在得获此法,明知此法偏为邪道后,也断不会将其传出。”
“毕竟,”陈奉来摇摇头,有得低声一叹,道:“我自身纵可能保留理智不去修行,但族中其他人,却是难言。”
“毕竟,如今族中能得修行者,也仅有十数之人,更多的则是修行数年无有寸进,苦耗光阴者。”
“只不过,”陈奉来说到这,眉宇也再有紧蹙起来,看向陈怀安的目光,也满是疑惑不解之色,道:“纵是此画存有修行法,但其已为璟安所得。”
“缘何怀安……还会为画作所伤?”
“此事,”陈怀安闻言,面上也再有露出一抹苦笑,随后一边摇头,一边再是道:“也是我太过大意与不自量力。”
陈怀安说着,也将眉眼低垂,似是陷入了什么回忆之中,直到过有片刻,他才是有得咳嗽几声,而后开口道:“先前寻儿跟我说及此事时,有得谈及此他神识入得此画中,曾真切体会过先祖绘制此画的真实不虚意境。”
“这本来不算什么大事,毕竟一幅蕴含修行传承的画作,多少有些奇特之处,也属正常。”
“可偏偏……”陈怀安无奈地摇了摇头,面上苦涩之意也更有明显几分,道:“我近来受画道境界所扰,迟迟没有灵感以突破。”
“如此过有数日,后有想起寻儿当初所言,便动了不该动的心思。”
“而结果……”陈怀安叹了口气,又摆了摆手,面上满是无奈苦笑道:“画道境界未曾突破,倒是落至如今这一模样。”
也是听有陈怀安此言,本就紧锁眉宇的陈寻,唇齿也再有紧抿数分,同时心中也不由得闪过一抹懊悔之意。
当初他将修行法寄回家中时,是言说此法是自己所得机遇,但又念及家中还有一幅有着修行法传承的画作,想着族中弟子修为渐高,难保不会有子弟看出此画中端倪。
所以他才借着观画习画的由头,将此画中隐秘告知陈怀安,并让其妥善保管。
可谁曾想!本以为是一道保护自家修行法无失的小事,竟会演变成如今这一模样!
陈寻低垂着头,眼中的繁杂混乱情绪也在不断翻滚。
要是他当初直接将画带走……要是他只是告诉陈怀安此画他另有他用,要对方保管好即可,要是……
陈寻心中哀悸之色大甚,一时间抚于陈怀安背部,始终持稳着的,输送灵气的双手也不由得微微颤动。
而陈怀安也是有感受到陈寻当下有所心神不定的状态,在唇齿微微一动后,便欲张口说些什么。
但还不等他出言,已是勉强将心中混乱情绪有得敛下的陈寻,也是有沉声低语道:“父亲以自身意境,融入画中时,可有知是为何遭其重创?”
第 59 章
漫天霜雪如水, 北风似刀,不断敲击在画楼之上,也使得一道道呜咽冷气不断由外向内涌入。
也是因如此,原先悬空挂立于画室之内的一幅幅精美画作, 也随着涌入室内的道道微风, 不断轻微摆动着, 同时也将屋内本就不甚明亮的光线, 再有切割成更小的光点。
是以虽当下时为午后, 应是为光线大盛之时,可房内却好似东日落山一般, 晦暗难明。
但好在陈寻来此也非是闲逛赏画, 因此在随手取过一盏油灯并将其点亮后,他便快步走进房中最深处,接着抬手从一厚重木箱中,取出一幅画卷,再又快步朝外走去。
只不过在有走至房前,欲要封门离去时,他又好似想起了什么一般, 脚步兀地一顿,已是搭在门锁上的手, 也有得收回。
等到过有数息, 在外间风雪愈来愈盛,北风也如落锤一般,砸得门窗呼呼作响后,他才是有回过神来, 随后一边将脚步往后收回,一边再取过一盏油灯放于身旁。
待到周遭光线已不再微弱, 他便是紧抿着唇,抬手将画卷打开。
只见其上仍是云雾笼山间,仍是紫烟腾长空,仍是万物跃山林之景。
可较之数十年前一观此画时,那激动欣悦,那懵懂震惊之情,这一次,陈寻却是沉着脸,内心也无有半分情绪波动。
哪怕是再有观看此画时,他已体会到人间百事,知晓尘世磨难,也由此于心再生有数不清的画作灵感。
