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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折腰

    四周人头攒动,天上的焰火也震得人耳朵发麻。

    阮窈仗着身量娇小,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穿行了一会儿,被众多游人挡了个严实,很快便望不到裴璋了。

    她当然知道自己此举未免太过冲动,然而既是这般巧的遇上了,若要让她视若无睹眼睁睁与之擦肩而过,她又怎么能甘心。

    且街上人潮如海,她大不了就推说是被人撞了才与他走失,非得追上一追不可。

    方才那人穿着晴山色的衣袍,宽肩窄腰,便连走起路来袍角的弧度都与故人一致。

    阮窈不再犹豫,提着裙角就往那眼熟身影所去的方向追,沿路心急如焚地四处张望。

    直至她追到一处不知名的河堤旁,天上的焰火已然停了,身侧的游人也不觉间愈来愈少。

    河中停着两艘游船,好似有人正在堤下登船而上。

    眼见怕是跟丢了,阮窈不禁手足无措,却仍抱有一丝幻想,不死心地还想往前走几步,试图去看清游船上的人影。

    下一刻,一只微凉的手臂忽而扯住了她。手臂的主人用力之大,直令她步伐踉跄了一下,身子也被迫倒向他。

    “你不要命了吗?”

    裴璋神色冰冷,黑眸深处涌动着几丝怒意,将她手腕攥得很紧,痛得她倒吸了一口冷气,却还是止不住地用眼去瞟堤下的游船。

    见她神思仍在九霄云外,他忽地冷笑了一声,猛然将她扯至自己身前,另一只手按住她的后颈就往下压,迫着阮窈看清楚前方是何地形。

    “此路本就不通,夜里又无灯火,倘若你再往前走,不出三步便会跌下去。届时也不必再伸长脖子朝下看,安心埋骨于此就是……”

    他显见得动了怒,寒凉的目光像是足够刺穿她的利刃,连胸膛都起伏了几下。

    阮窈下意识地想要挣脱他的手,却被拽得更紧。

    她这才看清自己脚前当真是一段高坡,此时距离她的鞋尖不过两步之遥,摔下去怕是不死也要重伤。

    阮窈后知后觉地有些害怕起来,瑟缩着想要退回去,可她半边身子都被裴璋死死压着,动弹不得。

    若是他松手,只怕她立刻就会摔下去。

    “放开我……”她心中恼怒,不由喊了起来。见裴璋置之不理,只好又低声不住地求他,“我知错了,你莫要生气……”

    然而身后的人仍按着她,冰冷的手掌就像是某种寒铁。直至忽有一阵凉风吹过,阮窈猛地打了个激灵,才被裴璋半拖半扯着退到了堤外。

    她追丢了人,又被他按在坡旁许久,所有的委屈和无措都一瞬间涌了上来,连同这些日子沉甸甸的心事,眼中立时就积蓄起了两团水光。

    裴璋不为所动,漆黑的眸子像是能够穿透她的心。

    “你方才看见了什么?”他嗓音平缓下来,又带了十足的压迫,迫得她几乎快要喘不过气。

    阮窈忍着眼泪,却也被他刚才吓唬自己的举动逼出了气性来,就是倔强着不答话。

    “是你自己说,还是我去查。”裴璋盯着她,面上淡漠地几乎看不出表情,唯有眸色愈发幽深。

    她气不打一处来,眼泪顿时簌簌而落,一滴又一滴,接连不断地打在他的衣袖上。

    “我看见了我阿兄!”阮窈哭喊起来*,恼火地用力挣脱他的手,“公子可满意了吗?你要查便尽管去查,倘若能查到我阿兄身在何处,也免了我成日担忧受怕之苦!”

    她少有言辞这般激烈的时候,似是当真委屈伤心到了极点,竟也顾不得怕他了。

    阮窈一说完,也不去管他作何反应,只怒气冲冲提着裙角往回走。

    而裴璋并没有再阻拦她,只是冷声交代了重云一句,“把她带回去。”

    她胡乱擦了擦眼泪,心里随之浮起几分悻悻。

    自己瞧见的根本不是阿兄……只是她不说,裴璋又怎么能知道,难不成他还会读心术吗。

    旁的事便也算了,白字黑字她无法抵赖。可今晚的事他又如何查?不就和方才在坡边吓唬她一样,算什么君子,简直是个小人。

    阮窈愤愤腹诽了一通,心中愈发烦躁。直至走出一段路后,她才察觉到街道上的不对劲。

    不知从何处来了许多兵卫,竟将原本喧闹的长街围守了起来,使得游人再无法穿过河堤前的这段路。

    重风站在最外围,正沉着脸与兵卫说着什么。游人则神色各异,吵闹不堪,有的人一脸惊异,有的人则愤然不已,正扯着兵卫大肆理论。

    阮窈在路旁不明所以地多看了两眼,继而扫到了一位眼熟的人。

    月华之下,面前的女子穿了一件烟紫软罗裙,身姿纤细如弱柳,秀而不媚。

    是温颂……

    她迎上前来,似乎本是想同重云说些什么,却下一刻便认出来了阮窈的脸。再等看清楚她的梳妆穿着后,温颂面色更是一白,好一会儿回不过神来。

    阮窈不欲搭理她,径直想要绕过人潮,回到马车上去。

    “娘子请留步——”温颂叫住她,脚下步伐略微放快了些,发上坠着的珠钗却丝毫不乱。

    “有何贵干?”阮窈没好气道。

    “表哥他……是在找你?”她娟秀的眉间蕴着茫然,似乎当真是十分不解。

    阮窈不由又望了眼满街的兵卫,逐渐缓过神来,也觉得有几分不可思议。

    裴璋竟是为了寻她,才调了这般多的人来,甚至于将街道都封住了?

    见到她恍然的神情,温颂自然明白了过来,向她走近了两步,面上出乎意料地并非是妒恨之色,只是有些无奈与苦恼。

    “你与表哥并非是同路人,他的身份必定是无法娶你的,其他士族……也容不下你。我们同为女子,我不愿见你到头来误了自己,也会误了表哥的名声与前程。”温颂嗓音压得很低,唯有阮窈一人能够听得清,话语也说得有些匆忙。

    阮窈漫不经心听着,丝毫不以为意。

    这些话她早不知听了多少回,且这些人总说的仿佛全天下的女子都一门心思想要嫁给裴璋一样。

    “温娘子有所不知,裴公子对我情根深种、难舍难离,这件事并非是我一人便可决定。”阮窈装模作样地蹙起眉来。

    “你——”温颂到底是世家贵女出身,自不比她口无遮掩,一张白皙的脸瞬时间涨红了几分,没有接上话来。

    阮窈也不想同她再多说,径自便回了马车。

    *

    中秋当夜,裴氏长公子为寻一名女子而不惜调派手下私卫拦街的事,不出几日便传得沸沸扬扬,好不轰烈。

    然而阮窈与他在河堤边的场景终究未被人亲眼所见,故而传闻虽盛,很快却又出现了并不相信的另一派,并指责传谣的人空口无凭,大公子定然是为了办差才会如此。

    任凭城中流言如何喧嚣,裴府上下的整饬却一如往日,在旁人看来,似乎天塌下来也打不破。

    裴老夫人恰在此时,收到了自泸州寄来的信笺。

    裴策在信中,将裴璋为了阮窈而整肃家宅的事说得一清二白,她这才不得不相信,裴璋果真是带了一名乡野女子在身边。

    族中长老将他叫来责问,面色惊疑且愕然,措辞起初还算得上是含蓄。

    谁想裴璋并无一字解释之意,甚至在裴老夫人问及他是否当真待那女子有情时,他也近乎是温驯地认可了。

    除此之外,任由裴氏族老再如何咬牙切齿地斥责他,裴璋都默然听着。

    族中长老不得不罚他,却也不能不为裴氏留几分对外的颜面,故而鲜少有人知晓他受罚的事。

    人道之始,莫先于孝悌。

    身为人子,不论在外官拜几何,倘若德行有亏,便合该敬受家中族老的责罚与申斥。

    恰逢夏秋之交,裴璋的旧疾往年也是在这个时候加重,且祠堂阴冷,受了几日罚后,又显得消瘦了几分。

    此事便是圣上亦有所耳闻,待召见裴璋时,也忍不住向他问起。

    比起裴氏族人的惊怒,圣上更多的,却是好奇。好奇究竟是何种美人,令向来对儿女之情避而不及的人也为之折腰。

    “不过是些无关紧要的微末之事,恐会污了陛下圣听。”裴璋只淡声答道。

    “如此说来,此事便是真的了。”萧衡盯着他,鬓发因病容而更显得灰白,“告诉朕,是什么样的女子?”

