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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00章 新年握住剑,冕定天下。……

    谷东边军的铁蹄从北城踏入阆京,自那轰隆声过后,李氏便再无生还的可能了。

    单孟从北城城门回过身,他听见那马车侧翻,却只是垂眸拢了拢衣袍,抬脚朝着南府军驻在兴安门外的营地走去,没有回头。

    潮湿的军帐内,刘臻被绑了双臂,靠在营地的烂席子边儿。他听见步履的动静,抬眼时瞧见单孟的身影,赶忙哑声喊:“单……咳,单孟!我在这!”

    闻声,单孟脚步一顿,看见了狼狈的刘臻。

    “阆京形势如何了?”刘臻双臂双脚都被麻绳束稻一般捆了,叫苦不迭,“也是,如今你能全须全尾地过来,那定然是叶氏输了,实在大快人心!来来,你快给我把这粗绳解开!勒死我了!”

    单孟走近,将随身的包袱搁下。

    “叶帘堂不做人,她手底下的南府军也尽是群疯狗!”刘臻龇牙咧嘴地挣着胳膊,“绑人真是怎么折磨怎么来,就这么一捆,别了我三根筋!”

    单孟蹲在他身前,没有言语。

    “你怎么了?”刘臻皱眉,“给我解绑啊?”

    单孟瞧着他这一副摸不着头脑却又颐指气使的模样,忽地嗤出声来,一字一顿道:“蠢货。”

    刘臻猛地怔住,不可置信道:“你……”

    “我说你,蠢货。”单孟只觉胸口淤堵着的那口陈年怨气松快了许多,让他能尝到新鲜的气息,“叶帘堂上万精兵,你到底凭何觉得,李氏能翻身?”

    刘臻不动声色地向后靠了靠,问:“那你又是如何……”

    “我算清了阆京账。”单孟看着眼前人,看着他为之卖了半辈子命的刘氏,心口油然生出一股名为“不值当”的憋屈来,“你们世家的命数,走到头了。”

    “你……”刘臻几乎一瞬间僵直在地,“你到底……到底要……”

    “你我都明白,大周朝堂上的高低,不是按位份来分的,而是靠家门。”单孟握住怀刀,垂眸笑了笑,“即便一个寒门再有才华,再有治世之能,没有家族门第的支撑,那就是要一个人孤零零面对重重世家。就算他在地方做出了功绩,可这功绩要送上万阶台,那顶头的世家族人们各个都要分一杯羹,照这样瓜分来瓜分去,功劳都成了旁人的,寒门依然是走不长远的。”

    也因着如此,一些家境殷实的小门小户想要出人头地,都得削尖了脑袋往世家府邸里钻,只求一个引荐的机会。

    单家便是这般。

    单孟自小便知道自己天资高,脑袋灵,就连一向不苟言笑的陈祭酒都会笑着摸他脑袋,夸一句,“此子心明,执算毫厘不谬,分寸无差。”

    十四岁二人进国子监,单孟每日跟在刘臻身边伺候笔墨,刘臻记不住的策论文章他半日就能记个大半,就连刘氏老太爷都对他赞赏有加,时常以他作比训斥刘臻越。

    “整日淘气,心思全然飘乎!茶淫橘虐,庸庸碌碌,纨绔得不成样子!我将单家老二放在你跟前,你却半点不学,净跟着旁人玩乐!”

    听了这样一通训斥,刘臻却半点不恼,反而笑嘻嘻道:“阿爷,这不正巧!单家是我门下狗,单孟这吉娃娃脑袋灵光,遛也好,玩也罢,旁人再怎么夸他,他脖子上那根绳不是还握在我手里嘛。等日后孙儿收了心,就踩着他这块发光的垫脚石上去,刘氏的门楣荣光照样不减。”

    刘氏老太爷虽不满他这般作态,却并未驳斥他这一番言论,只恨铁不成钢道:“你啊……”

    单孟笑着同刘臻讲着往事,可惜地摇了摇头:“不巧,那日我落了书本回去寻,听见有人谈及自己,便留在了廊后,本意窃笑着想去听你的笑话,没想听成了自己的。”

    他从前最引以为傲的才学,在旁人的口中,却只是一文不值的垫脚石。

    “我没……”刘臻摇着头,“我们那时候年纪太小了!我,我没……”

    “没?”单孟垂眼看着怀刀,嗤笑着问:“没有什么?”