但纵是如此,陈寻也没有选择提步离开,寻笔以作画,而是强压下心头泛起灵感,一言不发地将自己灵力继续灌入画卷之中。
按照陈怀安先前所说,他初时以意境入画时,此画的反抗能力并不大,甚至都可说是如稚子握拳以击人一般轻柔无力。
所以陈怀安才会误以为此画力量不高,才会选择在无外人相护持之下,不断将心神与画作交融,最终越陷越深,导致画卷骤然加大力度反击时,他根本无力调动灵力以护住己身。
因此才会让画卷之力直直冲入经脉之中,使得经脉受损。
但好在陈怀安在承受住第一波画卷之力反噬后,就调动起了体内灵力,以此抗衡画卷反噬。
并在抵御同时,也火速将神识从画卷当中退了出来,而画卷也似是因他越发深入核心的做法,才会发有反抗,在见他选择退出后,就没有再选择继续施压。
是以陈怀安经脉虽稍有损伤,但细细算来,也谈不上多大伤害。
也是因此,在调养一段时间,见经脉已无大碍后,陈怀安才会选择在云游苍山图中所得来的灵感未消散前,进行突破。
可谁曾想……
陈怀安微微低头,眼中也闪过一抹懊悔之意,继续道:“这画卷之力对经脉的伤害,非是有形伤害,而是无形地不断对着经脉细枝末节的伤害。”
“这要是放在平时,那也算不得什么,甚至一旦日子长久,依靠着体内灵力对经脉的不断冲刷,也能自然而然地将这些无形的小隐患消磨掉。”
“可偏偏,”陈怀安叹了口气,随后又苦笑着摇了摇头,道:“我太过于心切,生怕好不容易得来的灵感被自己一不留神就忘却,所以在经脉刚有修复,但细枝末节还未探查明了之时,就选择了把握灵感,作画以突破。”
“而这,也导致了在外界灵气进入经脉反复冲撞时,将这些小隐患无限放大,最终……”
陈怀安低垂着头,唇齿紧抿,没有将话再有说完。
而陈寻,也在身侧窗户被东风吹得轰然作响之下,再有得回过神来,且于心中,也为陈怀安最后那句话,有得补全。
道:“最终导致经脉断裂,无法修补,甚至命途也几尽全无……”
陈寻想到这,在有眸色一暗后,手中向画卷灌输灵力的速度,也再有加大数分。
要知他先前没多探查画卷之秘,就将此画交予陈怀安,一个是因他已得获画卷传承,此物于他而言,价值已经不大。
二也是因他猜测,他能于幼年尚无修为时,就轻松得获此画传承,那即是证明此画对其传承获取者,必定有着某种限制。
不然陈怀安、陈奉来以及往昔的历代族长家老都有着不俗的画道造诣,可为何他们没能从此画中,窥得一丝一毫的修行法影子。
也是有得系此二因,陈寻才会没多关注此画,直接将其交给了陈怀安。
毕竟在他看来,陈怀安既在以往都没有获得画卷认可,那在往后,也断不会无缘无故地又得获画卷认可。
是以此画在陈怀安手中,也当如一普通画作一般,且陈寻也知陈怀安性子,知对方也应不会为这不曾认可他的画作,多做些什么。
但让陈寻没有想到的是,他不仅低估了这画卷的真正实力,也小看了陈怀安想要找寻灵感以突破的执着。
且除此二者之外,陈寻最为忽视的,还是陈家发展至今,虽已有了不少修行者,但这些修行者都是知修行,却不懂修行之人!
譬如陈怀安,练气后期修为,有着三个花道真灵存身,在练气期中也算得上是一个好手,在陈家,更是可称为修为前三之人。
可就是这样一个修为不俗之人,自修行伊始,就未曾离过家,也未曾见过任何除画道以外的修行者手段。
是以,对方才会选择在他言说过,此物是为修行传承之物后,仍选择勾动画卷,且在见到画卷神奇之处,与画卷似对他无甚反抗之力后,选择了放下心中警惕,将心神毫无保留地注入画卷当中。
惟因这一操作,在陈怀安认知中,虽有危险,但危险应是不大,甚至若将此画交予陈家其他修行子弟,在知此物是为修行法器,且有利于画道修行,恐怕他们也只会在初时生有警惕,而后就会毫不犹豫地将心神投注到画中。
至于原因,也正是陈寻念想的他们是为知修行,却不懂修行之人!