    裴璋微一蹙眉,心里也隐隐牵起一丝烦躁,实不欲多谈这些事。“道亏而爱成,实则与她是何人并无干系,而是我自身之过。”

    与其说是什么样的女子,倒不如说……是什么样的骗子。

    从中秋那夜过后,他听闻侍奉的人说,阮窈次日眼睛仍红着,接连几日都神色郁郁,再在宅中见到他,更是转身就回了自己的卧房。

    她越是这般行止,裴璋便越感知到当日的事别有内情。

    他甚至还曾仔细思虑过,要如何才能叫她不再对自己扯谎。直至察觉到自身心绪的烦扰,他不禁自嘲,自己也会有冥顽不灵的这一日,竟忘了禀性难移的道理。

    “大成若缺,其用不弊,”萧衡嗓音微微沙哑着,“且有过而不改,才谓真过。”

    裴璋紧抿着唇,沉默不语。

    出紫宸殿时,外面正淅淅沥沥落着小雨,天色蒙蒙晦暗。

    他撑着一柄纸伞,沿白玉梯拾阶而下,一路而来的宫灯也早早便被宫人点起。

    待行至宫墙转角,裴璋迎面遇上了一位身着玉白色圆领袍的儿郎。

    来人乌发如缎,不曾撑伞,许是一路匆忙,发带都来不及仔细束好,脸庞轮廓分明,一双晶亮的眼眸含着黯色,却不损半丝俊俏。

    少年认出他,拱手一礼,随即很快便欲离开。

    裴璋侧目瞥了他一眼,执着伞柄的修长手指微不可见地动了动,步子继而停下。

    “谢公子。”他温声道。

    谢应星脚步一顿,似是不曾料到裴璋会与他搭话,只得停下。

    “听闻谢公子与汤氏的娘子将要定亲,”他唇畔浮起一丝淡笑,“恭喜了。”

    眼前人的面色却陡然一白,眸中急躁再压不住,一刻也不愿再多留,微低着脸匆匆道:“我还有事在身,先行告辞了。”

    裴璋盯着他大步而去的身影,眼瞧着地上的泥水溅上了他的袍角和鞋靴。

    第32章 魂魄不曾来入梦

    谢应星想不明白,事情怎的就到了这一步。

    自从母亲和父亲严令禁止他再去琅琊郡寻人,他所能去到最远的地方,唯有城郊的马场。

    马蹄飞踏的时候,会有扬尘和风穿过他的身体,仿佛一切焦灼也暂且远去,耳畔只剩痛快的呼啸声。

    西郊的人素来不多,而汤氏这位年龄最小的娘子,他却见过好些回了。

    她总是微红着脸,偷偷瞟他两眼,然后像模像样地也提着马鞭去选马,还会装作不经意地骑着马跟在他身后,不近也不远。

    谢应星偶有一次问起,她反倒先恼红了脸嗔他,“这马场这般大,怎的就成我跟着你了,郎君可莫要胡说。”

    那日午后,汤妧的马不知何故,骤然发了狂,沿着山路撒蹄狂奔,而后还摆头想要将背上的人甩下去。

    他策马追在后面,好不容易才堪堪接住了她的身子,随后二人一同摔在地上,天旋地转地滚了好些圈。

    这原算不得大事,他也并未怎么放在心上。

    即便是素不相识的人,他也不会眼睁睁见死不救。虽说男女有别,他为救人而与汤妧有了些肌肤之触,那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谁料事态的发展远远超出他的预想。

    三日后,汤氏竟主动请了人,来府上向他父母说媒。

    汤氏也算得上望族,门第比起谢氏只高不低,且两人又有这样一桩缘分,女方既毫不扭捏,本该是桩欢喜之事。

    可谢应星知晓后,毫不犹豫地大步流星追出去,同那媒人直言道:“在下已有未婚妻,恐要辜负这番美意了。”

    媒人被他直截了当的言行吓得呆了呆,而随后追上来的父亲招手叫来人,硬生生把他拖了回去,好是一番劈头盖脸的严厉呵骂。

    谢应星倔强地不肯退让,更是几度开口驳斥回去,气得父亲脸色铁青,暴跳如雷地几乎把桌子都掀翻了,只好让家丁拖他去院里挨板子。

    母亲见状急得只抹眼泪,既肉疼又气恼,哭哭啼啼去求父亲为他说好话,又来苦口婆心劝他认错。

    实则谢应星心里明白,父母的意思并非是让他非得娶汤妧不可,而是不愿再眼见他困囿在往事里。

    阮氏出事至今,阿窈便像是销声匿迹了一般,再无半点踪迹可寻,好似世上从不曾存在过这样一个人。除去他以外,也再没有人会提起她。

    谢应星没有对父亲说过,可母亲却劝过他好些回。乱世红颜多薄命,这道理是颠不破的。她活下来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便是活下来,兴许还不如干脆的死。

    可他却总不肯相信。即使全天下的人都忘掉了她,他也不会忘,毕竟只差一分一毫,她就会成为他的妻。

    悠悠生死别经年,倘若她真的已经不在人世,魂魄又为何不曾入过他的梦。

    “逆子!”谢父声色俱厉,气得眼睛都红了,指着他的手指直发颤,“你同阮氏从前的婚约早都不做数了——婚姻本就是父母之命,怎容得你一意孤行!”

    他跪在地上,也红了眼,仰起头直直地看向父亲。“父亲,若阿窈还活着,婚约便仍作数。若她死了——”

    谢应星死死咽下喉间的哽咽,话语里浓重的鼻音却挥之不去,“那孩儿便该为她守丧三年!”

    谢父额头上的青筋都爆了出来,一脚就朝他背上踹了过去,咬着后槽牙吐出一句话:“这亲事成也得成,不成也……”

    他咬牙忍住痛,身子刚晃了晃,忽听得“咚”的一声,父亲气急攻心,竟就此一头栽在地上。

    周遭的人炸了锅似的哭嚎起来。

    谢应星面色惨白,一个字也说不出。

    *

    裴璋连着好几日都不见人,再来的时候,脸上又苍白了几分,眉目间有一抹不易察觉的疲色。

    阮窈彼时正在楼阁二层的栏边出神,见到他走进宅院,也还是站着一动不动,丝毫没有如从前一般小跑着迎向他的意思。

    中秋那夜回来以后,她有意无意地把这座宅子摸了个遍,继而察觉到,院里的侍女虽说不会限制她四处走动,可也绝不会留她一个人待着,更莫说是准许她走出大门。

    只有裴璋在时,这些侍女才会真正地退下。

    阮窈如今已经生出了想要脱离他的心思,一时却寻不到什么好的法子,姑且只能暂且按捺。

    他显然也看到了她,二人目光对视了片刻,裴璋面色也算不得好,只是淡淡移开眼,走进了书房。

    其后又有名男子进了宅院,一身绛紫色的官服,步态比之裴璋要闲意许多。

    阮窈见了他,噔噔噔就跑下阶梯,追上前去唤他,“陆郎君!”

    近两个月不见,陆九叙的气色倒是比在江南时好多了,官袍的制式瞧着也比从前更为贵重。

    自从她知晓他回洛阳后在门下省出任谏议大夫一职,心中便有了别的计较。

    陆九叙见到阮窈,并不显得讶异,嘴唇动了动,却迟疑了片刻,并未再如从前那般笑眯眯唤她“季娘子。”

    她敏锐地捕捉到他眼中一闪而过的复杂意味,心念便是一转,试探着问道:“郎君……可是知晓了?”

    陆九叙抬头望天,一脸不知其然。

    “陆郎君……”阮窈清楚他并非是说话吞吞吐吐之人,愈发确信他定是清楚些什么,当即便心急如焚地仰起脸看着他,压低嗓音苦苦哀求,“郎君如今在门下省就职,可知道些与我阿爹阿兄有关的消息?哪怕是……”

    见她顷刻间就急红了眼,陆九叙目光也微微沉了几分,正色问了她一句,“你为何不去问伯玉?”

    阮窈几乎下意识又想要去摸自己的脖颈,却忍住了。

    只是她不能说实话,当下也冷静不下来,情急之中一把捉住陆九叙的袖角,“郎君就告诉我吧……”

    “子绩。”

    熟悉的清冷嗓音令她脊背莫名一僵,连忙松开了陆九叙的袖子,侧目悄悄看了看发声的方位。

    裴璋正站在檐下,口中虽唤的是陆九叙,黑沉沉的眸子却注视着她,辨不出喜怒。

    他这一病,愈发清减了,霜白色的大氅更显宽大,过分俊美的面容透着一股病态的苍白。

    阮窈心中万分焦急,却只能眼睁睁看着陆九叙被他喊进书房。

    *

    “你什么都不曾告诉过她吗?”

    陆九叙摸了摸鼻尖,实在是不懂裴璋与阮窈之间算是怎么一回事。

    按理说两人也算是住在一块了,可见裴璋并不因她的身份而怨怪厌恶她,心意便也不言而喻。可阮窈为何又二话不说来求自己一名外人,岂非于理不合。

    裴璋凉凉瞥了他一眼,目光继而落在方才他被阮窈扯过的衣袖上。

    “她不是来求你了吗?你未曾同她说?”

