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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你俩什么时候好上的?”

    尤总语气不大好,波波听得出好赖,向老雷求助:“经理……”

    老雷挠完脖子挠腮帮子,看上去夹在中间为难极了。

    尤薇早冲着老雷横眉竖眼把态度摆在明面上,老雷不接招,便耐住性子陪他演戏,“老雷,你自己说跟了我三年多,波波是你带过来的,你想帮他还不能跟我直说?”

    老雷吧唧吧唧嘴,上下嘴皮一掀,说:“尤总,那我真替波波说两句话。客户是咱们做销售的金钵金碗,小徐愿意分享是尤总教导得好,小徐格局也大。但不代表波波就必须得把客户资源让出来。波波的客户都是一张图一张图画出来的,付出的脑力和心血啊,不比我们这些老销售少。”

    “老雷你话里的意思真有意思啊。”尤薇半开玩笑说,“小方总这回是没找你,找你你也不愿意,是吗?”

    老雷干脆把话摊开:“小方是没找我,她要是找我,我就算不想给,一想头上有尤总,还有成董,再不想给也得给啊。客户资源是公司的,公司想怎么用就怎么用——对,没错。但客户也是我们一趟趟跑下来,一顿顿酒喝出来的。将心比心,我理解波波。新人有新想法是好的,可谁去做怎么做得有个规章制度,要不然,开发一个客户给出一个,让新人随便造?造到最后,人心都寒了,你是大领导,我是小领导,大小领导不能让下面干活的难受心寒嘛不是?”

    “就是就是。”波波连声附和,“有想法拿出来大家讨论一下能不能行,实操中怎么样避免赔了夫人又折兵,不能瞎搞。”

    老雷自忖是老江湖,尤薇心里怎么想的姑且不论,他场面话讲得吴波两眼闪光,多少占了几分道理。

    销售行业向来是战场厮杀,不仅外边杀个天昏地暗,内部也讲狼性,一个实打实的客户在手,就是安身立命的本钱,谁愿意把自己嘴里的肉拱手让给别人随便糟蹋。

    小方总这把玩通了,吴波尚且有怨言,要是没通,白白损失了几个长期客户,那这会儿就不是坐下来有商有量地抱怨,而是直接掀桌子了。

    观尤薇沉思不语,老雷加码:“尤总,我比你大几岁,你也叫过我几声雷哥。不患寡而患不均,这话你总认可的吧。小方总嘛……”

    他往尤薇近处趴,压低声音说:“你别瞪我了尤总,我知道你怪我没拦着,怪我没有担当,手下受委屈闹到你面前讨说法。可是你想啊,换个人我怎么可能让事情闹到你面前,小方总她确实不一样呀,来头大啊……”

    尤薇嘴角一动。

    尤总表情好不容易有所松动,老雷特意等了她片刻,没等到回应,直起身,恢复正常音量:“我建议你要跟成董反映反映,不能由着她来。她光脚的啥也不怕,那我们不一样啊,赚一个单子就管五天八天的开销,下个月的房贷房租生活费就指着一个客户,玩不起。”

    俩人一个红脸一个白脸齐齐对准尤薇,说白了是想跟尤总套句话,小方总搞的这把归根到底是成董纵容小辈胡闹,还是尤总中间也松了手指缝,请尤总给个态度。

    老雷和波波都等着尤总说话,却见尤总冲外面招手。

    回头一看,话题人物已在门后站了不知多久。尤薇示意她进来,方规推开了门,没往里进。

    “所以雷哥认为尤总作为销售部老大没主见没能耐,管不了部门区区十几号人,鸡毛大点矛盾内部协调不了,得让集团老总出面调停?”

    方规靠在玻璃门细细的门棱上没骨头似的晃来晃去,措辞有点硬,脸上却笑嘻嘻的,粗一看,让人分不清是开玩笑还是阴阳怪气。

    不过她的出现总算给了里面三人一个共同的台阶。

    三双视线盯向她,方规只盯着尤薇:“尤总,你忘了我来销售部前说的话了吗?”

    “不用你提醒,过来给我坐下。”尤薇一改这段时间对她的和颜悦色,板起脸。

    方规看尤总的面子,利利索索地端正坐好,“请领导指教。”

    老雷拳抵鼻子咳嗽两声,不露痕迹地跟波波对了个眼神。

    尤薇将这二人的小动作收在眼底,讥笑放进心里,向老雷道:“雷经理,两个人都在你手下,你先发表你的意见。”

    老雷被赶上架,倒也不推辞,开口道:“我刚跟波波说了一半,我们尤总鼓励新人创新业务方法,事实证明,新人不受经验局限,确实能开辟出一条新路。小方总后浪可畏啊。”

    小方总皮笑了,肉没跟上,“但是?”

    “但成董和尤总一直教导我们,公司有公司的章法,就算是销售,也要遵循基本的公司制度和职业道德。路是人走出来的,窟窿也是人捅出来的,无规矩不成方圆,如果每个员工都像你一样滥用公司资源,不讲公平公正,时间长了,谁还愿意一心一意给公司干活,那不是乱了套了?”

    老雷苦口婆心道:“大家都这样,你成叔的公司怎么开下去,你说对吗?”

    老雷将大旗扯得猎猎作响,方规也像被他一番话戳中,别过脸不看他,看尤薇。

    尤薇说:“聊得够久了,该讲的都讲了,我也不多说。老雷有句话我认同,无规矩不成方圆。”

    她拿起油性笔,在白板上写下10%、50%、40%三个数字。

    “这次小方总做的单子,虽然买卖双方都是我们的客户,但严格来说不是我们的主营业务,赚的也只是一笔差价。回头我跟老板确认一下怎么计算奖金,算出来的奖金拿出50%,老雷你跟老姜商量看,怎么给波波和徐熙晨分,留10%作为部门公共基金,年底发年终奖或团建。方规只拿40%。以后类似单子都这样,如果恶意抢客抢资源没在经理处报备,没在我这批条,一律充公,有意见吗?”

    方规张了张口:“我……”

    尤薇:“有意见吞回去。”

    帮下属争得应当利益,老雷自是没话讲,波波白得至少25%的提成奖金,也没意见。

    下班离开公司,尤薇特意看了看方规工位,没看到人,到地库,十几米外掏出钥匙刚把车解锁,见副驾车门一开一关。

    尤薇一上车,便听方规兴师问罪:“我那天就说了我做的业绩全归部门,你一直没跟他们讲吗?你早跟他们讲,哪还轮得到老雷蹦跶。”

    “我要是早讲了,能把老雷钓出来吗?咱们小方总辛辛苦苦做了场戏,弄混了水,也要让对的人把戏接下来呀。”

    方规得意:“我就知道尤总知道,咱俩有点子默契在的。”

    “是是是,我跟小方总心有灵犀不点就通。”尤薇心服口服。

    小方总说帮她漂漂亮亮走,当真不是一句空话,立下一个百万营收的军令状,各路人马便纷纷浮出水面。

    但事先没沟通,小方总行事风格太跳,太容易玩脱了,尤薇循循诱导:“下次你跟我讲好你的计划,不然我随机应变的时候万一会错意了呢?”

    方规:“天下熙熙皆为利来,谁蹦得高谁就有异心,这怎么可能会错意?”

    尤薇一想确实,现实往往就是如此简单粗暴。

    “老雷这边推吴波跟我诉苦道委屈,那边让我找老成反映情况。吴波出去讲肯定夸老雷帮下属讨公道话,他哪知道他是被老雷当探路石,用你挑拨我跟老成关系,帮着老成试探我态度呢。老雷表演欲强,我给了他那么大的发挥空间,让他好好把戏演完,他也有东西跟老成交代。”

    让老雷以为自己已经对部门失去掌控,只好巴结小方总。

    也让老雷以为他在管理上有了自己的独到见解。

    男人,尤其是中年男人,一旦尝到一丁点胜利的滋味,便以为自己无所不能。

    ——下面就看老雷有没有蠢到真去找成兴表功的程度,也看成兴会不会上当了。

    关节掰扯清楚,尤薇转回头说方规:“但是你傻啊,以后不准动不动就说给这个给那个,你自己辛辛苦苦赚的钱为什么给别人,你那么高风亮节只为成就别人?”

    方规嘟囔道:“你不懂。”

    尤薇早看穿她心思:“我不懂什么,你想证明你自己有赚钱的本事,但是钱没装进你自己口袋里那算是赚钱吗?”

    尤总一番话鞭辟入里,方规鼓掌道:“尤总说得对,今天我请尤总吃饭。”

    尤薇摆手拒绝:“今天我断食,不吃。”

    方规不跟她客气,“行吧,那你送我回公寓。”

    尤薇问:“是公寓,还是咱俩一块儿帮你找的宿舍?”

    “公寓公寓。”方规说清了地址,马上转移话题,“你觉得成兴想让老雷顶你位子?”

    尤薇:“嗯,他今天要是没找过来,我还猜是老姜。老姜做业务还行。”

    方规表情古怪:“不会吧不会吧,你还盼成兴好?”

    尤薇笑了:“也是。”

    方规比划出抹脖子的动作:“自寻死路。”

    尤薇看了她一会儿,幽幽道:“小方总……很有传统实业家的风范。”

    帽子戴得高,小方总很是受用:“尤总眼光真不错,回头我摊子支起来,一定第五……不,第四个找你。”

    这话听着耳熟,尤薇深吸了好长一口气,把它抛在脑后,一边拿起手机回信息,一边慢悠悠续道:“……做事凭个人喜怒,不讲原则不看后果。你要当老板,肯定是个独、裁专制的小暴君。”

    方规反唇相讥:“……你不是暴君,你让手下围攻你,都怼到你鼻子上了,还老大呢。”

    尤薇发信息的同时不耽误讲话,“你也知道我是老大,那没见你平时多尊重我啊,不也是呼来唤去。”

    方规:“我是皇亲国戚,呼来唤去怎么了?”

    尤薇放手机的动作悬在半空,一副没想到的样子,“哟,你知道人家怎么说你的?”

    方规摇头晃脑,“负二代,关系户,皇亲国戚,要饭的叫花子,奋斗批……总有一款跟我搭配。”

    尤薇看这人又可怜又可欠打,两相中和,索性揭过不提。

    “……话说回来,谢谢小方总替我解围。”

    方规手腕一转,微欠身,做了个简化版的淑女礼:“不客气。”

    尤薇:“……虽然没必要。”

    方规瞪都不解恨,梆梆上手给了尤总两拳,“咱能不能别大喘气?”

    尤薇笑出声,终于踩下油门,“安全带系好。”

    车载导航播报距目的地七点四公里,显然不是公寓。

    方规问:“去哪儿?”

    尤薇像是奇怪她问这个问题,扭头看她一眼,“去接李博士啊。”

    方规:“?”

    方规:“你俩什么时候好上的?”

    第32章 我们李博士就交给你了

    尤薇车内后视镜挂着一枚通体淡金的平安符,从挂绳到下面的穗子都是淡金色,只有盘扣是高光材质的宝石黑。平安符受车辆的行驶而晃动,金穗随之飘扬。

    李笃将视线锁定在那枚黑色盘扣,尝试集中注意力复盘整个会谈过程。

    第一轮评估的初次谈话,应该还算顺利。

    评估对获得新工作没有影响,这是一个既定的、无法改变的事实,虽未签订正式书面协议,但双方关于合作约定的会谈已形成加密音频文件,并与哈希值及相关元数据上传至区块链,具备法律效用。

    上午的评估结束,沈晓睿发送了一份授权书,作为L&S方代理人,沈晓睿将为李笃开设海外银行账户,一旦解除潜在法律风险因素,以预付部分薪资的形式令L&S对她的聘请言之有物。

    今天和梁教授的两个对话场景并未涉及压力测试,梁教授始终呈现出开放的观察态度。

    但是……

    李笃揉捏拇指和食指,神经末梢残留着应激反应结束后的麻木。

    应激反应源于心力和脑力双重高负荷运转下多种神经递质的共同作用,而这种如幻觉般的麻木感则是神经元耗尽激素储备的副作用。

    副交感神经系统启动,机体进入抑制状态,具体表现为身体和大脑的反应变慢,头晕,乏力,注意力涣散。

    她想不起来怎么上的车。

    耳旁忽近忽远的人声总是阻挠她深度思考,视野逐渐一片模糊,李笃摇摇头,将目光重新聚焦于平安符。

    她总有一丝不安。

    新工作明明已是囊中之物,对方表示出的重视的确是她前所未见,但她并不会因为等价交换而惶恐,双方都知晓项目的价值,对方甚至能将它的价值呈指数级扩大。

    不安与此刻的生理状态有关,也来自她面对的全方位的观察和分析。

    由组织行为学、临床心理学、精神病学、人力资源管理学、数据分析学、法律、决策科学、行为经济学等多学科领域的七名专家(评估小组每一位专家均在两个或两个以上学科领域有所建树)将反复分析她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表情和动作,以此解读她的心理状态、行为特征、情绪稳定性以及道德伦理观。

    非常细致的剖析,她要在绝对清醒的状态下应对评估小组对她的解剖。

    而它不止一轮。

    还有五个议题。

    “……我们小方总好傻,辛辛苦苦赚的钱自己不要,让我分给部门。”等了两个红灯,前面仍是车水马龙,尤薇拉起手刹,转过头说,“忒舍己为人。”

    说不上是因为平安符晃动的幅度因刹车的惯性骤然加大,又或是前方两人的动作,李笃从沉思中醒过神。

    尤薇刚把脑袋扭向后方,就被大小姐推回去:“司机同志请专心驾驶,不要做危险动作。”

    推尤薇时,大小姐捎带瞟了眼后座的李博士。

    李笃恰在这时看过去。

    两人目光不期然发生接触,大小姐没有立刻避开,漫不经心的一瞥因有了着落,瞬间升腾起调谑意味。

    ——哟,你醒啦。

    李笃扬起嘴角,等她意识到自己在笑,大小姐的视线已回到手机屏幕,似乎不想看到她任何回应。

    方规是着急驳尤薇,“你自己白板上写了40%,我拍照留证了,别想赖。”

    尤薇偏要讲:“要不是我今天把这事儿拎出来讲清楚,别说四成,一成你都没想到拿。你是不是觉得这仨瓜俩枣对你背的债没作用,你就不拿它当回事了?”