因为在修行界,众人皆知的常理,便是遇法器,勿轻动,更别提是为记载修行法门,且不是自己所熟知的传承法器。
哪怕此物真的对自己,对自己的修行法,乃至自身家族宗门带来无尽好处。
但越是好东西,越是无主之物,便越是危险。
修真界,真正的好东西,怎会无主?
若真无主,谁又知此物,一定没有后患。
所以在修真界,如果真遇上如画卷这般的无主传承法器,有师承的便会选择上交宗门,请宗门探查,而宗门在得到传承修行法后,就会相应的给予得获法器者奖赏,这也是身处宗门的好处之一。
而若不是宗门弟子,是为散修,那更是轻便,散修向来惜命,为保自身性命,他们定然不会拿自己作以实验,而是会选择抓取凡人。
若一个试探不出来危险,那就十个,十个若不行就百个,若百个还不行,就换一处地界,继续抓人,如此持续十数百载,轮换几代人,以研究一个传承法器也无不可能。
这就是散修赖以生存的本能,也是修行界每一个人都知道的,最基础的事情。
可偏偏……
陈寻眼中渐渐浮现出陈怀安方才所言,注入灵力后,画卷所产生的画面。
同时在心中,他也再有暗叹一声。
偏偏陈家,非是正统修行界出身。
陈家……
陈寻抿了抿唇,眼中光亮也再有黯淡少许,陈家甚至可言连半道出身都算不上。
因为整个家族能修行至今,都系陈寻一人身上,而陈寻又因常年身处京都,加之身有隐秘,且因着此处为低灵之地,他在此地近百年,也没有见过多少含有灵气之物。
惟一见过的灵器,也就是这传承画卷,可此画卷他在接触后,也未伤他分毫。
是以他也因此有所疏忽,没有向陈家众人科普修行常识。
不然,陈怀安也不会……
陈寻脊背稍有弯低,心中又是一阵黯然。
他入此世界时,也不过练气二层修为,根本接触不到太多高层修行知识,而入此世界后,虽修为大幅度提高,甚至到了练气圆满之境。
但修为高深,却不等同于知悉世间诸事,加之他所凝炼的画道真灵,也少有身负治疗之力者。
是以在陈奉来和芸娘,都含着期盼希冀的目光看向他时,陈寻也不由得压力骤增。
也是因此,他才会选择出言问询陈怀安将心神灌注画卷后,有何变故。
毕竟在听得陈怀安的遭遇后,陈寻也怀疑他当初尚且年幼,又加之无有修为在身,或许这传承法器交予他的并不是全部传承。
若是如此,这其中也说不定有着疗治陈怀安经脉断裂的方法。
陈寻心中思索着,同时在他加大灵气灌输力度后,那为陈怀安所说的,极为轻微的画卷阻力也兀然出现。
在有得体会数息,感受着那阻力比之陈怀安所言,还要微弱后,陈寻倒是没有太过意外。
要知他修为早已臻至此境至深,要不是这低灵之地有着修为束缚,他当下便能突破练气,成为筑基。
是以这对陈怀安而言,有些微压力的画道阻力,与他当下而言,却是可完全无视。
不过虽是如此,陈寻也没有太过大意,毕竟陈怀安先前也是中了这画卷阻力不强的迷惑,才会导致被画卷大力反击时,根本无力抵抗。
所以在将心神沉入画卷之时,陈寻也始终留着三分意识于画卷之外。
只不过……
在房中有得静默片刻后,陈寻面上也有显露出一抹带着惊疑、震惊与讶然困惑之色的复杂情绪。
待得如此再有过得数息,在外间风雪渐熄后,陈寻才是抬手将画卷一收,再有吐出一口气,接着沉着脸,向楼下走去。
他这一次入得画卷,确实收获良多,也知道了他当初得到的传承,确实不全。
但纵是陈寻当下已经得获了他现阶段,所能得获的所有传承……
陈寻低垂着头,缓步走出楼内,可还不等他走出多远,一道身影便骤然出现在他面前。