    陆九叙闻言心生古怪,不禁连连打量了他好几眼,眉头也不自觉拧了起来。

    “你该不是……”他话说到一半,又给裴璋清冷的面色给噎了回去,继而也觉得自己的想法实在有几分荒谬,许是想岔了。

    “你不许说,我如何敢抢功……”陆九叙语气闲散,却又意有所指。“虽说阮淮还没有寻到,可她阿娘倒是一直在城西徐府藏得好好的。如今翻案眼看着也不远了……你何不让她们母女见上一面?”

    裴璋侧过脸咳了几声,才缓声道:“不急,待我从司州回来后再做安排。”

    她既然已经属于他,那她族中之事,他自当为她依次妥善处理。

    然而阮窈三番四次愚弄哄骗,他如何能轻纵,非得令她磨一磨性子,知晓凡事皆有相应代价。唯有得之不易,辗转反侧,才足以刻骨铭心。

    他会如她所愿。

    他也会给予她所祈盼的一切,然后将这些馈赠化为绵密的蛛网,由身到心,将她裹在自己身边,再也不会忤逆和背弃他。

    只是……

    泸州的那夜,他是真心起了杀意的。从那之后,她顺服于他,却也时常畏惧于他,他自然有所察觉。

    方才在廊下,阮窈的神色迷茫无助,目光更是黯淡无光。

    他指节屈起,无声地敲了敲书册,在心中默数出了一个数。

    这是她不曾再在他面前露出笑容的第六日。

    裴璋若有所思地低下眼,眸光转而落在自己苍白而指节分明的手掌上。

    *

    阮窈背靠着软枕坐在马车里,仍在寻思裴璋怎就忽地转了性。

    那日陆九叙走后,他把她喊进书房,破天荒地递给她一封信笺,继而询问起她的意思来。

    她看了眼书信,竟是端容公主萧来仪所书。

    公主不知何故,知晓了自己随裴璋回到洛阳的事,说是婚后百无聊赖,想要邀她去府上赏花一叙。

    但凡能够出门,对阮窈而言都是欢喜的事。且公主身份尊贵,与之亲近只有好处,又怎会不情愿。

    裴璋没有多说什么,只点了点头,竟当真安排好人,送她去往公主府上散心游玩。

    端容公主的府邸院墙高大,连牌匾都是用金丝楠木所制成。她随着侍者入内,沿路行来,满目楼阁层叠,分外富丽。

    还不等阮窈走进内院厅堂,不远处便有上气不接下气的哭喊声传来。

    “公主……奴婢知错了!奴婢再也不敢了……”这哭嚎实在凄惨,她连步子都不由一滞,下意识循声望过去。

    只见一名侍女装扮的年轻女子正跪在院中,双颊被打得高高肿起,细密的血珠不断浸出,又被眼泪冲开,疼得她连连抽气。

    阮窈撞见这一幕,心中蓦地一跳,面色也有些发白,不再多看了。

    这挨罚的婢女又哭了几声,穿着秋香色纱衫裙的端容公主走了出来,俏脸上满是怒容,“给我滚!”

    她只得暂且止了步,总不好这当口上前去问礼。

    有眼尖的侍女看到阮窈,同端容公主说了,公主这才抬手示意她进去。

    两人坐下后,阮窈离得近了看她,不由一愣。

    公主一双凤眼肿得像是熟透了的桃子,憔悴了不少,从前的娇艳风姿也折损过半。

    “数月不见,公主怎的清减了?”阮窈没有问及方才那侍女,只颇为小心地关切道。

    端容面色铁青地倚在软榻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摇着团扇,先是没吭声,忽然不知想到什么,猛地将扇子砸在地砖上。

    “我真是瞎了眼……”她咬牙切齿。

    阮窈被吓了一跳,眼见精美的扇面摔得裂开,连忙出言去安抚她:“公主何出此言?”

    端容发过怒气后,本就红肿的眼眸骤然又浮起一层水色,却倔强地不肯落下来,神色转为惶然。

    “我竟不知,我的贴身侍女是几时与何砚有了首尾,如今连孩子都怀上了!”

    她兴许是伤心得糊涂了,竟也顾不得脸面,一股脑都同阮窈说了。

    方才那名侍女叫作听夏,随着公主一同长大,腹中的孩儿如今已经落掉了,往后却不知该作何安排。

    “公主何故要伤心?”阮窈听得也不禁心中愤愤,出言劝解她道:“公主永远是金枝玉叶,但何驸马不是。倘若公主喜欢,人尽夫也,大不了休了他便是。”

    今时不同往日,总归她有裴璋护着,不必像那时在建康,唯恐说了什么惹得公主不快,故而阮窈说得都是肺腑之言。

    端容眉目间仍是郁郁不乐的,“我从前时常笑话皇姐,他们夫妻二人貌合神离,各自风流。却原来我连皇姐都不如,自以为寻得了位有情郎……不过是我一厢情愿罢了,如何能甘心!”

    阮窈不会像旁人一样劝她大度,也并不反驳她,甚至还随她骂了几句何砚。

    只是中途她望着公主流泪的脸,也不由略微哑然。

    倘若自己有公主这般的荣华地位,又何必非要择其一人而终老,凡事只求尽兴就好。

    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男子自古以来多薄幸,不忠不贞实在没有什么可奇怪的。

    待端容情绪平静了一些后,她才怏怏问起来阮窈的事,“倒是我小看你了……”

    阮窈很快便意识到她话中之意,心底难免会生出一股微妙的虚荣。

    她当然知晓自己同这些世家贵女的差距,尤其是在与温颂打过交道之后。人人都将她视作微贱,可时至今日,倘若她想……她便能折下裴璋。

    高高在上的裴氏长公子,也不过如此。

    可惜这份自满并未维持多久,下一刻便被苦恼所取代。

    毕竟她几乎没有得到切实的好处,仍是身不由己地依附于他,实在不该为此欢喜。

    阮窈神色几变,没有答话。

    端容却凑近了些,蹙了蹙眉,直言道:“你们之间……房事可还顺遂吗?”

    她未曾想到公主的问话如此直白,一时间愣住了,连思维都变得有些迟缓。

    许是自己陡然涨红脸的模样颇为滑稽,公主反倒有了几分破涕为笑的意思。

    阮窈羞恼过后,也神神秘秘地凑近她,附在她耳旁说了句什么,逗得公主惊讶过后,嗤的一声笑了出来。

    总归殿内没有旁人,任她如何胡言乱语,公主也不可能用她的一时戏言去与裴璋对峙。

    她正慢悠悠想着,端容公主此时却正了正色,“邀你过来,实则并非是我的意思,而是另有旁人相求。”

    阮窈疑惑地问:“旁人?”

    “他搅了我好些天……”公主颇为烦躁地站起身。

    第33章 那你倾心于我吗?

    阮窈被端容公主带到了一处花厅前。

    她狐疑地停了步,心里打起鼓来,扭头犹豫地看向公主。

    “人我已经带到了。”公主显然耐心不多,转身便要离开。

    而阮窈一眼就瞧清楚了此时正从厅中阔步而出的人,连忙扭身就想去留住她。

    “霍逸不会伤害你,你们既有误会,不如早些说清。”端容公主见她慌了神,又皱着眉说了句,“你若在我府上出事,送你来的人岂能同我善罢甘休?”

    公主都这般说了,阮窈也只好沉默地留了下来,手指紧紧攥住袖口。

    府中庭院的景致极好,廊外植着几株深碧色的桂树,花朵到了这个时节,像是疏疏落落的细雪,甜香馥郁。

    他的鞋靴踏过地上淡黄的落花,一步步向她靠近,高大的身形将原本和暖的秋阳都遮去了大半。

    阮窈下意识便要朝后退,一脸警惕地问道:“世子有何话……”只是她话还未说完,腰身就被抱住,下一刻便重重落在他怀里。

    霍逸身子弯下,下颌几乎抵在了她的颈窝,手臂炙热而有力。

    “真是个没有心肝的女人……”他的嗓音闷闷的,又带着几分细微的咬牙切齿。“你可知道,那日你们在钱塘遇刺,我寻了你多久?”

    就着鼻尖萦绕的清冽松香,阮窈这才回想起了他说的这件事,她似乎的确从某位侍者的口中听闻过。

    或许她那时若是先被霍逸寻到,便会顺水推舟与裴璋了断……可落子无悔,即使现状并非尽如她意,此时才后悔种种往日抉择,实在是毫无意义。

    “多谢世子一番用心。”阮窈道过谢,伸手去推他,他初时还不肯松,待她又推了几下,最终还是怕她痛,便妥协了。

    她仰起脸望着眼前人神采英拔的脸,心里也止不住的怅然。

    实则他与裴璋可称得上是恰恰相反,虽说嘴上偶而刻薄,行为上却似乎并不愿吓到她。倘若是裴璋,兴许会更用力,或者用其他法子迫她服软,凡事并无商榷的余地,也不容她置辩。

    只是……

    阮窈眸中含着不解,“你为何执着于我?”