    方规老神在在:“这就叫做抓大放小。”

    尤薇悠悠叹了口气:“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啊小方总。”

    大小姐最不爱听说教,“要你管。”

    尤薇不管她,后视镜里看过来,“李博士晚上想吃什么?”

    方规问:“你不是断食吗?”

    尤薇说:“哎,我堂堂一个总监当专车司机结果连口饭都没有……”

    方规:“……谁逼你啦?”

    李笃适时插话:“尤总吃鱼吗?小区楼下有家石锅鱼,味道还可以。”

    方规回头道:“尤总今天断食,别给人家添负担。”

    尤薇和李博士在后视镜对视一眼,李笃道:“尤总,我今天有点累,想先回去,改天单独请你,好不好?不好意思,今天麻烦你了。”

    “不麻烦不麻烦。”单独约会比中间夹一个喜怒无常的大小姐划算多了,尤薇春风拂面,“李博士有需要随时找我,别客气。”

    “噫。”方规抖抖肩膀,“你好不值钱啊尤总。”

    尤薇比较关心李博士,“李博士今天面试怎么样?”

    从定位的创意园区门口接到李博士,这位就一副魂游天外的模样,尤薇几次想表达关心,都被小方总打了岔,很难讲她不是故意的。

    李笃含糊回道:“后面还有几次谈话。”

    方规打了个响指唤回尤总注意,“听到没,李博士后面还有几次谈话,尤总时间排好了吗?”

    尤薇好笑:“那你听没听到我跟李博士说有需要随时找我?”

    方规拍拍手:“很好,很上道,我们李博士就交给你了,请尤薇同志不要辜负组织对你的厚望。”

    尤薇从后视镜看李笃。

    李笃在看窗外。

    夜幕降临,车窗玻璃成为一面反射率不甚优良的镜子,但找准角度,能看到副驾。

    大小姐又开了一局游戏。

    车在离公寓1.3公里的路口寸步难行,道路拥堵的红色持续加深蔓延,一个红灯堪堪前移四五个车位,大小姐的耐心终于随一声“Defeat——”告罄。

    方规推门下车,“我走啦。你们慢好,不用送。”

    尤薇看着纹风不动的李博士,“就让她走啦?”

    李笃置若罔闻,复问:“吃鱼吗?”

    尤薇没有直接回答,她按下后车门解锁键。

    “看在小方总帮我解围的份儿上,今天这顿饭就免了。”尤薇说,“下次再把我当工具人,我真的要收好处了,李博士。”

    慢了几步到公寓,卧室门口已经放了三只装有衣物的袋子,是那天尤薇送上来的。

    大小姐在这里住了不短时间,要带走的东西都是别人送给她的。

    李笃把一条散落地板的裤管放进袋子里,看着里面小蜜蜂似的团团收东西的大小姐,“我给你发过信息,也打过电话。”

    “嗯哼。”

    “面试很难。”李笃靠着墙壁缓缓滑坐在地板上,没有及时补充能量,她知道虚弱状态还会持续一段时间,她把脸埋在膝盖,“圆圆,我害怕。”

    里面哒哒哒的脚步声停了下来,大概过去两分钟或三分钟,脚步声再度响起,停在前方。

    声音自上而下,“面试面的什么?”

    李笃抓住了方规垂下的手,手指蜷缩了下,但没有挣开。

    她能感受到这只手的温度有多高,对方就能感受到她的体温有多低。

    “今天谈了‘团队管理’和‘权力行使’。”李笃说,“问了我很多问题。”

    李笃选择的第一个议题是「团队管理与公正性」,梁教授列举出几种团队工作场景,四个关键问题以不同形式穿插在对话场景中。

    “公正性对于一个技术团队来说意味着什么?

    “公正性问题在团队中的解决,应该由谁来负责,是完全由你个人决定,还是会让团队参与?

    “在面对团队成员的表现差异时,你通常如何决定奖惩机制?

    “在管理团队时,‘公平’与‘效率’发生冲突时,你更倾向于优先考虑哪一方面?”

    下午,梁教授选择了第二个议题:控制欲与权力行使。

    对话场景中的提问更频繁也更直白,评估小组希望她做出论述性回答。

    “你认为领导者在行使权力时,最重要的原则是什么?”

    “团队成员的自主性和你作为领导者的监督之间,应该如何平衡?

    “在日常管理中,是否会对具体细节进行跟进?如果是,频率如何?

    “你掌握团队的资源分配权和决策权,你将如何设计制定明确的授权规则?

    “假设项目进入紧急状态,你是否会增加对团队的干预和监督?如果团队成员对你的管理方式提出异议,你会如何回应和调整?”

    ……

    与梁教授对话过程中,李笃不停地想,评估小组观察的维度有哪些。

    语言与态度?

    是否有表达权力理念的词语,比如“控制”、“支配”?

    是否存在对她人能力的隐性不信任?

    逻辑?

    回答是否体现清晰逻辑与平衡的思考?

    是否能识别并反思潜在的思维盲区?

    行为模式倾向?

    是否展现出过度干涉、集权或缺乏弹性的倾向?

    是否表现出对不同意见或异议的防御心理?

    ……

    “问你这些干嘛?”方规听了一耳朵李博士颠三倒四的复述,百般不解地问,“逼你做管理领导团队吗?不想做做不来不行吗?”

    李笃愕然抬头。

    大小姐直击核心。

    从目前已展开的两个议题——不对,从沈晓睿和梁教授的态度来看——评估将管理能力作为重要维度之一,亦或,这就是评估的目的。

    她的薪资和经费支配额度取决于她是否能够领导一个团队。

    如果兼顾管理职能,薪资首位数将发生变动。

    她想做管理吗?

    如果她不想,也许她可以现在就告诉沈晓睿退出评估,她*只做研究工作,免去后续的观测和分析。

    她不需要那么高的薪资。

    她不需要……吗?

    “如果做管理,她们给我的钱会翻一倍……不止一倍。”李笃把脸贴在方规的掌心,近乎呻、吟地低语道,“圆圆,她们会给我很多很多钱。”

    “你需要很多钱吗?”方规想抽手,但是触感的水润告诉她,这人又犯病了。

    李笃慢慢地说:“我可以帮你……”

    方规粗暴地堵住了她的话,“别说帮我,我不要你帮。我也不要管你。”

    大小姐拎起袋子。

    “对了,你可以让尤总做你的重要关系人,她喜欢你,你知道她喜欢你。你现在给她打电话她肯定马上就过来。你自己能给她打电话吗?或者我帮你打?”

    第33章 以前可能真怨过你,恨死你了。

    方规还真给尤薇打了电话,喊尤总来帮她搬家。

    尤薇像没听清,让她说慢点再说一遍。

    方规拉长语调慢慢地说:“亲爱的尤总,你现在拐进来帮我搬家呗?”

    尤薇语带笑意:“找我帮你搬家啊?”

    方规:“嗯啊嗯啊,东西已经收拾好——”

    她话还没说完,对面腔调突然冷下来:“你看你尤总有那么闲吗?滚蛋。”

    “什么人哪,有了新欢就忘了旧爱。”

    方规悻悻地让手机滚了。

    一错眼,盯上了李笃口袋里冒头的手机。

    放在眼皮底下看了十分钟,除了一条新邮件通知,什么动静也没有。

    大小姐不屑地说:“尤总也没那么喜欢你嘛。”

    ——“喜欢”。

    大小姐醉酒时说过一次,清醒时说了两次。

    在大小姐看不到的另一边,李笃悄无声息勾出一个微笑。

    “你行不行啊。”方规走回去,踢踢李笃的鞋子。

    李笃捏了捏汗湿黏腻的掌心,“还行”尚在喉间酝酿,大小姐把手机塞进她手里。

    “你自己给尤薇打电话让她过来看你,我不管你了。”

    李笃没动。

    方规看不过去这人闷声不响的萎靡,不耐烦地揉弄两下她的耳朵,拇指按在她颈侧,“赖地上干嘛?”

    李笃后脑磕上墙壁,寂静中只听“砰”的声响。

    大小姐扼颈的动作虽称不上温柔,但不是李笃后脑磕向墙壁的主因,她在为自己脑海中忽然涌现的筹算惊异。

    或许是今天应对梁教授时形成惯性,李笃下意识地分析自己一言一行,它们在观者眼中耳中呈现的样子,以及想要取得的效果。

    她昨天晚餐之后没再进食,一整天喝了两杯水和两杯意式浓缩。应对梁教授花费不少精力,1.3公里步行耗尽了在车上恢复的少许体力,生理状态完全可以模拟恐慌症发作,大小姐分辨不出差异。

    没人照看,大小姐不会抛下她。

    但大小姐耐心有限,李笃没有足够的信心赌她会不会在哪一次突然失去耐心,真的撒手不管。

    恐慌症让她失去对物理世界的感知,失去理智,但轻微脱水和低血糖带来的虚脱只是生理不适,影响不了基本判断能力。

    见好就收还是得寸进尺——博弈还是送命——李笃分得清楚。

    李笃右手移到膝盖,想撑着站起来,试了一下没成功。

    她张张口,嗓音干涩喑哑:“圆圆,我晕。”

    虚弱得不掺半点水分。

    方规终究没走。

    进厨房煮了两包方便面。

    打了鸡蛋的那种。

    不是看李博士可怜,纯粹是自己饿了。

    晚上吃太咸容易口干,而且调料包全是添加剂,方规放了一包调料,煮好盛了一小碗扒拉两口,回厨房把另一个鸡蛋舀碗里,顺手捏起黑乎乎的瓶子往锅里加了点……

    醋。

    醋酸味冒出来,方规“噢哟”一声,看错了。

    她想加的是酱油来着。

    泡面好闻不好吃,没遭醋的那一小碗方规也没吃完,把剩下的面和汤倒进马桶,经过客厅顺手开窗通风,回厨房发现李博士饥不择食饥不可耐,甚至不及去餐厅,端着碗站着解决。

    方规看她皱眉吃得勉强,“……嫌酸啊?”

    李笃咬着缠了小团泡面的筷尖,摇头。

    “……烫。”

    “不酸啊。”方规伸手拿醋瓶,“那再给你加点。”

    李笃旋开身,靠着墙壁一手护上了碗。

    方规:“啧。”

    把脏碗放进水槽,螃蟹似的横移几步去开冰箱。

    冰箱冷鲜室总是满满当当一层气泡水。

    柠檬味的、原味的。

    芳香添加剂混合醋酸的气味萦绕在鼻端。

    李笃吃东西几乎没有声音,吃面是用筷尖卷起一团放进嘴里,安安静静,筷子甚至不会碰到碗。

    可方规觉得吵。

    那么大个人,吵到眼睛了。

    冰箱里没找到自己想要的酒,方规弯腰去橱柜里翻,余光瞥见那道身影,忽然来了气:“吃饭不会去外面吗?非要挤在这儿?烦人。”

    李笃乖顺地抱碗离开厨房。

    方规没找到酒,杨梅酒啤酒二锅头,什么都没有。

    料酒都没。

    李笃把所有的酒都扔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堆气泡水。

    方规开了瓶气泡水,一口气灌了半瓶,

    碳酸气体在胃里,在胸腔、食道迅速膨胀,但却找不到出口。

    王八蛋。

    方规心里恨恨骂着,放下瓶子,把锅里剩下的汤汤水水全部倒进水槽。

    醋味熏得鼻子酸。

    “你放着别动。”李笃在客厅说,“我来收拾。”

    话落地,人跟着到了厨房门前。

    方规已经开了水龙头,海绵百洁布用出了钢丝球的气势,噌噌擦得水花四溅。

    “尤薇在跟成兴打擂台。”方规挤了一大泵洗洁精,倒进刚自己用的小碗,“她在成兴公司当了三年半销售总,帮成兴开辟了不少新市场,搭建了不少渠道,营收增长稳定,所以成兴以为现在用不上她了,要赶她走。尤总最近应该会很忙,顾不上管你很正常。”

    厨房水管装了增压器,水流充足。

    声音埋在水流声,断断续续听不太清。

    “但是尤总……挺会照顾人的,细心,体贴,周到。她比你大好几岁呢,肯定能把你照顾得很好。”

    李笃仿佛在听荒诞故事:“我才认识尤薇几天?我找她是因为……”

    “因为我没回你信息没接你电话。”方规平静地接上,“那你以为我为什么不搭理你呢?”