第 60 章
北风呼啸, 带起阵阵呜咽之声,漫天霜雪也从方才的渐渐止歇,再又狂躁起来。
只是对于这仅是停留数息,就足以令常人身体冻僵的霜风寒意, 这骤然出现在陈寻身前之人, 却似是毫不在乎一般。
他头顶着无数细碎雪花, 身上所着披肩也因在户外逗留良久, 化为了洁白绒铠, 远远看去,就好似与此间天地融为一体。
是以若不是他突然从大雪覆盖下, 有得朝陈寻快走两步, 以出现在陈寻面前,凭其当下模样,要是陈寻未用神识探查四周,还真有可能将其直接忽视。
也是因此,在于眼中闪过一抹讶然之色后,陈寻也朝其微微垂眸,欲出言说些什么。
但还不等他开口, 身前人便先一步启唇问道:“不知璟安……”
身前人话有脱之于口,但很快又下意识地抿了抿唇, 面上也闪过一抹犹疑之色, 等得过有数息,才再是缓言低声道:“可有办法,救治怀安?”
陈寻看着对方,原就隐隐蹙起的眉宇, 当下也不由得再有凝蹙几分,只不过瞬息过后, 他又将这一表情敛下,转而语中稍带轻松之意,道:“此事,并非全无办法。”
陈寻微微低首,再有将方才于面上显露的忧郁愁苦之色尽数敛去,而后复以朝身前人笑了笑,道:“父有恙,子念之,父伤痛,子亦伤痛之。”
“我为吾父亲子,又怎愿眼睁睁见自己父亲逝去,而我无力相救。”
“所以……”陈寻顿了顿,面上也朝陈奉来显出一抹郑重之色,低眉沉声道:“还请家老放心,小子定然会想尽所有办法,以救治吾父。”
“既如此,”陈奉来僵硬着脸,但心中也有得松了口气,语气也由此放缓不少,道:“我便安心矣。”
说完,陈奉来便又持着一张被寒风吹得隐隐发木的脸,冲陈寻勉强扯出一抹笑容,再有轻声道:“璟安莫怪老夫非要追着你求一解法。”
“实是怀安之于家族,太过重要。”
至于重要之因为何,陈奉来没有多加解释,而陈寻,也没有选择继续追问。
他仅是朝陈奉来微微点了点头,随后在对方稍有舒缓的表情下,垂首低声道:“外间风雪甚大,还请家老,移步……”
“院中相谈”之言尚未说出,陈奉来便是摇了摇头,闷声道:“既璟安已言说怀安之伤有得解法,那我心中牵绊忧虑也可除去。”
“再者璟安今朝归家,都未曾与怀安和芸娘,单独坐下来好好谈心体己一番。”
“我若再随璟安一同归去,实在不雅。”
“何况,”陈奉来话语顿了顿,再又朝陈寻微微一笑,同时再是抬手指了指陈寻身后画楼,道:“这几日出楼,我观天地风雪,忽得灵感。”
“当下极欲入楼闭关,所以,”陈奉来稍稍抬眸,有得与陈寻相视,道:“我自归楼中,若璟安有事要我相助,只需遣人来楼中寻我便可。”
“既如此,”陈寻点了点头,也没有再多出言留下对方。
在朝陈奉来拱手施有一礼后,他便再是道:“那小子就自归院中,若家老有事需小子帮忙,也只需传信去往院中即可。”
“可。”陈奉来亦点了点头,随后再向陈寻颔首一礼后,他便迎着风雪朝楼内走去。
而陈寻,也站在原地瞧着对方入楼后,才再又低着头,抵着风雪朝院落行去。
只不过这一次,他脸上已没有了方才同陈奉来言谈时的轻松之色,有的,只是满脸凝重。
要知他与陈奉来言说陈怀安之事尚有解法,一个是因他虽未从传承法器中,得获修补陈怀安经脉之法,但却也得获了延缓对方寿命之术。
而一旦陈怀安寿元得到增强,那他便有可能在这段时间内,寻出陈怀安的解法。
所以他才没有选择在第一时间,将话说死。
且二来……