    他闻言长眉一挑,双手抱臂,反而对她发出疑问:“那你又为何不愿?是我有哪儿不好吗?说到底你并没有安身之处,而我救了你,你不该跟随我吗?”

    “挟恩图报,又怎是君子所为。”说来说去还是这些话,她嘀咕了一句,不耐烦再听了。

    “谁说我是君子了?”霍逸似笑非笑,“真要说起来,裴璋就算君子了?我看他倒是比我都不如。”

    话到此处,他甚至还颇为不屑地掸了掸衣袖上本就不存在的浮尘。

    “世子同他是有仇吗?”阮窈想到他们去建康时,隔着一重车帘,霍逸向裴璋说着道喜的话,语气里仍带着微妙的不悦。

    他紧抿着唇,也不知想到了什么,脸色更是阴沉。

    阮窈愈发起了好奇心,缠着他问了又问,霍逸拗不过她,这才没好气地说了一段陈年旧事。

    原来他数年前曾恋慕过裴璋的小妹裴曼,又仗着年少轻狂,在春猎上骑着马去拔裴娘子的发簪。谁想裴璋一声不吭,一箭射在马蹄前,逼停了他的马不说,还害他摔了个狗啃泥。

    “世子当真是……”阮窈连连看了霍逸好几眼,眼前人的面容很快就与当年拔女子发簪的轻狂少年郎逐渐重合。她不禁好笑,咬着嘴唇忍了会儿,却还是很快笑出了声。

    “不许再笑,”霍逸话里有一丝警告之意,随后目光炯炯地盯着她:“那我倒也要问问你,他又究竟是何处好?我小妹及笈的那一年,花费百金托人买来他的书稿,还成日写些酸诗……”

    阮窈张了张嘴,咂舌道:“世子莫不是诓我?当真要百金?”

    “算了,此事不提也罢,”他低下脸盯着她,“你还是不肯随我走吗?”

    她没有答话,只是回身走了几步,坐上了庭院里的秋千,小声说:“世子这是与裴公子杠上了,未必是真心喜欢我呢。先是裴娘子,如今又是我……”

    阮窈嘴上应付着他,心里却轻轻叹了口气。洛阳且不说有谢氏与姨母,至少太平无事,可家乡唯余连绵的战火了。

    霍逸听到此话,出乎意料地并没有发怒,反倒凝神思忖了片刻,手掌缓缓扶上了秋千。

    阮窈还在等着他的答话,不想下一刻就忽地飞了出去,抱了满满一怀怡人的风。

    秋千被他一下一下地推着,她粉色的裙裾在空中划出如花瓣一般的弧度,心脏砰砰直跳。还不等阮窈摸到几乎触手可及的秋日晴云,下一瞬便又朝着后方坠落,她只得下意识攥住秋千的绳索。

    这种美妙又带着悬乎的陌生感让她忍不住一直在笑,而霍逸原本不知在想什么,见她难得展颜,亦含了抹笑意。

    “我后日便要走了。”他说道。

    “世子要去哪儿?”阮窈下意识问。

    霍逸眉宇间沉肃了几分,轮廓便显得沉静。可低头盯着她的时候,眸中却又波光熠熠,很是生动。“战乱未平,我要随父亲北上,兴许要数年才会再回来。”

    秋千随着他的话语,也慢了下来,轻轻地荡着。

    想起故地的战事,阮窈逐渐敛去笑意,沉默了片刻,轻声道:“战场刀剑无眼,你要好好保重。”

    霍逸目光远远望出院墙之外,脸上也隐隐浮起一丝动摇,很快却又变得坚定。

    “我不会再勉强你,但是……他……”他迟疑了好一会儿,最终还是摇了摇头,欲言又止。

    “他并不适合你。倘若你往后无处可去,可以来寻端容公主。”

    阮窈没有想到他对自己确有几分真心,霎时间心念一动,连眼睛都亮了起来,毫不犹疑地仰起脸问他:“世子可否帮我一个忙?”

    对上他不解的目光,她定了定神,压低嗓音匆匆解释了几句。

    “此案……近日仿佛是在重审,只是涉案人员较多,还不曾定下。”霍逸的双眸像是黑亮的润玉,紧紧盯着她,继而闪过几丝恍然了悟。

    阮窈实在弄不清裴璋究竟是怎么想的,也不知道自己下回再离开那宅院又会是在什么时候,故而不愿错失机会,连忙说道:“还请世子相帮,倘若此事有变动,告知我一声也好……”

    “这并不难。”他笑了笑,“只是……”

    霍逸掌中略一用力,微摇着的秋千立时一动不再动了。

    她身子不由晃了晃,正抬手想借绳索稳住身形,他已经俯下身,在她额头落下一吻。

    轻柔的像是一掠而过的羽毛,却又万分炙热。

    霍逸的语气难得有几分松软,略显粗糙的手抚了抚她的脸,眸光流转。

    “你也要保重。”

    *

    回去的马车上,阮窈面色沉凝,仍在回想着霍逸及陆九叙的话。

    她琢磨了一路,总觉得陆九叙当日的神情还算轻松。而翻案这件事,从霍逸的意思来看,也是十成九稳,只不过还需要一些时日。

    实则阮窈的阿爹不过一届小小武官,否则这天大的冤屈本也不该这般轻易就压下,连辩驳都不配。且这事本已经尘埃落定,好端端的又怎会忽然重审,她可不觉得这是上天眷顾,亦或是阮氏撞了某种大运。

    是裴璋吗……她眸光微动,不由自主地蜷了蜷手指,随后又忍不住自嘲。

    便连陆九叙都一眼瞧出她的彷徨不安,可他这样长的时日里,连劝慰她半句都不曾有。好似她被他这样锦衣玉食地养着,便能忘掉自己的身份与族人一样。

    可说到底,阮窈还是因为裴璋才得以平安来到洛阳,她如今不愿追根究底,也不想去怨怪他,只一心思索着自己往后该如何过。

    倘若恢复了清白之身,先不说能否寻到爹娘和阿兄,至少她不必再提心吊胆,也能去谢府寻谢应星。

    不论如何,一定要想个法子早日抽身,以免再彼此纠缠不清。

    倘若能撮合温颂与裴璋在一起……

    车夫出声请阮窈下车的时候,她仍在苦思。早有侍女等在宅院外面,上前来迎了她进去。

    天色有些晚了,阮窈洗漱了一番,还是觉得心神不宁,索性百无聊赖来到书房,随意寻了两本字帖,才执起笔,便听见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一道颀长而清瘦的身影立在门槛下,继而被烛火拉出冗长的黑影。

    裴璋一身月白长衫,似是才洗漱过,墨发披散在肩后,发尾犹带着湿痕,神色喜怒不辨。

    阮窈不禁偷偷嘀咕自己有些倒霉,方才回来的时候他还不在呢,也不知道是何时来的。

    “公子有事务要处理吗?”她出声问了句,随即放下笔,“那我便先回房歇息了。”

    谁料还不等阮窈走离桌案,裴璋却缓缓抬起手,书房的门“吱呀”一声,就此合上了。

    她心弦一颤,有一股不祥的预感就此生出。

    “今日游玩可开心吗?”裴璋抬步走近她,嗓音里听不出来什么起伏。

    “尚可。”阮窈硬着头皮答了句。

    他低下眼看她,眸色却比夜色还浓稠,仿佛是一团化不开的墨,“再无其他要同我说的吗?”