    这是一个李笃无法立刻回答的问题。

    大小姐也没给她答案。

    “新工作……你不想做管理就不要做,别人也不可能逼你去做。这家不行换一家。”方规把洗干净的碗放上碗架,从李笃手里拿过吃了一半的面碗,连汤带面倒进水槽,“你不要想帮我。你以前没帮我,现在也没必要。你不欠我的,所以不用勉强自己去做什么。”

    出锅没多久的面很烫,碗底也很烫,掌心烫出规整的圆形印记,刚没感觉,这会儿忽然烫得发疼。

    李笃握了握拳,“我没有……不想。”

    “没有不想什么?”方规问,不等李笃回答,她反应过来,“没有不想也很好,我觉得你可以试试做管理。技术型管理很吃香。而且你一直闷头搞研究,换换视角多跟人接触接触,对你或许是件好事。”

    大小姐条理清晰,语调淡然。

    令人陌生的平淡。

    “我不会再找尤薇了。”李笃说,语速快,语气重,“我不找她。”

    方规给新拿来的碗里挤了一大泵洗洁精,水龙头一直开着,她似乎没听到后面的人声,自顾自地说:“就像我在成兴公司才呆了几天,已经见识到了很多以前你们都瞒着我护着我不让我去见的东西,也学了一些东西。走出去看一看,真挺好的。”

    她用手去拨铺了一水槽的面和调料,以及几片舒展开的蔬菜,统统拨进沥水篮。

    “我刚有句话说的不恰当。”方规开始往水槽挤洗洁精,“我没有怪你不帮我,以前有,以前可能真怨过你,恨死你了。以前我觉得全天下所有人都可以不管我,你不能。”

    方规回头,从李笃眼神中捕捉到不似作假的慌乱。

    李博士的演技从来没她自己以为的那么好。

    “我没有……”

    “你没有不管我,你给我出了很多主意,虽然不是我希望的。”

    方规用脚将垃圾桶踢到身侧,兜起沥水篮溢出的泡面废料倒进去,然后拿起沥水篮,一只手接着防止污水滴落台面和地板,快速将沥水篮也清理干净。

    清理完,她给自己掌心又挤了一泵洗洁精。

    大小姐洗一口锅两只碗两双筷子,用了足足半瓶洗洁精。

    大量洗洁精产生的丰厚泡沫卷走油污,不锈钢水槽光洁如新。

    手放在水龙头下冲水时,李笃准备好了纸巾。冲干净手,方规没接对方递过来的,转而扯下一帘厨房用纸。

    擦干手,方规将纸巾团成一团丢进垃圾桶,拿起喝了一半的气泡水,气定神闲地冲李笃笑。

    “所以凭什么呢?我又没给你什么好,你凭什么一定百分百按照我的心意做事。而且我想把你拉进去的是泥坑……不,是一个黑洞。你知道那是个黑洞,你很聪明的,所以你没往里跳,那现在干嘛要跳?”

    李笃怀疑自己尚未恢复,又或者表演“狼来了”表演了太多次,狼真的来了。

    心跳加快的同时,喉头涌出强烈的梗塞感。

    她将视线转向冰箱,她迫切需要糖分或者其它能快速补充能量的食物。

    方规冷眼旁观。

    王八蛋。

    拿低血糖装发病一次还不够,还想来第二次?

    恐慌症发作心跳会很快,让人束手无策的快,通常短时间内也不大要吃东西。

    可她被李笃抓着时摸到过对方的脉搏,后来上手揉耳朵也感受过颈部脉动,都很慢,而且力度偏弱。

    聪明伶俐富有心计的李博士估计硬挺着饿了一天,生生饿出了低血糖。

    在梗塞感转为窒息感时,李笃拿出了调味用的老冰糖。

    她含了一块冰糖,糖水顺着食道滑下。

    李笃说:“不一样。那时候跟现在不一样,你那时候让我做的事情我做不到,我不可能那么做,现在……”

    方规还是没让她把话说完:“我让你做的什么事情你做不到?很难说出口吗?”

    李笃望着她的眼睛。

    大小姐有一双圆圆的、笑起来弯弯的,总是充满阳光的眼。

    当它们变了形状,多了锋利的情绪,便没那么温暖了。

    李笃看着她,一股老冰糖甜腻的气息随话音扑出。

    “你让我杀了方爱军,我做不到。”

    第34章 他对你做了什么?

    久病床前无孝子。

    大小姐第一天就没当孝子。

    方爱军病重垂危的消息传到学校,大小姐连夜赶回去,但在病房里看到方爱军,她的第一反应是尖叫。

    “他不是方爱军!他不是方爱军!”

    等方爱军好不容易从氧气面罩挤出一声“乖乖”,大小姐早脚底抹油溜没影了。

    程文静抹着眼泪跟方爱军说孩子害怕,圆圆就爸爸一个亲人了,一时接受不了。

    方规是怕,但怕的并非死亡。

    死亡,对大多人来说可能都是顶顶残酷的事,方规不然。

    宋晓梅五十七岁过世,那年,大小姐九岁,过了人憎狗嫌的七八岁,是听得进囫囵话的年纪,好好跟她讲道理,她愿意去想愿意去听。

    宋晓梅生日在年初,生日一过,宋晓梅跟女儿有商有量聊起死亡。她以知天命的豁达态度跟方规讲,她找大师算过了,大师说她今年有生死劫,迈不过去那种。

    找大师算命这事儿早,方规六岁那年宋晓梅瞒着方爱军自己去算的。

    宋晓梅身体不好,没生方规前就有慢性病,腰椎、颈椎、关节都有炎症,疼起来遭不住,超高龄生了孩子,身体透支得更厉害,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她有一半时间在疗养院。

    凭方家实力,在大院专门打造疗养场所也不是不行,但宋晓梅执意去市里的疗养院。

    宋晓梅故意跟女儿保持比寻常母女遥远的距离。

    宋晓梅不像方爱军,把小孩看成宝,看得比自己的命还重要。她想得也透,女儿跟她和方爱军越亲近,将来生离死别的打击就越大。

    方规出生那年,方爱军五十五岁,宋晓梅四十八岁,在方家村,这年岁正常已经当上爷爷奶奶外公外婆了。

    一对年过半百的妈和爸再怎么牵挂孩子,也注定陪不了孩子很久。

    在疗养院没什么事,宋晓梅就看书、学习,她有个学习搭子,这位老姐妹家里也有个小孙女,跟方规差不多岁数,俩人凑一块儿,一会儿讲娃,一会儿讲生老病死,老姐妹说你要给你娃打好预防针啊,要不你哪天走了,你娃得多难受。

    宋晓梅跟老姐妹研究怎么跟娃打预防针,研究了三年,刚好到了生死劫这年,就开始给方规讲生老病死,讲道法自然,让方规知道死亡不是一件可怕的事情。宋晓梅甚至坦诚地跟方规说,死亡对她而言是件好事,她再也感受不到病痛了。

    这话方规信,宋晓梅在大院里总是眉头紧锁,一半因为疼,一半因为方规不明缘由的忧愁,在疗养院好一点,所以方规从来没闹过让宋晓梅别住疗养院回大院。

    宋晓梅果真在那年冬季走了,她自愿放弃治疗,选择了安乐,走之前方规陪在她身边,问:妈妈,你要死了,那你以后就不疼了,是吗?

    宋晓梅说:是啊,妈妈以后不疼了。

    方规大方地说:行,那你走吧。

    宋晓梅摸着方规的脸说:妈妈走了,妈妈去天上当神仙了,圆圆不许伤心,也不要生气哦。

    方规说:不伤心,不生气。

    宋晓梅想了想,说:方爱军也会走,圆圆也不许伤心生气哦。

    方规说:嗯。

    宋晓梅想了又想,又想到一件要紧事:方爱军最黏圆圆,走之前指定难缠,万一他缠你了,别让他拘着你。

    方规不知道“拘着你”怎么理解,那会儿宋晓梅已经昏沉了,眼睛吃力地睁着,盼望听到回答。

    于是方规说:好。

    宋晓梅知道她的圆圆说到做到,所以她走得平和轻松,带着笑走的。

    方规记事以来,从没在宋晓梅脸上见过那么舒展的笑容,她相信宋晓梅跟她说的一样,是去天上当神仙啦。

    方规知道死亡,不怕死亡,宋晓梅葬礼上方爱军忍了又忍还是哭得泣不成声,方规就没哭,从头到尾一颗眼泪没掉。

    别人说妈妈走了你不伤心吗?你伤心是应该的,不用勉强当小大人。方规反问,我妈去天上当神仙啦,可快活了,我干嘛伤心。

    就算再大一些接受了唯物主义教育,清楚宋晓梅不大可能真成了神仙,但方规也没有因为宋晓梅的去世而伤怀过。

    只要想起宋晓梅临走前的笑容,方规便知晓死亡是一件无需悲伤难过、甚至值得庆祝的事,它意味着解脱。

    方规不怕死亡,但她怕衰败和苍老。

    宋晓梅在疗养院养得很好,气色好,神态好,走得也干脆,就好像真的跟老天爷讨了张通南天门的票,走得可谓按部就班,水到渠成。

    可是方爱军不一样。

    方规进病房看到病床上那团没个人形的人,真的被吓惨了。

    方爱军一直是挺矍铄一老头,头发整天染黢黑,时不时去做拉皮,打肉毒杆菌,养生术法一套又一套,这些年大病小病都难见生一场,不少生意伙伴还向他讨教养生门路。

    病倒前的一个月,方爱军还亲自把程文静送到申城,在学校周边租了房,另带了一后备箱真空包装的百家菜和新鲜蔬果。大小姐嘴挑得不行,食堂饭菜就没她吃得惯的,方爱军这回把程文静带过来专门给大小姐做饭。

    安置好程文静,方爱军买了够一个班三十多个同学吃一礼拜的水果、零食。

    那会儿有同学说,你爸看起来根本不像七十好几的人,跟学校五六十岁的教授差不多。

    方规可得意了,说是啊,我家老头驻颜有术养生有方。

    可才短短一个月,方爱军病来如山倒。

    方规无法相信更别提理解,病床上整个干巴瘦削像晒干了的橘子皮一样的老头是方爱军。

    她根本没办法把病床上奄奄一息的干瘪木乃伊和一个月前虎虎生风的小老头画上等号。

    所以她跑了,跑回方家大院找真的方爱军。

    谁喊她去医院看她爸,她就跟谁急。

    方规在大院躲了足足三天,躲到程文静哭着求她去签字,让方爱军上人工膜肺,再不上方爱军就没了。

    她是方爱军唯一的直系亲属,而且她成年了,只有她能签字。

    方规到底去医院签了字,给方爱军续了命。

    方爱军半截身子进了棺材,可他顽强地爬了出来。

    宋晓梅走得潇洒恣意,方爱军截然相反,方爱军不想死,他还没安排好后事,他舍不得女儿。

    鬼门关走过一趟,方爱军有些想法彻底变了,他以最快速度出了院,方规不愿去医院,那他回大院,一个专业医疗团队看护他,另外配备了一个安保团队。

    方爱军并非性情十分温顺的人,真温顺做不了那么大生意,或者说生意做那么大,再怎么温顺的人也会有一套雷霆手段,加上原有的怀柔手段,恩威并施。

    以前,方爱军只把手段用在生意场。

    但自从知道他视若至宝的女儿竟不愿去医院多看他一眼,两套手段他一起用在了方规这里。

    方规满以为方爱军离开医院回了大院,她就能回学校了,回申城,回一个五彩斑斓的绚丽世界。

    但方爱军一直让人看着她。

    方规偷跑过一次,半夜,她确认方爱军吃了安眠药睡熟才走的,可方爱军就像装了什么不可名的雷达,方规才出大院的门,他忽然从沉睡中醒来,喊乖乖,没人应。

    方爱军一边让安保去找他的乖乖,一边给乖乖打电话发信息。

    ——乖乖,你不要爸爸了吗?

    ——乖乖,爸爸没几天好活了,你忍心抛下爸爸吗?