陈寻微微垂眸,眼中也闪过一抹晦暗不明之色。
他当下,需要给陈奉来和陈家打下一针镇定剂。
至于原因……
陈寻穿过风雪,踏入廊道之内,在有将身上霜雪抖落后,他也即是朝着廊道之内,向他行礼的族中子弟,颔首一礼。
接着在有行过廊道,抵至院落间,虽陈寻无欲与族中之人相交流,可但凡于廊道遇见他之人,无一不面露恭敬之色,朝他行礼。
也是如此,纵陈寻不欲过多理会,但在念及他们皆为陈家之人后,也还是微微敛下面上不耐之色,朝他们微微颔首。
待得这般过有少时,在终有抬手触及院落门扉之时,陈寻也是有得摇了摇头。
虽当下陈怀安受伤一事,除陈奉来和芸娘外,暂无其他陈家族人知晓。
但纸终究包不住火,一旦陈怀安闭关日久,而陈寻又久不离家后,哪怕初时陈家众人会相信是陈寻在助陈怀安修行,可这样的信任,定然会随着时间发展变越来越低。
到最后陈家众人必然会想尽办法以探查,陈寻久居家中和陈怀安久不露面的缘由到底为何。
而若他们探查时,陈怀安伤势已好那便算了,可若是直至那时,陈怀安伤势仍未见好转。
那就算陈寻还在坐镇陈家,陈家众人也定然坐之不住。
而原因,也简单非常。
那便是陈寻这一支脉,无有直系血亲以传承。
陈寻这一房,到陈怀安时,便因着陈怀安不愿纳妾一事,只留有陈寻一子。
初时族中众人也没有多想什么,毕竟陈怀安不愿再生子,那让陈寻为其一脉开枝散叶,也无不可。
再者陈家族长,非是依靠嫡房亲子以传承,而是靠着画技优劣来继承。
若是陈寻在陈怀安卸任族长之后,仍没有成才,那陈寻这一支,也将沦为陈家普通旁支。
至若那时,陈寻是否要开枝散叶,是否要延续他们这一支脉,那都是陈寻他们自己的事,与陈家无关。
这即是陈家百数年来,都贯彻如一的做法。
但偏偏这一做法,在陈寻成长起来,且让族中得到修行传承后,就自然而然的出现了问题。
如今的陈家,若再想依靠谁的画技高深来当族长,那自无不可。
但同样的,除非这个族长有着高深修为在身,否则在无有修为的情况下,对方有且只能限定于管理的人,是为未有修行的陈家族人。
惟因有修为之人,对方不可能,也做不到去管理,且修行之人,也根本做不到去听从一个未有修行之人的命令,哪怕对方是为如今陈家族长。
这,便是为陈家当下隐患之一。
而之二隐患,虽陈家当下还未彻底显露,但也隐隐有了苗头。
那便是陈家如今的修行法,实际上算不得是正统修行法。
每一个陈家修行者,所凝炼的真灵皆有不同。
故而想要判断一个陈家修行者的实际战力如何,光是看其修为,实是远远不够,还需要看其真灵为何,又有何能力才行。
也是因此,虽当下陈家似还处在所有修行者皆一派和睦之下,但哪怕是久未归家的陈寻,也知道这其中,定然有人不满当下情况。
比如有人认为自身虽修为低,但他所持有的真灵伤害高,能更好庇护家族。
那为什么家族资源不能多偏向于他,为什么他还要因为自身修为低微,所以只能同其他同层次的家族子弟一般,享受同等待遇。
这于他而言,并不公平。
而那些早些享有修行资源,故而修为高于后进家族子弟,但真灵能力不如后者之人。
又会想他们虽当下真灵不行,但谁又能肯定他们下一个唤出的真灵会差?
要知他们修为高深,本就比低修为的子弟,更容易唤出真灵。
既如此,为何家族资源不偏向他们这些,已形成战力的家族成员,而是偏向那些虽有伤害,但伤害低微的后进子弟。
难不成现成的战力,要比不过修为低微,不知何时形成有效战力之人?