    阮窈呼吸一滞,心惊胆战地瞟了一眼他的脸色,难掩震惊。

    裴璋定是知道了下午在公主府的事!端容公主并无任何理由要告知他,兴许是他暗中派了什么潜卫,甚至有可能就是重云或重风亲眼所见。

    她心跳猛地漏了一拍,捏紧了手指,并未多犹豫,半真半假地说道:“不知为何,霍世子也在公主府,因为他很快便要离开洛阳,故而来向我道别……”

    阮窈竭力抑制住心底的紧张不安,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却越是回想,越是心慌。她与霍逸之间说的话倒也罢了,离得远未必能听得见,可那一吻……

    “仅是如此?”他温声道。

    裴璋的瞳孔忽明忽暗,眼底不断映出跳跃的烛火,她被他看得头皮发麻,却又不敢心虚地挪开眼,掌心都渗出了汗来。

    “是。”阮窈干巴巴地说。

    他极轻地笑了笑,忽然伸手扶住她的腰,欺身而下,半抱半迫着她向后坐倒在书案上。

    阮窈的脖颈被迫向后仰去,可腰被他的手掌锢住,喉咙有些发紧,心脏快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

    她手肘费力地顶在桌边,借此让自己上半身不会直接躺倒,足尖也因此而绷紧,却恰巧拂过了他的腿。

    裴璋面色苍白如玉,黑眸盯着她的脸,鸦青色的睫羽颤了颤,唇角微微勾起。

    “倘若你有意于他,便会随他走。”

    “这是没有的事……公子想多了。”见他并未质问那个吻,阮窈心里踏实了一些,答话也多了两分底气,很快便否认了。

    “那你倾心于我吗?”裴璋轻声问着。

    他们离得很近,他声线偏冷,语速不急不缓,仿佛是缠绵的情人正在她耳畔低低呓语。

    还不待阮窈回答,他微凉的手掌缓缓向下滑了一寸,掀起了她的裙裾。

    第34章 无名无分的存在

    他呼吸沉沉,眸中墨色翻涌,鼻息拂在她的脸上,也不再是寒凉一片。

    她看到了他眼中的欲念。

    阮窈下意识地猛然往后一缩,谁想后脑恰好磕到案上的书架,连带着发上珠翠也发出一阵杂乱的脆响。

    她痛得倒吸口凉气,眼泛泪花。

    裴璋指尖顿了顿,抬手扶住她的后脑,另一只手则慢条斯理地将她发上的珠钗依次除了下来。

    他眉间没有一丝不耐,手指轻巧而灵敏,连一根头发丝都不曾拉扯到,可她的面色仍然逐渐苍白了下去。

    阮窈僵硬地坐着,满头青丝就此披散在脸颊旁。

    她不由自主地侧目,看向被他逐一置于案上的簪钗,一颗心却如同坠入冰窟之中。

    裴璋究竟想做什么?

    方才他的指尖只差一毫便要触到她的肌肤,却转而一言不发地将她发髻拆散了。

    这人实在喜怒不定,难不成是又起了杀心……阮窈惊魂未定地暗暗打量他的神色。

    即便是兔子,逼急了也是要咬人的,倘若他要杀她,她再不能就此坐以待毙……

    她紧紧咬住下唇,眼盯着桌边的发钗,正在绞尽脑汁时,裴璋却淡淡看了她一眼,继而抬袖一扫。

    案上所有的珠钗猛地摔下,发出轻重不一的金玉撞击声,仿佛哗啦啦碎了一地。

    “专心。”他嗓音含着不悦,出声提醒道。

    他欺身吻她的时候,阮窈艰难地仰起脸,纤细的脖颈像是不堪承受风雨的娇嫩花枝,被动迎着他的吻,很快连舌尖都感到阵阵发麻。

    他转而放开了她的唇,又去细细吮/吻她的颈子。

    感觉到裴璋的异样及越来越过份的吻,她愈发慌作一团,眼角因为长吻的窒息而渗出泪来

    “这、这里是书房……况且公子近日身体欠佳,不该……”阮窈喘息着,使劲推了他两下。

    “如此说来,你是为我好?”他微低下头,自上而下地俯视着她,声线有几分沙哑。

    她张开嘴,刚快速喘了几口气,裴璋又伸出手指摩挲她的唇。

    阮窈正想张口说些什么,他的拇指却蓦地从开合的唇瓣中按了进来,在她濡湿的舌上用力搅按。

    她再也忍无可忍,含糊骂了几个字,费力地去咬他的手指,直到舌尖尝到一丝淡淡的腥甜也不肯松。

    裴璋蹙了蹙眉,仿佛在思忖着什么。

    不多时,阮窈再说不出完整的语句,吐出的每个字都变得破碎而急促。

    她迫不得已松了口。

    *

    书房内室,阮窈满面涨红接过裴璋的帕子,强忍着羞愤为他逐一擦拭手指。

    她几乎不敢抬头去看他的眸,手上抖了抖,素帕便失手落下,又覆到了他的手上。

    “好了……”阮窈干巴巴说了一句,起身就想走,又被他叫住。

    “窈娘,”裴璋打量着他那双清瘦而修长的手,淡声道:“此处还有。”

    她恼怒地又将帕子一把抓起来,继而看见了他指尖内侧一丝晶亮的水痕,只得咬紧牙关又去擦。

    裴璋颇有兴味地低下眼望着她,显见得有几分愉悦,不久前的冷意似乎也渐渐消散了。

    看来他并不知晓全貌,兴许自己说了与霍逸交谈的事,在他那儿也算是难得坦白了一回。

    阮窈正心不在焉地琢磨着,便听见他温声在她耳边问道:“你方才可欢喜吗?”

    她脑中轰的一声响,简直敢怒不敢言,只装作未曾听到,也不作声。可方才被他轻薄的画面像是在脑海里扎了根,半晌都挥之不去。

    面前人的五指像是某种微凉而滑腻的游鱼,在初时的生涩过后,很快便如鱼得水,令她情不自禁地颤栗。

    初秋的时节,她散着头发,浑身都沁出细细的汗,连裙子也脏污了。

    再反观裴璋,不过是沾湿了手,连叫她替他擦拭时,仍是一脸温文尔雅,更显得自己狼狈的像是一团泥泞。

    见她沉默不答,他轻轻抽走阮窈手里的素帕,将她抱到自己腿上,话语里有几分若有所思,“为何要气恼?你既然要常伴于我身边,这本就是寻常之事,况且我今日并不曾……”

    裴璋薄唇微抿,想了想,嗓音一如往日般清润,“并不曾……”

    阮窈忍无可忍,实在不欲听他再用斯文平淡的语气说这些令人脸热的话,急急用掌心去掩他的唇,“我并没有生气,你不要说了……”

    她坐在裴璋的膝上,微低下脸,任由发丝垂在颊边,遮住了眸中的怅然与不情愿。

    唇舌被人用拇指抵住的滋味怎会好受,一种难以言喻的羞辱感堆在她的胸口,事毕之后还要被裴璋逗弄。

    阮窈甚至于希望看到他也同样狼狈失态,而非仍是眼下风恬月朗的模样,可又忍不住庆幸二人并未真正欢好,否则实在太不值当。

    她是个无名无分的存在,倘若他们真有了夫妻之实,虽说自己不想因他而有孕,可真要说起来,恐怕也是裴璋比她更为不愿才对。

    想到此处,阮窈不禁抬起脸,蹙着眉望向他,目光中含着几丝疑惑。

    裴璋待自己,偶尔似乎也有着几分浅淡的心意,也会护着她,譬如钱塘那夜他的不肯放手,又譬如温颂养得雪团。

    可每每到了这种时候,他待她又犹如玩物,只凭他自身的喜好,从未问过她又是否情愿。

    或许这些事在裴璋看来,就如同她不应为了族人而主动求他一般,自己只要像一只被他豢养的鸟雀一样,全然属于他,并令他开怀便好。

    “为何这样看我?”他垂下眸,深浓的眼睫颤了颤。

    阮窈缓缓咬了咬唇,“公子方才问我是否倾心于你,那你可又喜爱我吗?”

    “倘若你乖顺,我自然会喜爱你。”他答的十分坦然,语气甚至称得上是温柔。

    她闻言没有吭声,垂落着的手指却在袖中紧紧攥成一团。

    说到底,他根本不懂得什么叫情爱,更不懂因情而生出的种种怜惜与成全。

    就像是不讲道理的野兽,只是想要得到自己的猎物而已。

    裴璋再度低头吻下来的时候,她面颊发烫,唇也被他含得发红,眸中却只有一片清明和冷静。

    被折腾了许久,阮窈早就感到困倦,任由他将自己抱到床榻上,继而寻了个较为舒适的体态。

    她也懒得梳头,三千青丝像是柔软的藤蔓,婉转垂落在裴璋的膝上。

    烛火幽幽地跳动了一下,阮窈察觉到他又在编自己的头发,随后发中被他轻柔地插进了某物,似是一支发钗。

    “这是什么?”她疑惑地伸手摸了摸,只觉发中的玉质簪子触手生温,雕工好似也十分精细。

    裴璋神态温和,同她说道:“我明日便要去往司州,你生辰时,也并不在洛阳,故而先行将寿礼赠你。”

    阮窈听闻他要离开洛阳,一颗心在胸腔里陡然跳得飞快。她花费了很大的力气,连指尖都掐进了掌心的肉里,才勉力强压下雀跃的神情,若无其事地道:“多谢公子。”

    她很快又蹙了蹙眉,细声细气地道:“公子要去多久?你若走了,我一个人岂非无趣至极,兴许非闷出病来不可。”

    裴璋点漆般的眸注视着她:“我在城郊有一处汤泉别苑,倘若你觉得无趣,待我回来洛阳后,便带你去别苑住一阵子。”