    方爱军不想方规再离开他,但他没直接用父亲的权威强制女儿顺从,他用的软刀子。

    软刀子杀人不见血。

    方规每天数着方爱军脸上新生的皱纹,每天都在想他到底什么时候死。方规不是恨,她只想方爱军早点解脱。

    她受不了方爱军那股由内向外散发的衰败,和日渐寥落的方家大院一样,目之所及的一切都在走向腐朽。

    原本请的一周假续了一周又一周,变成了一个月,又续了一个月。

    方规终于明白了宋晓梅临终前那句“别让他拘着你”的意思。

    方爱军用“我快死了”拘着她,拘了一天又一天,一个月又一个月。

    拘到临近放暑假,方规天天问李笃什么时候回大院看看她。

    李博士没暑假,手里还一堆活。

    跟被拘在方家大院无所事事的大小姐不同,李博士在研究所顺风顺水,少年天才的名声早几年打了出去,跟着又是几篇主流平台的专访,大小姐大一下学期,李博士就已带领研究生做项目了。

    李博士是促使望女成凤的姨姨们带姐姐们离开大院的诱因,孩子嘛,总该有自己的前途。

    方规知道李博士忙。

    大一暑假就有苗头了,打电话很少接,有事先发信息,她看到了会马上回。

    方规上学那会儿也不常找李博士。

    大小姐对大城市新奇着呢,自己就能找到好多新鲜玩意,那时候反而是李笃三五不时突然冒出来,一面让她见识新世界,一面又生怕她被花花世界迷了眼。

    只是被拘在方家大院,方规的世界越来越小,大院的人越来越少,她实在找不到人说话,只好跟李笃讲。

    她给李笃发过方爱军的病历,讲方爱军每天的症状,讲今天又有一个姨姨搬离了大院,讲她把花坛里的花全拔了,种上了青菜。讲方爱军就是个老不死的混蛋,整天说自己快死了,却苟延残喘了一天又一天。

    方规渐渐意识到这些事情很无聊,她分享的鸡毛蒜皮很无聊,因为李博士回信息回得越来越少,虽然也回,起初回得很详尽,跟论文似的,后来经常是一堆信息几个小时后甚至第二第三天才回一条。

    有时候干脆只有一个含义莫名的表情包。

    方规赌气在每次问李博士什么时候找她时都加了时间。

    李笃从没问过加时间的意义。

    李博士透露出的潜台词是她不在乎。

    聊天框变成了树洞。

    暑假前一天,方规跟辅导员在线上办完了休学手续,给李笃发了这样一条信息。

    「我在方爱军对我的消磨中日渐枯败,我会跟他一起死在方家大院23:35」

    23:36,李博士回复:「我明天看情况跟金导请个假,如果她批假,我就去找你[抱抱]」

    23:37,方规回:「你来帮我杀了方爱军。」

    李博士没再回信息,第二天打电话告诉她,金导没批假。

    “原来你真的以为我要杀了方爱军,怪不得……”方规恍然大悟,“怪不得你说我是在封闭环境闷太久了,思想消极,我应该出去走走散散心。你还给我推荐心理咨询师。”

    冰糖块儿融化了一半,甜得发苦。李笃将半块冰糖压在舌底,却仍不由蹙起眉。

    “不是吗?”

    “好家伙,原来在李博士眼里,我找你回方镇,只是为了让你帮我杀掉方爱军。”方规笑出声,又有疑问,“方爱军有那么可恨吗?你真觉得他活该不得好死?”

    她从李笃的眼神中读出了肯定答案。

    方规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方爱军是挺可恨的,他都能找十二个混过**的人软禁我。他对你做了什么?”

    李笃的关注点在她前一句话。

    “他真的找人软禁你了,什么时候?”

    方规轻易辨别出这句话的重音咬在“真的”而不是“软禁”,她忽地笑了。

    “行啊李博士,你还真不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啊。”

    第35章 大小姐不想再见她。

    “封闭环境——陌生的封闭环境使你潜意识产生对抗,你在谈话过程中表现出了一定的……欺骗性和表演性,小组建议下次谈话由你来决定地点。”

    即使“欺骗性”和“表演性”前面有所停顿,沈晓睿的语气抑或微表情都没有传递出负面信号,这两项是灵长类动物的本能。对于某些角色或某些场合,它们等同于特殊技能,是加分项。

    像是印证李笃的观测,沈晓睿略带安抚意味地微微向前探身。

    “李博,你看呢?”

    李笃垂目看向杯身渗出水珠的咖啡,沉默不语。

    按照约定,她需要每周与评估小组完成一次谈话。她推了一次。沈晓睿没给她第二次机会,选择在学校门口守株待兔,要了她一刻钟时间。

    沈晓睿一贯直接,见面直奔主题。

    她没问为什么不去参加谈话,而是直接抛出解决方案。

    “如果你对评估内容及方式有疑问,我们尊重你的意见。”沈晓睿等待片刻,续道,“有任何意见你都可以提,时间、地点、内容、人……”

    李笃掀了掀眼皮。

    沈晓睿敏锐地捕捉到她的小动作,立刻发问:“你不喜欢梁教授?”

    “不是。”

    李笃不至于借题发挥,但她心里清楚,她迁怒那天的评估,或多或少也迁怒于梁教授。

    要不是那天耗费太多脑力,她不可能犯那么低级但严重的错误——怎么会脱口一句“真的”。

    ——他真的软禁你了?

    大小姐又不笨。

    大小姐立马反应过来她隐瞒了一些事情。

    但大小姐没兴趣打破砂锅问到底。

    大小姐不想再见她。

    大小姐不仅十天没去过公寓,也十天没回过她信息了。

    猫都不管了。

    摆明一刀两断。

    李博士所思所想,沈晓睿不得而知,她庆幸总算撬开一条缝,旋即打蛇随棍上:“如果你实在不想继续评估,我来协调帮你简化流程。你只需要配合做一次全面体检,费用我方支付,医院我方安排,时间你定。”

    “不是评估的问题。”李笃说。

    她只是对合作有些意兴阑珊,思忖着是否表达出来。

    “你知道,我们已经达成了口头约定,感谢科技,它具有实质性的法律效用。”沈晓睿向后靠,眼中一派了然,姿态攻防兼备,语气倒还柔和,“这份约定你可以理解为雇主的诚意。我们的雇主在财务方面向来慷慨,所以才能笼络无数如李博这样的顶级人才。”

    L&S非常慷慨,自始至终没还过价。

    除研发经费,李笃后面临时提出的个人薪酬也照单全收,而这次评估是在她提出的数字基础上,以乘法而非加法上调。

    蛮难遇到如此财大气粗的雇主,李笃都想给居间介绍的那位政府招商送点好处费了。

    “但有些时候,比如未来合作伙伴萌生退意的时候,它可以用来约束对方。我们偶尔会遇到这种情况——没那么多,不过不比你以为的少——谈好的合作因为情怀、文化、意识形态等等一些形而上的东西夭折,有时候甚至仅仅是因为一时的情绪。尤其是像李博士这样,已经有相当成就,同时对自我价值有清晰认知的天才。”

    沈晓睿露出一个绝对称得上和善的笑容。

    “不过还好,无一例外,最后都达成了相当愉快的合作。”

    李笃心里冒出一个“A”打头的单词。

    不愧是资本家。

    居然把双面刃打造得如此奢华,还能轻描淡写地把威胁进行里三层外三层的包装。

    李笃咽回她本就犹豫是否宣之于口的话,问了另一个问题:“你们什么时候和关系人联络?”

    沈晓睿说:“在联络了,进展不如预期,李博愿意提供协助吗?”

    ……

    通讯录出现红1,方规连忙点开,不是刚刚电话里满口答应马上加好友的客户,对方用户名称是Sherry,验证信息则写着:「沈晓睿-稳世咨询」。

    方规往下扫。

    添加方式来自好友分享。

    最近拜访的客户里面好像没有咨询公司,保险起见,方规问了嘴尤总:“你对稳世咨询有印象吗?”

    尤薇想了下,肯定地说:“没有。”

    搞不好是哪家银行的客户经理把她推给了讨债公司,方规退出验证界面,放一只眼睛继续盯着通讯录,回到刚才的话题。

    “你刚说,成兴当年招你跟你谈的时候,谈到过专机自动化业务?”

    “对。”尤薇接着说,“国内制造业卷生卷死,客户都敢拿白菜价要光刻机。政府一直调整产业结构,通用生产线和大规模生产线后面日子只会越来越难做。专机自动化还行,天花板高。只要抓住一个大客户,那就是短则五年长则十年二十年的周期收益——你参考富某康。老成当时跟我谈,其实最打动我的就是专机自动化——我手上有一些有需求的龙头企业,都是可以去转化落地的。你知道龙头企业,周期长,决策复杂,但给的是……真他爹的多。”

    方规不解地问:“那你的主要业务线为什么是桌面设备?”

    “……被老成忽悠瘸了呗。”尤薇敲了敲方向盘,“老成要是直接跟我说做ToC的消费设备,我压根就不考虑来信诚兴达。我的舒适区在ToB,要不是刚开始老成把工业设备放到我手里,我试用期没满就走了。后来嘛,做出点成绩,又觉得做这个也不错。老成要收工业就让他收,工业设备占比很小的。”

    “把ToC的生意做成ToB的量级,还得是我们尤总。”方规发动夸夸攻击。

    尤薇一捋耳后,面上显出得色,“销售本质是互通的。”

    “那谁负责专机自动化这块儿业务?”方规问,“我现在只知道这块业务在「兴机」公司,总经理是老成的小舅子柴永强,市场和销售都谁负责?”

    “蓝青,柴永强的大学同学。”尤薇说,“都跟老成沾亲带故,你知道也没用,兴机公司是老成的嫡系,亲儿子,一直不公开招聘的。我知道这层关系就把兴机公司放到一边了。怎么,你想去祸祸兴机?”

    “什么祸祸,多难听啊。”方规故作不满地撇嘴,“咱不是要找成兴的把柄嘛,我这几天能打听的都打听过了,总感觉这公司有点奇怪。”

    方规最近一方面忙着脚踏实地做销售,另一方面也没放松对成兴公司的探查。这段时间她跟尤薇见面的机会不多,尤总毕竟是业务出身,哪怕现在跟成兴两相生厌,该做的事情不会少做。

    今天难得逮到尤总,便让尤总带着去跑客户,主要还是跟她交流信息。

    “是很奇怪。”尤薇说,“兴机的营收一直很稳定,好像有个固定客户每年都下订单。年度总结会议我专门研究过的。正常来说,每年贡献8亿营收的大客户怎么也得作为客户经典案例大书特书,信诚兴达没有,这个客户柴永强他们瞒得很紧——要说客户希望保密可以理解,但在内部搞得神神秘秘,有点……”

    方规会意:“掩耳盗铃。”

    尤薇点点头:“一般这种情况只有一种解释。”

    方规:“什么?”

    尤薇吐出三个字:“白手套。”

    这个名词涉及方规的知识盲区,“白手套是什么?”

    “你自己搜一下。”

    白手套:充当“黑钱”漂白的中间人,或是实际从事“非法”事务的“合法”外衣。*

    这个含义不难理解。

    方规轻轻吐口气,“这帽子有点大了啊,尤总。”

    尤薇耸耸肩:“我也就这么一猜。靠!有这么抢道的吗?抢一个车位能让你提前找你爹还是找你爷爷啊!”

    尤总路怒症发作得毫无征兆,方规往旁边让了让,低头看微信,通讯录又冒出个红1,还是那位稳世咨询的沈晓睿。

    「Sherry:Hi,我想和你谈谈李博士。」

    第36章 可以和你谈谈李博士吗?

    李博士?

    用这样的称呼,那必然不是她和李笃共同认识的人。

    唯一一个共同认识且这*样称呼的尤薇在她左手边,正冲着前面抢道的车骂骂咧咧。

    尤总路怒症怪可怕的,就当事男司机的生/殖/器一路骂到其十八代Y染色体种种先天缺陷,遣词造句和发散性思维十分彰显销售总的深厚功底,方规不得不拿手指塞住耳朵。

    屏蔽骂街的间隙,方规在脑海里隐约冒出点儿信息。

    李博士好像有个背调还是什么的,说过要找她?

    方规不是很确定,也不在意。

    李博士什么的早已被她丢进犄角旮旯,小方总自己的事业还忙不过来呢,哪有空管别人。

    她按按胸口,又摸了摸脑门,确信自己没再因为李博士三个字动肝火,手指一动,欢快地将这位Sherry「加入黑名单」。

    等尤总想起身边还有个人,若无其事地停了口,方规问:“白手套两个意思,一个是‘洗钱’,另一个是批皮干坏事,成兴会是哪个?”

    尤薇说:“在你眼里,制造型企业招摇过市搞违反犯罪活动有那么容易吗?”搞金融的还差不多。

    大学肄业的小方总法治概念浅薄,脑筋一转,大放厥词:“哦,两个都有!”

    尤薇:“……”

    尤薇:“有件事我一直忘了问你,我跟老成归根结底也就是他一直不跟我谈‘分手费’,暗地里还想给我使绊子,你是因为什么?难道是老成把你家搞破产的?”

    方规干净利落地否认,“我上大学那年成兴另起炉灶,那后面方爱军还搞了几个大项目,跟成兴没啥关系。”

    尤薇疑惑道:“那你为什么跟老成一副不死不休的架势。”

    方规道:“单纯看不惯以前给方爱军当司机的穷小子现在混得这么人模狗样,嫉妒,不行吗?”