所以他们也有不满。
只是在如今的陈家时局下,他们又都不敢跳出来,言说他们为对,其余之人为错。
而原因,便是因陈家还有着虽常常不露面,但实力为族中所公然至强的陈寻存在。
同时,除陈寻外,如今把持家族的陈怀安与陈奉来两人修为亦算不得差,甚至可言两人是除陈寻外,当下陈家修为最高之人。
也是如此,在有陈寻站台,且陈怀安和陈奉来二人修为皆为高深的情况下,陈家才能压下这诸多隐患,不断向前发展。
但这样的情形,都基于陈寻、陈怀安和陈奉来三人互相信任,且无一人掉队。
否则若如陈怀安这般重伤难治的,一旦他受伤消息,为陈家众人所得知。
那就算陈家众人还能保持住一时缄默,甚至还可能在陈怀安重伤休养这一阶段,连小动作也不敢多有作为。
但是!
陈寻和陈奉来还有陈怀安都知,这一切不过是表象,一旦陈怀安真的逝去后,他们定然不会如现在这般乖巧。
惟因陈怀安逝去,与陈寻有着亲缘血脉之人,就只剩芸娘和几位修行尚可,寿元得到延续到家老。
但前者尚且不言,仅是言说这些与陈寻有关的家老们,要知他们本身就年事已高,对于权利和资源的抢夺之心,原就不大。
只要争夺利益的双方保证他们的资源不变,那他们定让不会选择让陈寻出面解决家族问题。
至于陈寻本身……
他本就不常在家族,对家族血脉亲缘看得也极淡,甚至当初若不是陈怀安和陈长青还有芸娘都视家族为重,他都不会将修行法留予家族。
也是如此,若陈怀安真的逝去,在与陈家的血脉亲缘断掉一大半后,陈寻定然会选择带走芸娘。
而若是芸娘不愿离去,凭着陈寻于陈家之威望,也断不会有人瞎了眼,敢来对芸娘不敬。
毕竟若没有陈寻,也不会有如今可得修行的陈家众人,且除此之外,陈寻修为如何,如今也无一人所知,他们又怎敢视自身性命为无物,来挑衅陈寻。
是以无论芸娘是去是留,陈家都会恭敬以待之。
故而在此情况下,本就对家族不甚关心的陈寻,也定然不会选择插手陈家权利更迭一事。
他最多最多就是受陈怀安嘱托,在关键时候出手,不让陈家元气大伤,就此分裂。
但除此之外,他定然不会再多做什么。
且他这想法行举,不仅陈怀安知,陈奉来也知。
故而在看见陈怀安病重时,陈奉来就已想到了若是陈怀安真的逝去,那他们这个稳固三角形必然会破裂,且陈寻也必然会做甩手掌柜,作壁以观陈家内斗。
至若那时,陈家便只有他一人来维系。
虽陈奉来也可以无视内斗,稳坐画楼,毕竟以他之身份实力,无论哪一方内斗,都不会波及到他,他的修行资源也断不会少缺,甚至两方都会选择讨好于他,请他站台。
但他终究生于陈家,长于陈家,最后也会死于陈家。
所以他见不得陈家因内斗消耗自身底蕴,更见不得家族族人自相残杀。
但同样的,他也明白,仅凭他一人,根本阻止不了家族内斗的发生。
所以陈奉来才会在陈寻出得院落后,跟随在其身后,并在对方下得画楼时,拦住对方,向对方讨要一个结果。
不然他纵是再努力修行,使修为更为高深亦或是时时刻刻维系家族平衡,努力分匀每一个人的修行资源,再或是不断为陈怀安注入灵力,以护其命脉不失,他都会心有不安。
惟因他心中大石,始终悬挂,从未落下。
他不知陈怀安能存活多久,也不知这家族内斗会持续多久,又会波及多大多广多深。
也是有明白这两点,陈寻才会跟陈奉来言说,陈奉来还有得救治。
若不然,陈奉来在往后日子里,怕也将寝食难安,而陈家也将因此陷入混乱。
亦是当有念及此,在复又轻叹一声后,陈寻长舒一口气,接着再有将面上表情一敛,欲抬手推门,走入院落。
只不过还不等他有得稍稍用力推门,那门扉便自里间被打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