    阮窈不由感到一阵失望,可对上他的眼,她又莫名心虚,仿佛自己心中一点侥幸的念头早已被他洞穿了。

    于是她讪讪摸了几下发上的玉簪,借此转开了话头,“我本以为公子事忙,早就忘记了我的生辰。”

    “言必行之,自不会忘。”裴璋缓声道。

    阮窈说着话,余光扫过略显幽暗的烛火,忽而想到了从前的往事。

    二人相伴的日子已经不算很短,她知晓裴璋就寝时不许任何人在身边,只是她从前不懂,趁着雨夜偷跑去看他,险些被他掐死。

    说来可笑,虽说都是掐,可雨夜的那一回,她却能感觉到裴璋是因为梦魇而将她误认作了旁人。

    然而常人又怎会有这般沉重的梦境……

    “公子那时在燕照,可是雨夜魇着了吗?”阮窈放下手,撑着手坐了起来,略微迟疑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心中的好奇。

    “是。”裴璋没有否认,答得十分简洁。

    她还想再问,他伸臂环住了她的腰肢,将她的身子带向他。

    阮窈下意识以为他会吻她,可裴璋这一回却仅仅只是拥她入怀。

    她鼻尖重又充盈着浅淡的苦药味道,两人连发丝都状若亲密地缠在一处,像是整个人都被他紧密地裹住了。

    “倘若你想知道,那么我不在洛阳的这些时日,便要乖顺些。”他不知在想什么,嗓音似乎比往日要温和几分。

    “待我回来,再说于你听。”

    *

    裴璋走后,宅院里的日子便显得更为沉静。

    秋意一日比一日浓重,院中落叶沉沉,侍女们时常执帚扫叶,除去轻微的沙沙声及鸟鸣,好似连光阴都暂时冻住了。

    端容公主着人送过来一些吃食,阮窈面色如常地接过,回房后四处翻找,继而在食盒的底部发现一封简短的书信。

    这信是霍逸亲笔所书,他果然不曾忘记那日曾应答她的话。

    阮窈读信的时候,手指将纸张攥得很紧,连指尖都因为用力而泛着白,随后她出了许久的神,烧掉了信笺。

    她尝试过许多法子,可这些侍女依照裴璋的意思,从不肯离她的身。

    有一回夜里,她好不容易翻窗爬出来,第一眼见到的,居然是面无表情的重云。

    他一身玄色衣衫,沉默不语地立于落叶堆旁,竟有那么几分裴璋的影子。

    阮窈实在吓了一跳,继而联想到她那日去公主府,倘若跟着她的人是重云,那么他若不愿现身,自己便再如何也察觉不了。

    她心中好是一番暗恨,只能咬着牙,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重又回去。

    时气逐渐有些微凉了,阮窈成日被困在这院子里,加之心事重重,夜里也时常睡不安生。

    只是这一日不同,她仿佛做了个极黑极沉的梦,身子不断往下坠,连在梦境中都摸到了自己手心的湿滑冷汗。

    “阮……阮娘子……阮窈!”

    急促而低沉的呼喊声挤入她的耳中,阮窈猛地睁开眼,出窍的魂魄仿佛这才回到身子里,渐渐醒过神来。

    房中阴冷冷的,烛火早已是熄了。

    她望向蹲在床边的黑影,不禁一个激灵,险些尖叫出声。

    第35章 交吻

    黑影动作很快,阮窈尚未来得及喊出口,就先被他捂住嘴,并伸手示意她噤声。

    借着几缕清幽的月光,她睁大眼看去,重云神色急切地蹲在她的床榻前,面上苍白如纸,唇侧沾着猩红的血迹。

    瞧见血,阮窈立即清醒了大半,下意识便想起身,这才惊觉自己四肢绵软得像摊水,凝不起气力。

    他抬手将什么东西喂给她,然后动了动唇,嗓音压得极低,“走。”

    她借着他的手勉力爬起来,喘了两口气,又被他拽到了卧房另一侧的窗下。

    重云手臂微微发抖,连托举她的身子都显得费力,二人颇为狼狈地翻下窗,所幸没有发出什么较大的动静。

    夜已三更,唯有宅院东侧的厢房内时不时闪过凌乱的火光和脚步声。

    值夜的两名侍女正倚靠着门廊而睡,浑然不觉庭中变故,一动也不动。

    月光照出几个黑衣人的半截身影,似是正穿梭在房中搜寻着什么,间或还低声交谈了两句。

    阮窈脚步踉跄,见了这一幕面色更是发白,当下却不敢张嘴多问,只是跟着重云往宅院侧门处逃。

    正小心翼翼跨过门槛,她后脊骨忽地一凉,紧接着眼前闪过一丝青色的寒芒。

    重云一声不吭猛把她往身后拉,森凉的利刃几乎是擦着皮肉从她颈间而过,令她周身的汗毛霎时间倒竖。

    眼见重云应对吃力,阮窈心急如焚地退后了些,扶住廊柱支撑身体,心中满是惊疑。

    据她所知,这座宅院有暗卫日夜看守,此时却一片衣角都见不到,连侍女都极为反常的一睡不醒。

    方才那剑刃带着凛冽的杀意,直直朝着她脖颈刺来,分明就是要取她性命。可她在洛阳哪儿有这般手眼通天的仇敌,能越过裴璋的人来杀她……

    重云手中长刀狠戾一劈,护住阮窈又往后退了几步。

    行刺的杀手人数不少,二人身前渐渐堆起了半圈尸首。重云低沉的闷哼了声,鲜红的血液从他腰腹上的伤口处猛然迸出,又新添了处刀痕。

    眼见同伴大多被斩于此,刺客越发咬牙切齿,数次想要越过他来刺阮窈。

    重云一下一下地喘着粗气,玄衣在夜里看不出颜色,但地上滴的血却像是蜿蜒的蛇,令人心惊。

    “我拦住他……”他哑声道:“你走。”

    阮窈面色苍白,闻言咬住牙,缓缓向后退了几步,回身跑开了。

    “宁可牺牲你,也要护她性命?”杀手冷笑一声,长剑如疾风骤雨般刺向他的面门。

    重云被逼得闪身向后顿,嘴唇边还挂着已经干涸的血,面无表情说道:“不过是各为其主,何必废话。”

    “那便先了结你,”他恨声再次提剑,“再去取她性……”

    他忽然无法再出声,只有一双眼睛瞪得像是铜铃,眼白里布满了血丝。

    被利匕从后背刺入心肺,起初是一阵凉意,紧接着,剧痛才席卷而上,令他再拿不住剑,轰的一声栽倒在地。

    阮窈的双手发着颤,面色也并不比身受重伤的重云好到哪儿去,她顾不得擦去指尖上腥臭的血,伸手去扶他,“我们不能留在这里了……”

    重云沉默地看着她脚边刚倒下不久的尸首,神情十分复杂,苍白着脸点了点头。

    她生得娇小,搀扶着他尤为吃力,好几次险些被绊倒,二人喘息着往城镇上走,都不曾再张口说话。

    这次的无妄之灾只怕是因裴璋而起,阮窈当然也想过要就此逃走,不必管重云的死活,她只要能寻到姨母或是谢应星,便不再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可重云既是裴璋留下看守她的人,也是宁可自己身死也要护住她的人。她此番毫发无损,又眼见他浑身是伤,倘若真快死了那也罢了,偏生又还能执刀,顽强的很。

    阮窈扶住他的那半边身子酸软不已,胳膊更是因为用力而发颤,却也能感觉到他身上一直有血涌出来。

    “朝哪个方向走?”她额头满是细汗,低声问他,“哪儿有医馆?”