    尤薇不信她鬼话。

    徐熙晨最近私底下跟她感叹小方总真是天生干销售的料,鬼话胡话张口就来,心情不爽她还不表现出来,而是面上笑嘻嘻的,偶尔冷不丁给人来一记软刀子——小方总前段时间帮波波的几个农场主小赚一笔,现在大小刘总洪总都不理波波了,整天巴着小方总长小方总短,把波波抛到脑后。波波找小方总理论,小方总就当着波波的面挨个给人打电话,说不要太感激她,单子该找波波做还找波波,实在感谢,就远程帮她点个下午茶什么的。挂了电话反过来耳提面命让波波看好自己客户,给波波气得原地乱蹦,却也没办法,只能每天怄火地看着农场主轮番给小方总点奶茶蛋糕。

    思路一岔,尤总浑然忘了几分钟前说过“就这么一猜”,问:“你不是说成兴创业的时候方爱军才给了他一千万吗?我最近也打听过,信诚兴达没有别的大股东,如果真是白手套,大概率是利益输送。”

    方规顺着尤总的话问:“你是说,成兴的盘子是靠帮人洗钱捞好处费捞起来的?”

    尤薇见识过类似不能摆在台面上的生意,但没深入接触过,不想单凭臆断误导小方总。

    “不好讲,白手套也分很多种,洗钱是最危险的一种。常见的是资源整合,自己签单,然后把技术和售后外包给第三方,你我都知道老成在爱军集团做得很不错,我想老成还不至于去帮人洗钱,这太危险了,充其量就是跟甲方关键人物形成利益链条,互相给予方便。”

    这话向着成兴,方规不高兴听:“哼,我看你就是跟成兴余情未了,哪天他手指缝里给你漏够分手费,你保管跟他一笑泯恩仇。”

    尤薇一笑:“你别说,你还真别说。”

    情绪价值和钱,不管哪个到位都不会拉拉扯扯,现在之所以跟成兴斗法,无非是成兴既不跟她谈遣散的分手费,又不安抚她情绪,那她干嘛让成兴舒坦过日子。

    方规倒不在乎尤薇跟成兴会不会真的撕破脸,她心里放着另一件事。

    托李博士的福,她最近总是想起方爱军。

    即便方爱军给她留下这么巨大一个烂摊子,她也没恨过那老头。无论如何,她当了二十年方家大小姐,做不到放下碗骂爹。

    但她想不通,为什么方爱军病倒后,整个爱军集团犹如巨轮失去舵手,盲目冲着冰山撞。

    那么大个集团,无数青年才俊,没有人危急关头站出来替方爱军力挽狂澜就罢了,一个表忠心的也没有,个个跑得比兔子还快,留下的老弱病残一个接一个出昏招,生怕爱军集团比方爱军本人死得晚。

    还有,她没跟尤薇说的是,方爱军给成兴的启动资金是一千万,但不仅仅是资金,爱军机械有两条贷款从德国进口的零配件生产线,以很低且分期付款的价格转让给了成兴。

    价格多低呢,转让价算下来比成本的一半高一点,高的那点够付两年银行利息,也不知道方爱军做这笔生意图什么。

    成兴如果当时只拿了一千万,没有人没有厂没有生产资料,怎么可能吃得下从爱军机械带走的三个大单——最小的单子也有两千万,是为一家新能源车企做压铸件和饰件。

    换句话说,如果方爱军没把这两条生产线转让给成兴,自己做下那三个单子,加上后面新镇医疗的单,根本不会爆发资金链断裂的危机。

    截止她上大学那年,爱军集团的现金流健康得不得了——至少账面上看是这样。几个大的项目都是合作,爱军集团出人力出技术出生产线,合作方出资金管市场,唯一跟城投合作开发的房地产项目也是城投公司占大头。

    方规想不明白其中关节,于是一边继续在网上搜索白手套,一边问:“尤总,你再给我讲讲洗钱呗?”

    “不行,我不能被你带歪了。”尤薇踩下刹车,“我最近在捋我带到老成这儿的客户,有几家客户和渠道已经陆续有其他人接触了。老成亲自带老雷去拜访过两个大渠道,我的阵地要被挖了。”

    方规一怔:“亲自带队拜访……成兴很重视打印机业务啊。”

    尤薇:“他当然重视这块业务,三年,我给他销售额翻了一百倍,一千万到十个亿,换你,你不重视吗?”

    方规:“重视重视。”

    她蓦地想到什么,换了个问法:“那怎么确定兴机公司是不是白手套公司?”

    尤薇斟酌片刻,“看财务报表是最直接的。”

    方规问:“你能搞来兴机公司的财务报表吗?”

    尤薇抬手一个栗子敲上去:“我能把你搞进局子里。”

    方规捂着额头委屈道:“我这不是在帮你旁观者清吗?你还打我……”

    尤薇好笑道:“洗耳恭听。”

    “你想想,如果成兴有多项给他带来稳定收益的业务,他何必盯着你不放,还有空挖你墙角?他指定乐得放权,让你帮他赚,他自己躺着数钱就行。”

    方规坐正了些,接着说:“如果我是老板,原来我只赚十块钱,我肯定在乎其中一块两块,可是我赚十万,我就不在乎其中一百两百一千两千,因为我的蛋糕大了呀。那你帮我赚一个亿,就算给你一千万好了,我还有九千万。除非我只能赚这一个亿,我才在乎这里面的十分之一。因为我不能确定这蛋糕将来会不会缩水,我还要盘算将来我会不会只剩下这一块儿蛋糕,如果我手里其它蛋糕都有可能保不住,那我肯定要看好我剩下这唯一的一块儿。”

    尤薇缓缓把车停在路边。出于可笑的自尊,她避免表现出醍醐灌顶的模样,但小方总这番话确实“旁观者清”。

    她经历过不止一次,产品做起来,市场打通,销售形成正向循环,当初信誓旦旦共富贵的老总就以各种理由把她一脚踢出局。

    她反思过自己的问题,跟朋友们聊起来,大家都自嘲这就是销售的宿命,除非自主创业,否则免不了功成身退的结局——好看不好看另讲。

    尤薇也曾试图站在企业负责人的立场去思考过,大体能理解,毕竟越到后期销售拿的越多,换谁谁不心疼?

    但她从来没有形成如此清晰的“蛋糕”观念。

    把一个小蛋糕做成大蛋糕,老板当然开心。

    在大蛋糕上切一小块,老板不会舍不得。

    如果比例一年比一年增加,从一小块变成一大块,那割的就不是老板的蛋糕而是老板的肉了。

    尤薇沉思了不短时间,在方规嚷着那客户怎么还不加我微信时,突兀开口:“看核心资源。包括研发能力、人才团队、生产能力、供应链以及知识产权。”

    “正常专机自动化公司以技术为核心,必须拥有核心研发能力,掌握设计、制造中的关键技术。必定配置研发技术团队,生产与工艺团队,全流程服务团队。有自己的加工车间和生产设备。从采购、加工、装配到交付有自主控制的完整链条。还要有自己的专利和标准。”

    尤薇拿起手机,在工商信息公示网搜索兴机公司。

    “参保员工5人……唔,这个就有问题。专利和软著挺多,等我回头再查查。供应链有的,老成做这么多年了。生产基地在炳县……哎等下,兴机公司总部就在申城。”

    方规凑过来看:“在哪儿?”

    尤薇点开公司地址,“在谷水,一整栋楼呢。”

    方规用手机拍下地址,抬头一看对面就是地铁站,“好啦今天就到这儿,尤总拜拜!”

    尤薇刚问你去哪儿,车门已经被关上了。

    这时微信弹出好友验证:【Sherry请求加你为好友。】

    她点开一看,介绍里写着:「我是稳世咨询沈晓睿,可以和你谈谈李博士吗?」

    第37章 “她怎么这么莽啊?她怎么敢的啊?”

    和梁教授的第二次会谈,李笃选在理工大附近的绿地公园。

    夏日漫长,高温警报接二连三,室外环境不适合进行长时间停留,但李笃坚持把会谈地点定在公园里的凉亭。

    梁教授满头大汗到进入她视野时,刻意看了眼不远处的艺术茶室。

    李笃视若无睹。

    “我们还有五个议题。”梁教授从随身的帆布袋里取出五张卡片,它们分别写着五项议题,她打开录音笔,“今天我们抽签决定,如何?”

    “……我不太理解。”

    李笃注视着梁教授摆弄卡片的动作,第一张卡牌已背面朝上放在石桌,经过几次切洗,它可能是「对项目的愿景与价值观」,也可能是「权力滥用和虐待倾向」——梁教授摆放得不那么端正。

    “你们已经得出被评估者——也就是我本人——存在表演性和欺骗性的结论,还有必要继续进行评估吗?”

    “关于表演性和欺骗性,你自己应该有判断。如果你想了解我或者小组的看法,等整个评估结束后你会有一份详尽的报告。当然我也可以现在就告诉你,你表现出了高超的技巧和把控度。”

    梁教授措辞中肯,没有流露出明显负面评价的信号,但她紧接着问了一个问题:“你在日常生活中会有意识地使用这两项技能吗?在你目前的工作履历中我们并没有发现充分的训练场景。”

    李笃没回答。

    没有人愿意承认自己在生活中是一个惯于欺骗的表演者,它们的词性本质趋近贬义。

    虽然她清楚这个问题会在复盘时由潜意识给出答案。

    “至于是否需要继续评估,我想你和Sherry探讨过。”梁教授看来预料到她不会正面回答,回到正题,“我认为你或许对评估的过程以及目的有一些误解。任何有效交流都是相互的,问题本身也是一种表达,在你根据问题进行思考和输出时,它也做到了输入的作用,不是吗?”

    李笃没有不喜欢梁教授,这是实话。

    梁教授能够根据她的观察很快调整对话策略,她的言语和微表情以及肢体语言都会根据对方的反馈及时给出响应。

    这位资深的行为学家能够轻而易举瓦解人的防备心理,从而对她产生信任和喜爱。

    连一些充满暗示性的发问亦是点到即止。

    这让李笃产生出棋逢对手的战意,与梁教授博弈的过程相当……愉快。所以沈晓睿用继续评估作为条件交换由她和关系人亲自联系的要求,李笃同意了。

    “小组评估是看整体框架,通过对你的观察,分析你的情感倾向、思维模式和思维盲区。而我们的谈话模块更着重交流,相互输入和输出。

    “我相信你能看出议题的每一个场景设计都具有多重目的,设计的初衷是希望被评估者在场景设计和对话中有意识地进行思考。

    “请你相信,我们的评估绝不是简单地为被评估者的打分、画像,我们尽可能在评估过程中把一些理念传递给你——你将要进入的文化和思想氛围。你可以利用我们交流的内容提前规划在新的工作环境中如何快速打造你的安全区,同时避免和同事的安全区发生碰撞。”

    温度攀升,蝉鸣声不绝于耳。

    即使缺乏多样本对照,李笃也能感受到L&S整体企业文化和氛围中的人文关怀,或许只是对于重要员工,不过恰好,她属于重要员工。

    李笃不自觉笑了下。

    梁教授似乎很满意她释放的正向信号,“好,现在你来决定我们今天的第一个议题吧。”

    选取卡片前,李笃看了眼手机,九点半,“我待会儿有个约会,可以把时间控制在一个小时吗?”

    梁教授欣然道:“当然可以。”

    李笃抽中了“团队成员依赖与控制”。

    梁教授将卡片正面朝上放回石桌,以解说的口吻道:“管理学认为,依赖和控制在团队里的关系本质上是一种权力互动。团队成员是否过度依赖领导者的决策、指导或资源,导致自主性和责任感降低。领导者是否过度控制成员的行为和工作方式,抑制其创造力和独立性。”

    稍作停顿,梁教授提问:“你如何理解‘控制’?不用局限于管理和心理角度,不做任何背景和语境的预设,用你的理解来阐述,我们做一个探讨,可以吗?”

    可是你们已经锚定了“控制”属于一种权力行为。李笃心说。

    于是她以定义为切入点:“‘控制’是一种对环境、事物或是他人行为进行调节和影响的过程,目标通常是为了实现某种预期结果,或维持一定的秩序。在汉语里,它通常有操控的意思。”

    梁教授问:“你认为它的负面性较强?”

    李笃:“取决于‘控制’的方式、目的和影响。如果‘控制’能够帮助人们在复杂情境中不脱离既定目标,或者保障安全和效率,毫无疑问,它是一种正向行为。”

    梁教授从帆布包取出一沓独立包装的湿巾,递给李笃两片,“高温环境导致判断力、耐性或多或少下降,你是故意选在这里的。”

    李笃撕开一片湿巾,默认了。

    梁教授摘下眼镜,将湿巾平展在脸上吸收热意和汗水,随后拿出保温杯,给自己倒了一小杯清汤茶水。

    “我尊重你的意见,后面我们加快进度。”

    本次谈话只用了不到三刻钟,梁教授采取快问快答的方式,然后把每一个观点进行积极和消极、正面和负面的引导式提问。

    总体而言,后续的问答因高温环境而泛乏可陈,总算呈现出例行公事的程序模式。

    “我们一起走吧。”梁教授收起录音笔时说,“我有点路痴,方向感不是很好,你带我,好吗?”