    刘臻时如何嬉笑着讲出“门下狗”三个字的,那样随便的语气单孟如今还记得清清楚楚。

    “那日我都不知是如何回到府中的,小娘问我话,我什么都听不进去,只翻来覆去地想着你口中的那番话,”单孟盯着刀尖,慢慢道:“直到快把那些话揉碎了印在脑子里,我却仍然想不通。

    他不明白为什么分明自己的资质更高,却单凭着一个姓,前路却是一眼能望明白的。而刘臻明明资质平庸,不学无术,却可以拥有一切。

    单孟不甘心。

    于是他更加努力地习书,他要让所有人看见“单孟”这个人,而不是刘氏手下的门生。他想要去摆脱那根拴在单家颈脖上的铁链。

    他努力到陈祭酒都已经注意到了他。

    可是,没有用。

    他大哥偷拿刘夫人的金钗,被打断了腿。单家家主,他的父亲,单锦,跪在刘老太爷的门前哭了一宿,当着老太爷的面,将陈祭酒写给

    单孟的引荐书信烧了个干净。

    单孟好不容易挣开的锁链,就这么被父亲拾了起来,亲自扣在了他的手脚上。

    “努力毫无用处。”他说,“无论多努力,我都没有出路。”

    “我不知晓……”刘臻喉间微动,“我,我没想过这些,单孟,对不住,我……”

    “单锦从来不爱我,这没什么。可当他哭着告诉我,我和他们是一家人,所以我应该放弃那些有的没的来换回我大哥的命时,我还是相信了。”单孟呵笑着说:“一家人……我努力过了,却没法释怀,只是屈服了。”

    刘臻惊惶地看着单孟,好像第一次真真正正认识他。

    “我帮助你,帮着刘氏坐到今天这个位子,认认真真做我的‘垫脚石’,可到头来……”单孟眼里蓄着泪,笑道:“到头来,他们还是没把我当成‘一家人’。我等在城北,看着自家马车掠过眼前,我……”

    风雪转小,零星的雪花飘进破烂营帐内。随着城内一声巨大的哭嚎,所有人都反应过来。

    ——大周亡了。

    “……罢了。这么些年,就算我无心,到底也是助纣为虐,害苦了三城……我死不足惜。世家猖狂百年,我将那账里算不清的缺口都送给了叶帘堂,”单孟看向刘臻,“世家权贵,没一个人能跑得掉。包括你我。”

    扬眉吐气的时刻终于要到来,刘臻仅在一剑之遥,手无缚鸡之力。

    这是他付出无数辛劳,忍受无数欺辱,带走无数生命才换来的时刻。但他却几乎没法动弹。

    刘臻显然也看明白他的犹豫,颤抖道:“单孟,你听我说,你先帮我解绑。你所做的一切都是为着单家,而我,我也别无他选,刘氏门楣不能毁在我手里……”他摇着头,哭出声来,“我们同病相怜!”

    单孟摩挲着怀剑,低声道:“我与你不同。”

    “你活至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为了刘氏!”刘臻慌道:“你……你杀了我,你又该何去何从!”

    “这不需你担心。”单孟笑起来,剑尖刺穿中衣,毫无阻碍。

    随后,有人被抽了骨头似的前仆,肩膀砸在单孟的脚边,发出潮湿的闷响。

    不动了。

    “刘氏在朝中根基太深,可是个实打实的硬茬子。”丛伏撩开仗帘,走了进来,“如今清剿世家,你可算是帮叶大人寻了个极好的由头。我可以放你一命,只要你再不踏足阆京。”

    “放过我么……还是算了。”单孟瞥一眼脚边被染红的袍摆,勉强道:“我已经很累了。”

    “行吧。”蝉光出鞘,丛伏走上前,叹息一声:“也好。”

    单孟双膝撞在营帐的破席上发出清脆的响声,随后他侧倒在地,眼睛缓缓朝上反转,盯着营帐外那一线单薄的天光。

    “……雪停了。”

    他的嘴角折出淡淡的笑。

    “早停啦。”丛伏收刀,撩开帐帘,轻声说:“天也亮了。”

    *

    日头升起,层层乌云被天光劈开,城内的厮杀随之停息。

    南府军的吐息在冰冷而清澈的黎明里结霜,他们进入皇城,只见血沃玄墀,尸横丹陛,却又都被化雪洗净了。叶帘堂下了马,踏在雪间,瞧见东宫还是原来的模样。

    李意卿在池边净手,那赤血在冰水中变成了丝丝缕缕的红线,却眨眼又被涟漪掩去,好似不曾出现过。

    “大人,按着户部账上以‘火耗’‘陋规’等名目上的亏损,每年要侵吞税收三千万两,”丛伏下了马,躬身禀道:“都剿清了。”

    “每年三千万两?!”邹允在一旁听着,惊道:“这都抵得上朝堂收入的一半了吧?”

    “还不止吧。”叶帘堂扯了扯嘴角,“河工贪污,海关腐败,地方官吏还要中饱私囊,这样算下来,朝堂每年是只出不进啊。”

    “地方账务我已派方蹇明去查了。”李意卿洗净了手,此时用软帕仔细擦了碎玉剑柄,道:“大人不必忧心。”

    叶帘堂看着透亮的天,忽地轻轻扫了丛伏一眼。

    见此,丛伏极有眼色地带着人视察皇城,带着一众人马沿着宫道走,将池塘的这一小方天地留给了二人。

    李意卿抬眼,“怎么了?”