    重云呼吸微弱,面色泛出一抹青灰,有些艰难地说:“北……有温氏的济世……堂……”

    阮窈的手心全是湿滑的冷汗。

    她的力气也快到了极限。

    *

    医馆派人来报的时候,温颂不禁蹙起了眉。待细细思量过片刻,更是愈想愈心惊。

    裴璋去外郡的事她也有听闻,可不出几日便有杀手上门去取阮窈的性命,此事初一听实在有些匪夷所思。

    他的私宅本就无多少人知晓,连温颂都是这会儿才听说,更何况那女子身份低微,哪里值得人这般大动干戈。

    温颂面色不禁凝重了几分,带着侍女亲自去了一趟医馆。

    温氏的仁善济民为当世少有,早年就在洛阳和泸州开了数处医铺,其中一家恰好在离私宅不远的街边。

    铺子里的伙计告诉温颂,那位娘子衣着华美,裙上却沾着大片大片的血,与她同行的男子更是受了重伤,一身玄衫近乎被血浸成暗红色。

    他担忧会惹上祸端,本还在犹豫不决是否该要报官,可那粉衣女郎口口声声说她识得自家娘子,硬要他将男子扶进去救治,他这才跑来知会温颂。

    “务必让医师尽力救治,”温颂指尖发凉,竭力压下缠绕而上的诸多思绪,勉强定了定神。

    重云和阮窈,都算得上是……表哥的人。既来向温氏求救,且她也知晓了这件事,于情于理都不能冷眼旁观。

    温颂见到阮窈的时候,她已经换下了那身染血的粉色罗裙,发上还挽着一支洁白如雪的温润玉簪,雕工精细得犹如镂月裁云,便是她都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医馆自然没有什么华贵的裙衫,只是阮窈颜色生得太好,布裙越素淡,越显出绝好的容色来。

    “听医师说,你并无大碍。”温颂淡声说了句。

    她并不喜阮窈,若说当初在泸州时还懵懂不知,后来也总归能明白,雪团到底是咬到了不该咬的人。

    不仅如此,表哥还为着她,将老宅中侍奉已久的仆奴一一遣散,随后又在中秋生了事端。裴氏何等门第,绝不会允许他为了这般低微的女子而失了分寸。

    她不知究竟是何人下的手,可温颂总是隐隐觉得不安,不断回想着当日她将雪团的事告诉姨父之后,他瞬时间便阴沉了几分的脸。

    阮窈面色苍白,微微垂着脸,眼睫不断颤动,瞧着仍有几分惊魂未定。

    “有重云在,我并没有受伤。”她低声道。

    “他伤得极重,若是再晚些,性命兴许就保不住了。”温颂神色有些复杂。

    重风和重云本是一对孤儿,许多年前就跟随表哥,原不应离他的身,可如今为了她却……

    委实不值。

    “我会差一些人手过来看守,以免你们再出事。在表哥回来前,你也莫再离开医馆。”温颂心中虽觉得不悦,可既然沾上了这件事,她便是为着表哥,也不能再袖手旁观,须得妥善处理好。

    若是阮窈和重云当真丢了性命,她也无法确信表哥是否会怪责自己。

    阮窈对上她的眸子,几乎瞬时间便猜出了温颂正在想什么。

    她本想着待晚些时候,寻个不起眼的法子悄然离开,却不想温颂行事这般有条不紊,一时间也有些着急。

    重云伤势是重,可这事必定是瞒不住的,待裴璋知晓了,即使一时半刻回不来,只怕也会对她另作安排。

    可自由几乎近在眼前,她不能不为自己搏一搏,愈早离开便愈稳妥。

    她怔了一会儿,脑海中忽然冒出来一个念头,起初只是细弱的芽,顷刻间便长成参天大树,牢牢扎根在她的心底,令她必须要这么做。

    “重云武功高强,本该是公子的左膀右臂……他若回了洛阳,必定也是要为此伤神的。”阮窈神色忐忑不安,幽幽地叹了口气。

    “只是我也不清楚是何人想要杀我,兴许是从前的仇敌也说不定,到底是我惹来麻烦,险些害了旁人的性命……”她的嗓音几乎是哽咽了,哪儿还有那日的跋扈,显见得是被今日之事吓得六神无主。

    温颂听到她话中提到仇敌,指尖在袖中紧了紧,不动声色地又打量了阮窈一眼,心里却将信将疑。

    只不过有一句她并未说错,不论动手的人是谁,的确是她的存在才为表哥惹来诸多烦碎。倘若某天阮窈的事被有心人大肆传扬,岂非荒诞……

    “温姐姐可知,我并非是洛阳人。”阮窈眼眶发红,泪水将坠欲坠,连称呼都换成了姐姐。

    “娘子有话不如直说。”温颂神色平淡,不喜与她这般兜圈子。

    她闻言垂下眼,缓缓说道:“上回温姐姐同我说的话,我原就想了许久。不想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如今又因我而生出这样的事,怕是想不惹公子厌烦都难……与其这般,倒不如我自行离开,也省得继续误人误己。”

    温颂怔了怔,眸中闪过一抹惊讶,定定注视了她好一会儿,“你的意思是……”

    “公子是何等人物,将来必定是要另择名门贵女为妻的,而我却……说来不怕温姐姐笑话,我本生于琅琊郡,离家许久,也该是时候离开洛阳了。”

    “此事等表哥回来,你同他说便是。”温颂略微迟疑了片刻,仍是说道:“你既然来了我温氏的医馆,我便须得给表哥一个交代。”

    “等到那时,不知又会生出多少事端。”阮窈状似担忧地轻声说着,“这事若一直闹下去,总有些好事之徒会以讹传讹。且我如今在洛阳实在待得害怕……”

    温颂随着她的话语,不禁也想到中秋以后坊间那些难听的谣传,蹙了蹙柳眉,“那依你之意……”

    “医馆内的那位先生并不识得我,重云也因伤重早就失去了意识,还要多亏那先生相帮才将他扶进去。若是温姐姐同他知会一声,说是从不曾见过我,便什么麻烦都省去了……”

    她的嗓音低低的,像是某种蛊惑人心的轻烟。

    自己不过是一名再娇弱不过的女子,趁着夜色出逃,若是沿路出了些事,怎样找都找不回来,也是再寻常不过。

    见温颂神色明暗不定,不知在想什么,阮窈又轻声添了把柴火,“同为女子,我自然知晓姐姐对公子痴心一片,是我所不能及的。公子之所以留我在身边,不过是我尚有几处还算瞧得过眼的地方,又恰巧入了公子的眼。”

    她一面打量着温颂的神情,一面不急不缓地娓娓道来,“倘若姐姐想要嫁于公子……”

    “表哥是否娶我,这不是最紧要的。”温颂红润的唇紧紧抿着,似是终于被她说动了几分,“我只是不愿见到他行差踏错,也怕他日后会后悔……”

    阮窈听了她的话,只觉着十分可笑,连忙垂下眼加以掩饰,“正因如此,姐姐才该嫁给公子。这世间除了你之外,怕是再没有旁人能为他这般设身处地地着想。”

    她牢牢压下嘴角的嘲弄,竭力令自己的嗓音听上去有几分自愧不如。

    温颂听了她直白的话语,微微有些赧然,白净的肌肤也泛起一丝红晕。她继而沉思了许久,缓声道:“既如此,今夜我便着人送你回琅琊郡?”

    阮窈蓦地怔住,暗暗咬了咬牙。

    倘若她并未离开洛阳,又被裴璋找到了,那么温颂与她撒的谎便会立时被戳破。可她若真坐上了向北的船只,一来足以证明自己所言非虚,并未欺骗她;二来,裴璋即使当真四处找她,天大地大,他全无线索,也难以寻得她的下落。

    然而温颂想要的太多,人心贪欲作祟,故而可以被她骗一次,便定然能骗第二次。

    不论是对自己的不喜,亦或是对裴璋的恋慕,甚至于还真心实意地担忧他的声誉,期盼着这个男子始终白璧无瑕。

    阮窈并非畏赌之人,且她此次并非全无筹码。

    她定然能够赌赢。

    “多谢温姐姐。”阮窈没有半分犹豫,注视着温颂,点头应下。

    温颂面上的红晕并未褪去,眉间反倒掠过一抹犹豫,有些欲言又止。

    “温姐姐于我有这样大的恩情,若有何吩咐,直说便是。”阮窈露出一个十分感激的笑。

    “你方才说……表哥之所以留你在身边,是因为……”她性情端庄,言辞也素来沉稳,不过短短一句话,竟说得颇为艰难。

    阮窈略一思忖,几乎并未犹豫,便凑近了些,细声告知了她一些事。

    “公子他喜好女子着粉衫……”阮窈语气有几分认真,并无诓骗温颂之意。

    实则若是裴璋日后当真有意于温颂,她倒也会为二人道一声般配,总归他们从前本就有过一段青梅之情。

    “公子不喜女子发上戴式样繁复的珠钗,及……喜爱女子对着他一人撒娇撒痴。”

    温颂瞪大了眼,面颊上的绯红愈发娇艳,只因她着实想象不出来。

    撒娇撒痴?表哥怕是只会淡声说一句“有伤风化”……

    阮窈被她的惊诧逗得忍不住笑出了声,于是附耳过去,柔柔说了句。

    “倘若机缘巧合……温姐姐何不亲吻他,公子喜爱交吻……”