    反正时间还早,李笃便等她收拾完东西,两人并肩向公园出口走。

    走到第一个岔路口,梁教授忽然问:“本次谈话已经结束,你介意我以未来同事的身份和你聊聊天吗?”

    到最近的出口还要走六七分钟,李笃不介意。

    “你知道……小组评估也好,我们的对话也好,更多是为了建立完善的风险防范措施和完备的应急预案。我们的雇主不会要求你做任何调整,它不存在对你的批判和指控。”

    李笃:“嗯。沈总说过。”

    梁教授快走几步,然后转身倒退行走,她的眼神清澈而明朗,“很好,我希望它不会让你过多地延伸联想,避免引起不必要的自省和自责——我们总是需要很多的鼓励和肯定,才愿意相信我们值得获得权力和荣誉——哪怕我们值得更多。”

    她转动腕部,食指先是指向自己,然后指向李笃。

    意味着“我们”是一个庞大的性别群体。

    李笃回以礼节性的微笑:“不会。”

    和梁教授在出口友好告别,李笃立刻给沈晓睿发信息:「下次谈话我不要梁教授。」

    Sherry:「[OK][微笑]」

    【Sherry撤回了一条信息】

    Sherry:「[OK]」

    视网膜依稀残留小黄豆的微笑表情,李笃推测沈总的心情可能不大美妙。

    沈晓睿当着她的面给方大小姐打了六个电话,统统被拒接。李笃把方规的微信推给沈总,不出所料,先是拒绝,然后被直接拉黑。

    沈总的自尊肉眼可见地遭受重创。

    当时就有点拉不下脸。

    李笃随即给沈总推了尤薇。

    尤总也没有马上通过,而是一个电话弹过来,先让李博士赴一饭之约,然后才跟她确认沈晓睿的身份,通过验证。

    时间定在次日也就是今天中午,餐厅是尤总选的,离学校有段距离,打车过去要半个小时。

    左右无事,李笃直接打车去餐厅。

    离餐厅只有一个红绿灯,李笃接到尤薇的电话:“你没出发吧?”

    李笃:“两百米。”

    尤薇语调上扬,笑意轻佻:“你已经到啦?李博士这么迫不及待见……”

    李笃换了只耳朵听电话,漏掉了后面几个字。

    尤薇:“你在餐厅门口等我,我也快到了。见面说。”

    从她的语气里实在听不出来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可是李笃总感觉哪里不太对劲,有一股隐隐不安。

    但这次是尤薇约她的,不是她找的尤薇。

    李笃在餐厅门口等了五分钟,便看到尤薇的红车。

    路边不能久停,尤薇降下车窗,发语音让她快上车。

    李笃上车没来得及系安全带,尤薇便急急忙忙发动车辆,“小方总到底怎么长大的,没人告诉她法治社会不能非法闯入吗?”

    李笃:“?”

    “还好她还知道找老成让老成出面捞她,不然真给她送派出所里去了。”

    事情是一个多小时前发生的,传到尤薇这儿“误会”已经解除了,但尤总得去现场接人。

    “我听到的情况是,这货在人家公司山墙底下蹲了一晚上,早上趁有车进一楼装货,不知道怎么就给她混进公司里面了。但人安防系统不是吃素的啊,她想往二楼闯直接触发了警报,她往外跑的时候被园区的保安抓住了。好,人证物证俱在,要给她送派出所,这倒霉孩子知道怕了,说她认识成兴,让公司老总给成兴打电话。你说她是不是有病!”

    尤薇开口一串爆炸式发言,李笃觉得自己可能在外面呆太久了有点中暑,头晕晕的。

    “你等会儿,哪里的公司?跟成兴有什么关系?”

    尤薇把昨天跟方规聊的内容大致讲一遍,总结道:“她想看看兴机公司是不是白手套,就直接跑人公司了。”

    说到这里气急了,狠狠一拍方向盘,“她怎么这么莽啊?她怎么敢的啊?”

    当事人丝毫没觉得这是什么大事。

    兴机公司的副总一脸难以言喻地把尤薇带到休息室,就见这人大咧咧翘着二郎腿,一手举着三明治,一手端着咖啡,看见尤薇还笑眯眯地打招呼:“尤总早上……啊不,中午好呀。”

    尤总一点儿也不好,拽着她往楼下走。

    直到看到车里另外一个人,方规那股子从容不迫的泰然才不经意间崩了崩。

    趁尤薇跟兴机副总说话,李笃降下车窗拿出准备好的说辞,“是尤总约的我……”

    然而她话没说完,被大小姐阴恻恻的笑容打断了。

    “尤总约你,就不算你找她了,是吗?”

    第38章 “你俩不会打架吧?”

    大小姐这尊荣,尤薇说她蹲一晚上墙根不算夸张,深色T恤和黑裤子蹭得灰一道白一片的,脸看上去洗过了,头顶却粘着不知哪里沾的蜘蛛网,细看还有草屑。

    就一双眼睛比夜猫子还亮,黑眼圈罩不住的亮。

    知道不知道的都得说这人晚上做贼了。

    隔着车窗看李博士欲言又止神情委顿,方规心情莫名舒畅,“预判了你的预判,没话说了吧李博士。”

    李博士在那双亮出贼光的眼睛的注视下,默默竖起大拇指。

    方规满意地直起身,去开副驾车门。

    “你给我下来,别着急上车。”尤薇刚跟尚机副总蓝青说完改天请客赔罪的场面话,落后几步,眼见一坨脏兮兮的东西径直往车上钻,急忙叫停,回头问蓝青,“蓝总,你们园区有健身房吗?带洗浴的。”

    方规这会儿看现场有人撑腰,拉着尤总告状:“他们楼上就有淋浴间,不给我用。”

    自觉遭受“无妄之灾”的蓝青终于碰到了会讲人话的,好声好气跟尤薇解释:“我们柴总办公室有淋浴间,但那是柴总专用的,寻常人用不了。园区地下一楼有家健身房,我印象是带淋浴的,我带你们去看看。”

    尤薇连连感谢:“麻烦你了啊蓝总,稍微等我下。”

    开后备箱拿了套备用衣物和一次性内衣裤,拎着方规后衣领请蓝总带路。

    被扼住后脖颈,方规起先想挣开,结果越挣尤总手劲儿越大,揪着后颈一块皮使劲拧,看样子真动了三昧真火,于是识相地赔出笑脸,“尤总尤总,姐姐姐姐,轻点儿,蓝总看着呢,哎哟!”

    蓝青干笑了两声,加快脚步下楼梯。

    尤薇:“哟,这会儿知道喊蓝总了,知道丢人现眼了?”

    尤薇接到通知还没那么大火,只是觉得这人胡闹也该有限度。但情绪这玩意儿有个厚积薄发的过程,不经想,越想越暴躁,见面一看又是这德行,压根没有知错反省的态度,火气一下子就上来了。

    方规余光见尤总冷眉冷眼,缩缩脖子:“都一家人,干嘛这么凶。”

    尤薇听得窝火,不留神指甲陷进皮肉:“谁跟你一家人。”

    方规一边哎哟哎哟叫唤,一边修正措辞:“都一个公司的同事……”

    两人拉拉扯扯下楼,蓝青已经在健身房门口准备扫码付款了。

    蓝青四十出头,兴机公司副总经理,集团层面没有担任任何职务,就职级而言,尤薇比他高两级。他对尤薇很客气,带路带到位,不过仅限于此。

    健身房的工作人员领方规去浴室,尤薇在外面想跟蓝青聊两句,蓝青先声夺人:“尤总,我得去跟园区物业说明情况,就不多陪您和……小方总了。”

    尤薇颔首:“蓝总忙,回头约。”

    蓝青步履匆匆转上楼梯,到了地面有意无意向下瞥了眼。

    尤薇顶着大太阳站在能看到地面的位置,就是专门等他这回望的一眼,等到了,举手冲对方微笑。

    蓝青看见了但也当没看见,像沾了什么脏东西似的抻了抻西装衣袖,快步往物业中心走。

    尤薇一抹笑自然回落。

    ——别说,是挺怪。

    她只在某年的视频会议里见过包括柴永强、蓝青在内的兴机高管,兴机公司确实神秘,参加集团级别会议的次数屈指可数,而且兴机用的另一套办公系统,独立于集团,据说系统还是自研的——那就更奇怪了,子公司研发的办公系统居然不在全集团推广使用。

    以前知道兴机是老板亲儿子,从上到下都跟老板沾亲带故,所以尤薇没往跟前凑——别到时候成了老板一家的笑话。

    可是仔细想想,就算业务再机密,跟集团坚壁清野到这份上……不是掩耳盗铃是什么。

    小方总来没多久就能相中兴机公司,这敏锐度……

    尤薇想到这人翘脚得意的样子,夸她的话就说不出口。

    “出了事你知道找老成捞你,那你为什么不早点找老成给你开通行证光明正大进来参观?”

    方规振振有词:“老早去找成兴不是打草惊蛇了嘛!”

    尤薇:“哦,那你现在把蛇赶出洞了,下一步呢?”

    “什么下一步?哪来的下一步?”方规把座椅靠背调到最低,舒舒服服地叉手躺下,“走一步看一步呗。”

    “行,你厉害。”尤薇用总控把副驾座椅调回正常角度,“给我坐好,安全带系上。”

    后座的李博士安安静静当空气,尤薇这一通兵荒马乱差点儿把李博士抛脑后了,看后视镜的时候才想起问她:“李博士,就近吃点儿还是去你学校附近,你们下午几点上班,来得及吗?”

    方规举手:“我要吃水煮鱼。”

    李笃:“都行,鱼也行。”

    问等于白问,尤薇索性不开导航,直接启动车辆:“我刚路上看到一家连锁农家菜,他家品控还不错,上菜速度也快,去那儿吧。”

    到园区门口付停车费,就一分钟不到的功夫,小方总居然把上身探出车窗外跟岗亭保安唠了个来回。

    方规:“说真的,你去参加短跑竞赛吧,当保安真屈才了。”

    保安红着脸说:“刚对不起啊,我不知道你是……”

    方规大度地挥手打断他:“嗨呀,你道什么歉呀,你是爱岗敬业尽忠职守,得让你们队长奖励你,改天我一定让蓝总给你送锦旗!”

    尤薇车开上马路,还见那保安呲着大牙乐,疑惑地问:“怎么认识的?”

    “就这小子把我当小偷追,从那头追到这头,我愣是没跑开,然后一脚把我踹地上了,膝盖都磕破皮了。”方规做了个撩裤管的动作,撩到小腿肚松开手,别过头去看肩膀,“哎我肩膀这儿也疼。”

    尤薇:“……”

    李笃:“……”

    尤薇把手机解锁扔向副驾,“行,这会儿谁也别着急吃饭,导航去药店。”

    “一点皮外伤没必要去药店。”方规把手机放回去,换了个姿势坐,问尤总,“你怎么不问问我有什么收获哪?”

    尤总反手把手机往后递,下意识看向后视镜。

    “尤总看谁呢?后边到底有谁在啊?”方规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后边鬼影都没有,你别大白天演恐怖片啊。”

    尤薇懒得跟这小疯子一般见识,顺着她的话问:“你去兴机公司看出什么来了?”

    “我看到的东西可多了,”方规兴致勃勃地掰着手指数,“一楼一半是生产车间,做样品和展示,二楼是会议室、接待中心,还有内部食堂,三楼有采购、研发、成本、质控、销售、客服等部门,研发部门有独立办公室,大概四十多个工位,但是一半工位都空的。四楼全都是高管办公室,总经理、技术总、运营总、市场总、财务总,还有个商务公关部也在四楼,就在一进门的地方。对了,我还看到好多零件样品,长这样。”

    小方总是实力行动派,观察力也不弱,说着从包里拿出速写本,献宝似的给尤薇看。

    尤总目不斜视用手挡了回去,“我开车呢,等会儿。”

    她更好奇:“你不是刚上二楼就被人逮到了吗?怎么对楼上情况了解那么清楚?”

    小方总霸气道:“我想去的地方没人拦得住我。”

    尤薇:“……别逼我报警。”

    “你画的那三种是弹簧螺钉、止回阀和旋塞阀。”李笃打断了两人的对话,声音很轻。

    前排插科打诨的二人同时回头。

    方规再次把尤薇的脑袋扭正,自己转过身单腿跪上座椅——没注意跪的是摔伤的膝盖,龇牙咧嘴地换了条腿,手里举着速写本,快速翻过一页又一页。

    “这些你都认识吗?”