    他才跟着南府军在尸山血海里滚了一遭,身段依旧秀拔,只是袍摆边上沾了些红痕。

    叶帘堂没说话,在池塘边的红梅里寻了半天,踮脚折了一小枝下来,别在李意卿发间,衬得他朱砂愈发殷红,眼睛如初融的河水一般,清凌凌的,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

    李意卿将那点血迹盖住,将碎玉递了过去。

    叶帘堂动作一顿,闪开了,轻声说:“我不想要。”

    “怎么了?”李意卿再问。

    “你不恨我么。”叶帘堂的目光落在粼粼池面,没头没尾地道了这么一句。

    李意卿了然,“你还在想李意骏的事情。”

    “我见过少时的他,我知道他不是坏人,但……”叶帘堂抿了唇角,有些痛苦道:“但我总觉得,我不该……”

    她话没讲完,李意卿便将身上的氅衣兜头罩到她身上,适时打断了她那些自责的乱想,“我年少在东宫时,父亲便同我讲,帝王之道,实则就是杀人之术。”

    叶帘堂的眼前被氅衣遮得骤暗,但她却没有挣开。李意卿的语速和缓,顺着池水流淌的声音淌在空气里。

    “兵者不祥之器,大凶之器,它不为君子所用,却是帝王手里不可或缺的‘礼’。”

    叶帘堂被氅衣上清冽的气息包围,她落在这片刻的黑暗里,觉得眼眶有些酸。

    成为帝王的过程,就是一点一点将身心掏空又填补的过程。

    丢掉一些温情与软弱,填补上野心与坚毅。

    明昭帝将诛逆刀赏给李意卿。

    那柄象征着王座的宽刀锃然,那是无数狼子野心的觊觎。可而年轻的太子跪在冰冷的万阶台下时,想的却是不要做皇帝。

    “我不怨你,我恨的是李意骏。”李意卿说:“他与父亲一样,顾虑得太多,放任事态一步一步走至今日,得不偿失。”

    叶帘堂罩在那片黑暗里,没有说话。

    “他们没有能做决断的毅力,我也没有。”李意卿牵起嘴角,将碎玉的剑柄抵在她手边,温声说:“但你不一样。”

    叶帘堂触到那一点冰凉,手指微微动了动。

    兵者,不详之器,大凶之器。

    她早在三年前的雪夜里就已经决定,走上这条路,不管良心,不计对错,不问代价。

    叶帘堂从氅衣中露出眼睛。

    它不为君子所用,却是是帝王不可或缺的天下之礼。

    她从李意卿手中接过那点冰凉。

    “陛下,”李意卿笑起来,显出些许锐气,“新年纳庆,万寿无疆啊。”

    叶帘堂握住剑,冕定天下。

    *

    “话说当今这中佑女帝,当初可端的了得。”惊堂木拍起,随着折扇哗啦展开,那酒楼说书人接着道:“金銮殿上,陛下一身玄甲映寒光,左手擎着那三尺碎玉,管她满朝朱紫权贵,将那这金冠往头上一扣,踩着九条蟠龙毯就上了万阶台!”

    说罢,他扇骨轻敲案几,“咱们常言权柄三道——庸人捧着怕摔,恶人抢着怕丢,圣人造着怕假,可自咱们这位陛下登基以来,那是个乾坤倒转,日月新天,今儿个挂‘万寿无疆’,明个又添‘与天同寿’。文武百官五更天就跪在丹墀下,百姓家家供着慈航天女像。”

    “您道这天下是谁的天下?”说书人将嗓音拖得长,随即,扇面猛地合拢,“不是它万阶台上的龙椅选了主,倒是这位天女陛下捏泥人似的,开朝为‘朔’,将这万里江山重新铸就!”

    满楼酒客抚掌叫好,那欢声轻轻往上浮。琴师抱着琵琶,转轴拨弦,于新年弄一曲悠长的中佑天女谣。

    自此,中佑元年肇新朝,季春启试科,民间各处闹哄哄,功臣学子们你方唱罢我登场,各个都下了决心,势必要让新朝空空如也的国库充盈起来,叫大朔世运日新。

    夜里,有青鸟在御廊歇落,正值新年,清也跟着新帝在廊下品酒。

    夜风将案上奏章都掀乱了,半明半晦的月色下,瞧见红梅盏盏,却开在女帝的耳垂与后颈上。

    月亮圆满地盛在玉盏里,叶帘堂手臂略抬,圆月就跟着斜斜入了李意卿口中,他不舍得独享,便将半边月让给叶帘堂。

    天蒙蒙亮时,二人偷偷纵马出宫。

    椒花颂中万户更新,酒楼歌声飘飘荡荡,顺着风绕过二人。

    不知谁喊了一声,“快瞧!”

    众人抬眼。

    原是新年的第一盏花灯被风撼着,袅袅升上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