    “大部分认识。”

    大小姐当年为了考大学临时突击的绘画,水平相当……有进步空间。李笃又指出其中四款样品,其它的没九成把握,便谨慎地说不确定。在大小姐耷下眉毛前,她及时补充了情报。

    “我看到的样品展示有分子诊断试剂盒,还有专用顺势疗法套盒。这家公司应该是给一家规模比较大的医疗企业定制各类产品生产线。”

    尤薇吃惊地问:“你怎么知道?”

    方规一扫前一刻的形同陌路,热情地介绍说:“我们李博士可是医科大出身的喔!”

    “你们刚才和那位男士离开的时候,我找机会去看了。”李笃解释说,“不过只看到了我刚说的两种,他们安保很严格。”

    “尤总,”尤薇正想说什么,李笃把突然震动的手机递还给她,“成兴电话。”

    “估计是问小方总情况的。李博士麻烦你静下音。姓方的,你老实坐好行不行?”

    方规吐吐舌头坐了回去。

    李笃点点头。

    为了方便看速写,她挪到了后座中间位置。

    尤薇的衣服偏宽松,穿在大小姐身上大了至少两码,松松垮垮的领口敞露半边肩,犹可见一片青紫,细看,肩缝的位置似乎渗出了血迹。

    李笃鬼使神差地伸出手。

    “……接到人了,准备路上随便吃点儿。”

    “现在吗?”

    “但是……”尤薇边说边扭头,猝不及防余光一道白影闪过,她条件反射偏头,才反应过来那是李博士的手,“好……我知道了。”

    结束通话有一分钟时间,尤薇一个字没说。

    方规还在翻看自己的速写本,有点疑惑李博士怎么看出来的,忽然意识到氛围不对,抬头问:“怎么啦?”

    尤薇:“老成让我现在去机场接一个客户,我先找个地方把你们放下来。”

    李笃:“前面路口右转就有药店。”

    尤薇停下车,解锁开门前看了眼方规,又看了眼李笃。

    小方总捂着好像被人戳了的肩膀冲李博士怒目相向,而后者满脸“哎呀还是没忍住”的无辜。

    ……*不知为何有点担忧。

    “你俩不会打架吧?”

    第39章 “那你完了。”

    打架是必不可能打起来的,大小姐单方面重拳出击还差不多。

    戳肩膀那一下把分享情报的好感度败光了,没旁人,大小姐自然收起好脸色,以牙还牙以戳还戳。

    药店近在咫尺,旁边还有家社区卫生室,李笃站在下车的地方不动,等大小姐报完仇,静观其去向。

    林爽以前说她俩简直换了个过,大小姐虽然小时候三天两头送去医院,到了五六岁突然变皮实了,天天小牛犊似的横冲直撞,不管在哪儿磕了碰了一声不响自己爬起来,好多次都是程文静给她洗澡才发现受伤了,自己都不知道哭,也不晓得和大人讲。

    李大聪明完全反过来,小姐身子丫鬟命,被大小姐看出一点儿损伤,就哭哭啼啼说好痛好难受。

    李笃本人则对林爽此类说法嗤之以鼻,她从来不会在外人面前表现出脆弱,林爽也就看到过那么一次两次。

    再者,有的人痛感神经天生不发达,比如大小姐。

    方规没打算买药,她不是细皮嫩肉的李博士,一点儿跌打损伤她真没感觉,膝盖擦破一块皮,嗞嗞往外渗血,痛感还不如饥饿感来得明显,就左肩连肩头有一片可能在柏油地上擦得太厉害,冲完澡火辣辣的感觉一直没消,一牵一动感觉尤为强烈,总有几分不得劲。

    方规戳完李博士,径自走向药店隔壁再隔壁的面馆,进门前忽然想到什么,取下包放腿上扒了会儿,回头瞧一眼李博士。

    李笃揣摩圣意,不难得出结论:大小姐兜里没钱了,特赐她买单的恩典。

    方规点了一碗牛肉面,李笃给自己点了碗清汤面,另外加了半斤凉拌牛肉。

    “吃完饭咱们一起回去,好不好?”李笃在柜台边付款时问。

    方规没回话,拍了拍柜台上的共享充电宝。

    李笃会意,麻利地给大小姐扫了一只充电宝,“这儿离地铁站挺远的,我打车回公寓,路上你想在哪儿下就在哪儿下。”

    方规没说好,也没说不好,抠出充电线给手机插上,“不用回去上班?”

    “嗯。”李笃拿上号牌,跟着方规到角落的位置坐下,“新单位今天面谈,我和学校请了一天假,今天面谈很短,下午也不想去学校。”

    凉拌牛肉上得快,李笃还没把一次性筷子帮大小姐拆开,对面已经风卷残云塞了好几块儿牛肉,呜呜哝哝地问:“回去休养生息是吗?”

    李笃自动忽略大小姐语气里的嘲讽,回道:“猫这两天不大精神,我想带她去宠物诊所。”

    大小姐不甚在意地:“哦。”

    面一上来更没声了,手机充上电,一手吃面一手消消乐,忙得不亦乐乎。吃完筷子一丢,把连着充电宝的手机扔进包里就要往外走。

    李笃刚去冷饮柜拿了两瓶矿泉水,正在柜台买单,“网约车预计三分钟到,里面等一下吧。”

    车开出去才一个路口,没等上高架,李笃眼看着大小姐脑袋一歪,靠在椅背上睡了过去。

    李笃低声请司机关闭音乐。

    大小姐熬一整宿,吃完饭消化系统运转,睡不着才是怪事。

    到楼下,方规还睡得迷迷糊糊,李笃下车开了副驾车门把人晃醒,“到了。”

    方规抹了把嘴角,眯着惺忪睡眼左看右看,“到哪儿了?”

    李笃说:“到公寓了。”

    跟司机对了个眼神,说:“先下来吧,司机师傅赶着接下一单乘客呢。”

    司机配合地接上:“感谢理解哈。”

    “哦。”

    方规拎包下车。

    下了车把包往肩上一甩,不提防甩的恰是左肩,顿时咧嘴冒出一声“我去”。

    李笃不由分说接过包,“楼上有外伤药,你拿着用,我看你肩膀后面也出血了。”

    这理由对大小姐有一定吸引力但不够充分,李笃又说,“猫这两天老没精神,吃东西也不多,你看看要不要送宠物医院。”

    大小姐屋里转了一圈,逮住猫举起来端详一阵就看出病因来:“你多久没给人家梳过毛了,毛都结成块了。”

    李笃看的是大小姐的肩,“要不要去医院?”

    方规撸撸猫背,捏捏猫肚子,“不用,你给她多喂点化毛膏,每天勤梳毛。”

    “我每天都给她梳毛……我说的是你。”

    大小姐肩部三角肌部位的擦伤挺严重,出血区域集中在肩峰和锁骨那一长条,看她行动不受影响,应该没伤到骨头,但李笃不放心。

    “我带你去校医室看看。”

    方规忙着给猫梳毛:“用不着。”

    李笃蹲在她身侧,大小姐既没踢她一脚也没看她一眼,专心致志侍弄猫。

    “新工作的面谈,我打算继续做,还有两到三次。”李笃主动说,“你说得对,多跟人接触接触是蛮有启发的。虽然我是被评估的那个,但我同时也在评估这家公司,面谈里的很多问题都反映出公司的文化理念。到目前为止,我还觉得这家比较适合我。”

    “很好啊。”

    “最近有陌生人找过你吗?”李笃问。

    “可太多了。”方规背对着她嗤笑一声,“讨债的,推销的,同业询价的。哦……”

    方规反应过来了,“有个咨询公司的,姓沈。说想跟我谈谈李博士,你指的是她吗?”

    “对。你把沈总拉黑了,所以沈总可能通过你的工作关系找到了尤总,想利用尤总和你取得联系,后面她还会找你。”李笃说,“尤薇想跟我确认这件事,才约的我,你知道的,我还欠她一顿饭。”

    “不用跟我解释,我不在乎你俩怎么勾搭上的。”方规甩甩头,甩开盖住眼睛的刘海,“要在我这儿调查你的就是那个沈什么晓是吗?”

    李笃详细介绍:“沈晓睿,英文名Sherry,「稳世咨询」执行合伙人,「乐恩时」代理执行官,我要加入的是乐恩时的母公司。”

    方规把一团捏瓷实还有鸡蛋大小的猫毛扔进垃圾桶,回来时问:“这份工作对你很重要?”

    李笃点头。

    方规捂嘴打哈欠,不小心吃了两根猫毛,呸了几声,往卫生间走,“行,我知道了。”

    “圆圆。”李笃叫住她,凝视着她的眼睛,“这份工作对我非常重要。”

    看着对面殷切期盼的李博士,大小姐嘴角露出一个不怀好意的微笑:“那你完了。”

    李笃横跨出一步,挡住她的去路。

    方规困得快要昏过去了,懒洋洋地又打了个哈欠,“谁让你一定要填我,还不停地跟我强调它有多重要,你不是明摆着想让我搅黄它吗?”

    这确实是她的目的。李笃一动不动,视线深深探向方规眼底。

    “你会告诉他们……我四岁的时候放火烧了自己的biologicalfather吗?”

    李笃慎重考虑了很久,选择直面现实,她需要确定大小姐会不会告知沈晓睿或调查机构这件事,她猜测大概率会,所以她要引导大小姐将重点放在某些细节……比如她做这件事时只有四岁,是不存在善恶是非观念的年纪。

    方规的反应却出乎她意料,因困顿而略显放空的眼神缓缓凝聚起出一个大大的问号。

    大小姐学习再不好,father的意思总归听得出来。

    “你说什么?”方规皱起眉,仿佛在脑子里咀嚼这句话,“你再说一遍?”

    她浓重的疑惑和些微的惊异不像表演,好像她对这事一无所知——起码李笃找不出任何表演的痕迹。

    李笃的震惊不比对方少,更或甚之。

    大小姐不知道?

    她怎么可能不知道?

    这件事李笃在她到大院第二年就告诉了方规。

    李笃还记得在那辆摇摇晃晃的大巴车上,她如何压抑着心悸若无其事地宣告她是“弑父凶手”。她也记得大小姐握着她的、自始至终温暖如初的手。

    等等……

    李笃对自己的记忆很有信心,不会怀疑自己记错了细节。

    显而易见的事实霎时间击中了李笃。

    下丘脑在接收到严重的、无法快速处理的刺激信号后,会立刻激活交感神经系统进入求生状态,一系列化学物质——去甲肾上腺素、肾上腺素、皮质醇——大量释放,引发外周血管强烈收缩,优先将血液供给心脏、大脑,四肢会在一瞬间变得冰冷。

    这是一套复杂但迅速的神经反射运作。

    大小姐当时……没有任何反应,心跳、体温没有特别明显的变化。

    她根本不理解她在说什么。

    她根本没听明白。

    就算那时候她才六岁,不可能不明白纵火行凶的含义,但凡她听懂了,也不可能一点反应都没有。

    无论多么高明的说谎者或演员,都没办法控制生理变化。

    正如她此刻,心脏泵血能力急遽增强,快速的血流分配变化导致体温调节失衡,四肢百骸冷意加剧,肌肉收缩……浑身止不住颤抖起来。

    方规受不了李博士遇到点鸡毛蒜皮的事情就弱不禁风摇摇欲坠的模样,“那你的白捞什么爸爸一定很该死吧?唔……他死了吗?”

    大小姐真的不知道。

    这太可笑了。

    那她十多年的苦心造诣是为了什么,近四年的如履薄冰又算什么?

    她的一切教化原来都建立在空中楼阁上。

    这怎么建起来的?!

    大小姐为什么会……

    怎么会……

    巨大荒谬催发的脱力感铺天盖地袭来,李笃听不到自己的声音,呼吸细若游丝,“你不知道?那方爱军是怎么知道的?”

    “方爱军知道?”积攒多日的愤怒终于爆发,方规凶相毕露,饿狼扑食地扑上去,“方爱军都知道的事我不知道!王八蛋你到底还瞒了我多少东西!”

    第40章 如何让一个人对你死心塌地?

    如何让一个人对你死心塌地?

    李小兰已经证明血缘关系不可靠。

    作为母亲,李小兰一生都在“摆脱自己的女儿”和“忍一忍,一辈子也就过去了”间挣扎,李小兰有无数次机会可以抛弃年幼的女儿,可每次临门一脚时忽然又被自私的基因控制……基因要传承,基因让一个母体无法将自己的后代置于未知的险境——险境又怎么不算基因作用下的悲观幻想。

    如何让一个陌生人对你死心塌地?

    首先,你要让她记住你。

    反过来讲,如果你和一个陌生人的第一次相见,就给彼此留下深刻的印象,“相见”本身,就成为锁定这个人的锚点。

    李笃事后回想起来,就因为第一次遇见方规的印象过于深刻,也就是在那时,“牢牢抓住这个人”的想法生根发芽。

    但这不够。

    “李笃”取代“方爱军”成为回荡方家大院上空频率最多的名字,没错。

    但除了李笃,还有吴爽、方瑜、方好、方思敏、方冰、方思齐、贺婉欣、顾倩倩、何艺萍、于绣、毛瑞娟、周倩、马诺诺、于可、程艺音、罗琪、邵诗尧、徐燕青、徐莉、徐亚萍、方亚男、方想南……

    如果把方家大院管理册上的名字都算上,方规有二十四个异父异母的姐姐,六个妹妹。

    李笃只是其中之一。

    方家大小姐愿意多叫几次“李笃”,幸亏李小兰和李大这对堂兄妹的基因居然能给李笃重组出一个还算好用的脑子——李小兰不想看她的时候,会把她扔到新华书店——李笃在新华书店翻完了《新华词典》、《汉语词典》、《十万个为什么》、《星空之子》、《学习的革命——通往二十一世纪的个人护照》、《千年一叹》、《富爸爸穷爸爸》、《你也可以被爱》、《青蛇》、《霸王别姬》,还有金庸全集、古龙全集、琼瑶全集、亦舒全集……她像一个踏破铁鞋的旅人,靠照本宣科“锱铢必较”的释义,不费吹灰之力获得了大小姐的注意。

    方规有太多姐姐和姨姨。

    长期处于寒冷中的人被小太阳打动和吸引是注定的、难以逆转的,但小太阳一直是平等地将阳光播撒给所有她看到和看到她的人。

    意识到这个现实的李笃有阵子相当心灰意冷。

    然后她开始想,如何让这颗小太阳只为自己闪耀——不不不,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不用只为自己——如何给自己的阳光多一点?

    首先,李笃要加深大小姐对她的印象,让大小姐在“李笃”这里花费的时间超过任何人。

    那么就要满足她的喜好,像用糖、玩具、漂亮衣物等等一切吸引小孩子眼球和心思东西引诱她。

    这很难。

    因为大小姐非常、非常喜新厌旧。

    她很难对什么事物产生长久、专一的喜欢。

    认识到这点,李笃耐心观察了一段时间,同时去镇上图书馆翻阅了不少心理学书籍。

    综合囫囵吞枣的书本内容,李笃模模糊糊感觉到,大小姐的喜新厌旧对她来说或许是件好事。

    上有偏执狂初见端倪的变态父亲和一年一大半时间不着家的母亲,下有不对照名册没法认全的二三十号姐妹,大小姐的内心远不如表面看起来那么充盈。

    事实的确如此。

    方规有太多玩伴了,这个玩伴陪不了她可以马上找下一个。

    这也导致她无法和人产生深入链接。

    大小姐喜欢热闹,喜欢追逐新鲜事物——恰恰印证了“喜新厌旧的人通常内心极度匮乏”的理论,难以名状的缺失感让她总是不自觉地寻找什么东西。

    李笃找到了切入点。

    李笃脑子里有太多故事给方家这位寻常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小姐震撼了。除了一千零一夜也讲不完的故事,李笃还会给方规手工做各种新鲜玩具和科学实验:火山爆发模型、盐晶花、潜水艇、彩虹牛奶、弹跳小球、跳舞纸片、火柴塔……

    给大小姐讲故事,展示有趣的科学实验,或者将她天马行空的幻想变成现实……占据了大小姐相当一部分的时间和注意力。

    这些偶尔让李笃也煞费脑力的活动带来另一个好处,大小姐逐渐拉开了她和大院其她姐妹的距离。

    一个人的时间和精力毕竟有限。

    大院里没有一个小孩像李笃一样,既拥有丰富的知识储备,又有远超同龄人的心智——这让她的教化过程游刃有余。

    李笃定义的教化,是一种潜移默化的心理塑造过程,通过“教化”创造一种“我们彼此需要”的深度依赖关系。

    只是依赖还不够。

    或者说基于新鲜感和“李笃最好玩”的表层依赖不够。

    李笃需要制造更深层次的、心灵层面的情感链接。

    EricBerne的著作《行为的心理》提供了一种方法:制造拯救感。

    让她为你产生责任感,认为照顾你是她义不容辞的责任——只有她能照顾你,而且对她来说,仅仅举手之劳即可达到这样的效用。

    这点也不难,应该说相当顺利。

    感谢李小兰的恐慌症,感谢恐慌症的遗传性。

    教化过程的里程碑事件之一,当属大巴车上她向方规陈述自己人生中最大也是最疯狂的秘密。从那时开始,李笃认为她和方规的关系正式吹响了“独一无二”的前奏。

    大小姐郑而重之地承诺,一旦李笃恐慌症发作,她一定会“碰碰她”。

    李笃也在不久后投桃报李:无论何时找“李笃”,她都会第一时间出现。

    至于出现的方式……李笃没把自己框死。

    在大院,不过是一百来米的距离,即使相隔数百公里,那不还有手机和电脑吗?

    依赖关系建立后,仍需要加深方规对她的信任。

    是“别人都不懂”的、“只有李笃能懂”的信任。

    这又是李笃的舒适区。

    她甚至不用做什么。

    只要方规踏出方家大院,那些潜在的矛盾一定会出现。

    外面的世界可没有二十个姨姨和姐姐时时刻刻照看大小姐,方规遇到的每个人都有可能出于种种理由,或善意或恶意、或主观或非主观地向她展露世界并不美好的另一面。

    况且,方家大院外的世界有这个宇宙最恐怖的怪物——

    未成年男性,男性。

    李笃不需要向方规灌输“男生很坏”、“男生是一种脑干缺失的生物”,这等常识自然有程文静普及。

    她会和方规讲Y基因缺陷,讲父系霸权,讲男性的情感缺失和共情不足导致他们在心理与行为层面的冷漠与自私。

    这些其她姐妹断无法理解的前沿理论成为让李笃和方规形成了一种不言而喻的默契。

    方爱军就是生动而鲜活的例子。

    譬如方爱军逢年过节总喜欢把大院所有人召集起来开集体大会,宣扬过去的成就、展望未来的美好、共同感恩时代的馈赠,然后为方家大院的情谊喝彩。

    ——“雄性首领炫耀权威”的范本。

    再譬如方爱军越来越多脱口而出的“你是女孩子,你只要平安快乐长大就行了”、“钱?爸爸给你赚十辈子花不完的钱”、“你要理解爸爸,爸爸一切都是为了你好”……

    ——“男性无法平等对待女性,即使她是自己的女儿”。

    再再譬如,方爱军会一夜之间驱逐方家大院所有除他以外的男性。

    ——“雄性首领滥用权力”的样例。

    方规不会跟方爱军争论什么,一是她跟方爱军离太近还是会过敏呕吐,二来她有一个更好的倾诉对象。

    方规有时也会生气。

    怎么可能不生气?

    李笃从来不会说“你不要生气”,她让方规发泄出来,哪怕是发泄到她身上也无所谓。

    方规起初并不愿意向无辜的李笃发泄。

    从哪天开始的呢?

    大小姐被一个男生作弄,回大院练醉拳准备给对方正义铁拳时,不小心打到了李笃。

    李笃用腹部接下了这一拳,说,你可以把我当成惹你生气的人,你也可以把我当成陪练。

    方规直觉不对,不应该这么做。

    李笃用诱惑的语气说:你知道我最大的弱点,这是个秘密,我不希望别人知道,你可以用这个秘密对我做任何事情……而且,你还记得吗?这能让我保持清醒。

    即便用出了祈求的口吻和语言,大小姐依然犹犹豫豫。

    李笃的这颗小太阳的底色是善良。

    方家大小姐太善良了。

    所以李笃继续引导:你不会对别人这么做的,对吗?我也不希望你向别人这么做。我想为你做别人不能为你做的事情,我想有些事情你只对我做,哪怕你认为再不好的事情,我都不会觉得它不好,因为这是我希望的,能让我开心的。我想让你对我和对别人不一样。因为我对你和对别人也不一样,只有你掌握我最大的弱点、最大的秘密。

    这番话足以把一个本性善良的八岁小孩绕晕,让她以为这件事没什么不好,而且恰恰相反,她在做一件好事,而且她是在和她已经形成了依赖关系的好伙伴玩一种很新奇的游戏。

    养成一个习惯一般需要二十一天,养成一个比较违背良知和本性的习惯更久,需要六个二十一天。

    只用了四个月,大小姐就养成了心气不顺就来找李笃的习惯。

    对李笃而言,“最大的弱点”和“最大的秘密”就像掌控大小姐的咒语,无往不利。

    一个掌握了你最大弱点和最大秘密的人,一旦品尝了对你“施虐”的快感,就很难抑制这种欲望。

    你会成为她的瘾,和她的解药。

    这种链接是最牢固的。

    她依赖你、信任你,同时践踏你、轻薄你。

    你是她的独一无二,不可取代。

    这个目标在方规十八岁那年成为既定的现实。

    当方规竟那么坦诚、自然、无畏地将私密送到她手上,李笃终于敢相信,她的教化成功了。

    李笃始终以为,教化成功的关键乃至基础建立在她向大小姐倾诉她四岁就火烧自己的父亲。

    这个秘密其实有一个潜在的威胁因子:我都敢火烧我的父亲,你如果忤逆了我,想想后果吧。

    然而直到多年以后,李笃才突然发现一个事实,大小姐根本就没听懂她说的话,大小姐根本不知道她最大的秘密是什么。

    那她为什么会对自己言听计从?

    她怎么会那么容易被诱导、被教化?

    被推搡到地板上毫无知觉的李笃梦呓般地问道:“你怎么会不知道?”

    方规松开咬在她肩膀上的牙关:“你还怪我?”

    肩膀的痛楚让李笃稍微清醒了些,“你什么都不知道,你为什么还愿意这样对我?”

    “这不是你要的吗?”方规磨了磨牙,像磨到了沙粒似的别开脸啐了口,“你不是就喜欢我这样对你吗?对你和对别人不一样。”

    方规气急了会咬人,这习惯是李笃培养的,她也只会咬李笃。

    她愿意给予李笃特殊的关照,跟其她姐妹不一样的关爱。

    这是李笃要求的。

    李笃要的是不一样。

    方规不缺爱。

    李笃没到大院时,很多很多姨姨、姐姐给了她很多很多的爱。

    所以她看得出李笃很缺爱。

    就像长满鲜花的肥沃土地和寸草不生的贫瘠土地那般明了。

    她从不吝啬分享爱,即使她不能理解李笃说的很多话,教她做的很多事,但她看得出李笃发自内心的喜欢。

    所以她就那么做了。

    不理解,但……

    李笃想要。

    除了给她,还能怎么办?

    “……算了。”方规实在看不下去李博士失魂落魄的一张脸,翻身从她身上下来,“这事儿我就当没听到,我不会跟佘什么晓说。”

    反正方爱军的骨灰早被她扬了。

    李笃被大小姐这金鱼脑一般的记忆迅速带回现实,屏了屏,没忍住纠正她:“……Sherry,沈晓睿。”

    她强迫自己回到正题,问,“为什么不?”

    “你真那么想让我搅黄你的新工作?”方规问。

    “你不会吗?”李笃躺在地板上看她,“你不是也发现了么,我是一个心理变态的控制狂,我把你养成了一个……”

    “打住。”方规冷冷地截断她,“你不用激我。我说了不会就不会,我不仅不会讲你那些变态控制行为,我还会把你夸得天上地下绝无仅有。我衷心希望你前程远大事业辉煌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李笃发现自己跟不上方规的脑回路。

    她只不过放养了大小姐两年,这中间发生了什么?

    李笃心里想着,口中说道:“前程和事业有什么用……”

    方规从她身上下来后,并没有立刻起身,而是单腿盘坐在地板,这仍是俯视的角度,使她对李笃的一切情绪变化尽收眼底。

    “你以为我现在全是债务八辈子不可能翻身,所以要么你拯救我,要么跟我一起沉沦,沦落到社会最底层,做一对苦命姐妹。最好是我导致的,这样你就更有理由缠着我,跟我形影不离。这世上是没别人了吗李笃?你就缠我一个?”

    李笃也不想表现得很震惊,但是大小姐这话实在过于……锋利,有种不顾她死活只管快刀斩乱麻的大开大合。

    “你就没发现自己很贱吗李博士?”

    纵然李博士脸色煞白,大小姐的言语攻击仍在继续。

    “你从小对荣誉不在乎,对成绩不在乎。成绩和荣誉对你来说太简单了,你随随便便就能拿到,拿到了你也不开心,所以你他妈每次临门一脚你就放弃,还说别人欺负你……就你那九曲回肠的脑子,谁能欺负得了你啊李博士?你在医科大做得好好的,再等半年就能拿到国际大奖的项目你说放弃就放弃,还找我帮你付违约金。因为你受欺负受委屈有我保护你、关心你、心疼你。所以你就死装,每次都死装。我后来才想明白,那是因为你最想要的……李小兰的关爱你拿不到,你做得好你得了奖李小兰从来不会夸你——哦……怪不得李小兰……”

    方规忽然明白了为什么李小兰总是对李笃一副避如蛇蝎的模样,但她倒是记得她要忘掉那事儿。

    这么一卡顿,原来的情绪没能衔接上,大小姐干脆抛出真理炸弹。

    “你读了那么多书,研究了那么多科学,你怎么就不能诚实面对自己,你就是缺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