    温颂这下连耳朵尖都泛起了红霞。

    第36章 我断不思量,你莫思量我

    与裴璋过往的回忆像是一波波漫延的潮水,短暂地淹没她,继而又四散着沉下。

    她的心湖仍旧平静如初,无法被这潮汐所打动。

    温颂没有再问下去,也不知在浮想联翩些什么,面上红晕未褪,望向她的眸光中却忍不住夹杂上了轻视与复杂。

    阮窈仿佛并未察觉到,只是安静地垂着眼。

    倘若她再往下说,兴许在温颂心中,自己便与话本子里所说的某种哄骗男子情爱的精怪无异。

    可这着实是冤枉她了,温颂心心念念的表哥,可是能在书房与禅房……阮窈忍不住有些耳热,却又很快便释怀。

    彼此相识至今,他曾照拂过她,而她也陪伴了他这样久,种种因缘对错难辨,若能就此断绝,自然是件好事。

    二人说到底,不论出身亦或性情都有着天壤之别,裴璋离了她,便还是温颂心中那个纤尘不染的端方君子。

    过了今夜,他们大抵也不会再相见。

    她断不会思量裴璋,而他也不必再思量自己。

    大道如青天,她如今恢复了清白之身,怎还甘愿重入樊笼,自该义无反顾地去奔寻属于自己的去处。

    *

    司州的风比洛阳更大些,夜凉如水,西窗下的烛火时明时暗,几度欲要扑灭。

    裴璋合紧窗扉,俯身剪去一截烛芯,光影绰约,室内又亮堂了几分。

    书案上置着一封从洛阳被送至此处的信笺,他垂下眸,抬手展开,目光缓缓落于纸张上。

    “阮娘子安好……发间簪钗未换……”

    他离开不过十日,便叫人送了五封信笺。信中最末行的字句也一式一样,不曾变更过,可见她当真喜爱那支玉簪,连旁的珠钗也不再用了。

    如此,倒也不枉费他亲身雕镌所耗的诸多心力。

    她喜爱钗环,可用银钱便能买到的俗物又有何稀罕,他既要赠,自当赠予她这世间最为上佳之物。

    裴璋将信笺一一收整好,继而瞥了眼窗外。已近就寝的时辰,整个院落除去他此时所在的屋子,再不见另外的灯火。

    他想起还在钱塘的时候,她房中的灯烛接连几日燃到很晚,才依依不舍地熄灭。他状似不经意地问过侍者,得知她见庭院芍药开得分外好,竟搬了几株放在屋中,夜里睡前总要多贪看一会儿。

    只是土植的花容易生虫,而后阮窈在花底发现了虫子,忙不迭又让人把花搬了回去。

    回到洛阳之后,阮窈起初实在无事可做,也在花圃前蹲了一阵子,栽种的花卉至今一枝也未成活。故而她很快弃之,又寻了些书坐在他对面看,却每每不出一个时辰便睡着了。

    除此之外,她也总会时不时琢磨着做些什么,忙活一阵子下来,热闹有余,长性不足,实在是有悖于他自小所受“终始惟一”的训诲。

    分明是个与女子本该有的美好品行所不相干的人,然而与她相伴久了,偶而竟也会令裴璋生出自己好似一潭古井的错觉。而她则像一池阳春三月落满桃瓣的水潭,轻而易举便能被春风吹皱。

    正如独角仙人与扇女一般,他沉寂了二十余载,如今透过她再去看这世间万物,不免也多觉出几分鲜活和真切来。

    虽说他不愿成婚,更不想拥有所谓血脉相连的子嗣,但这也并不影响他妥善安置阮窈,任凭是谁都并无资格置喙。

    待他回到洛阳,便要亲自携她去见她的娘亲,再将这些时日以来他所查实到的事情,以最为柔和的法子告诉她。

    夜色渐浓,清冷的月华为地砖覆上一层轻纱。

    裴璋低下眼,眸光凝落在地上,贯来清冷的眉眼也显出几分温和。

    *

    为了避人,阮窈白日连房门都未曾走出一步,便是合上眼也辗转难眠。

    她心中记挂着出逃的事,心神始终静不下来,只觉得每一刻都漫长无比,又唯恐沿路找不到机会,会真的被温颂送上北上的船只。

    这般焦躁不安地等到入夜,她才在温颂的安排下戴好帷帽,被侍女暗自从医馆的偏门带出,扶着她登上一辆不起眼的半旧马车。

    守在阮窈身边的人名唤池兰,正是那日在泸州因雪团而斥责她的侍女。池兰显见也还记着从前的事,待她的姿态也颇为倨傲不耐,一刻也不离身。

    阮窈沿路坐立难安,面上又不敢表露分毫,手指在袖中死死绞着衣料,下唇也被她咬出痕迹来。

    医馆去往渡口的路上有一条集市,到了夜里仍是十分喧闹,满街的叫卖声隔着马车都不绝于耳。

    “池兰姐姐……”阮窈掀开帷帽,忽然出声轻声喊了她一句。

    “阮娘子这是做什么,奴婢可担不起。”池兰似是不曾想她会这般唤自己,神色古怪地看了她一眼,立马冷声说道。

    阮窈嗓音怯怯的,小心翼翼地说:“我犹豫了一会儿,本不该说,但思来想去,倒也算不得什么大事,还请池兰姐姐*帮我一把。”

    她眼神立时浮上一抹警惕,想也不想便拒绝了她:“我只听我们娘子的吩咐。”

    “若是温娘子在这儿,定然也会应下的……”阮窈只好向她赔笑脸,好声好气地解释道:“船上吃食太过寡淡,池兰姐姐可否叫车夫稍停一会儿,陪我去街边的铺子买些糕点带上船用。”

    池兰愣了愣神,随后忍不住语带奚落,“你也算大难临头了,竟还惦念着吃食……”

    她闻言,郁郁不乐地低下眼,“水路虽说不比陆路颠簸,可船上的日子实在难挨,也只能带些干……”

    “不可。”阮窈的话都未说完,便被池兰一口回绝。

    见池兰不许自己下车,阮窈极为无奈,可也没有法子,只好转而再去求她,“既如此,可否劳烦池兰姐姐跑一趟,为我随意挑买一些。”

    眼见着她双眼一翻就瞪向自己,还不等被拒绝,阮窈便拔下了发上的玉簪,作势要递给她,“我知晓姐姐服侍温娘子,并非像我这样的人可以驱使,只是我如今孤身在外,本就身无长物,也用不上这样贵重的发簪,不如赠给姐姐更为合宜,还请姐姐多照料些。”

    她这话也并非胡说,泸州本就富庶,温氏又是望族,温颂身边的贴身侍女打扮自是俏丽,倒是比自己从前在琅琊郡时都要精细几分。

    可裴璋赠她的这支玉簪似乎十分珍贵,连温颂白日里都要多看几眼,又何况是她的侍女。

    池兰听了这番话,望了好一会儿簪子,眸光也动了动,却仍是冷着脸不吭声。

    “姐姐就当是可怜我吧……”阮窈瞧出她的意动,将玉簪捧起,几乎有些低声下气了,细细的眉蹙着,好生可怜。

    “我可以勉为其难帮你这一回,”池兰皱着眉,嘴上仍说得十分不耐,眼睛却又瞟了一眼那发簪,“不过邻近有什么我便买什么,你可莫要再生事。”

    阮窈笑得很是乖巧,连连点头,双手将玉簪奉上。

    “有劳姐姐。”

    池兰接过后,许是看在发簪的份上,连对她的态度都略好了一些,很快便叫停了马车,拨开车帘下去了。

    巷道旁人来人往,马车乍然停在路边,车夫也自然而然地起身去牵马,又与路过的行人说了句什么。

    阮窈自是听见了,心脏咚咚直跳,喉咙也不由发紧。

    她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胸口,然后深吸了口气,一把拉开前方的车帘,想也不想便直直跳了下去,拔腿就跑。

    那车夫兴许只是被温颂交代过几句,也未曾像池兰那般小心,竟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然而他手中还牵着缰绳,顿时心急火燎地在阮窈身后大喊大叫。

    她头也不回,权当听不到,步子却迈得越来越快,猛地弯腰朝人流最密集处钻,借此掩盖自己的身形,很快便再听不到车夫的叫骂。

    阮窈呼吸急促,额上急出一层细密的汗,也不知究竟跑了多远,直至腿肚子都开始打颤,四周的景致也与方才停车的位置全然不同了,她才终于敢停下。

    这样一顿疯跑,嗓子里烫得烟熏火燎,几乎快背过气,她只能蹲坐在街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等到喘息逐渐平缓了些许,她才抬袖擦了擦额上的汗珠,转眸缓缓望向四周。

    阮窈自然不识得洛阳的路,只能瞧出自己似乎是在某处市集的转角边。

    街坊两侧立了些竹架,架上又零零落落挂着几盏街灯,此时烛火昏黄,映出不远处紧挨着的商铺、茶楼。

    铺子的伙计本在收拾打烊,见到一名年轻女郎呆呆地蹲坐在墙边,好一会儿都一动未动,也不由自主多看了几眼。

    而阮窈闭了闭眼,仿佛此刻才真正回过神来,心也就此落下了一大半。

    她低下头,望着自己仍在忍不住发颤的双腿,只觉这一年以来的诸多遭遇就像是大梦一场。

    而她好歹算是挣扎着醒过来了,并未被留在某一场本就不该久留的梦中。

    见那伙计眼含疑惑地打量她,阮窈拖着酸软的腿脚,向他走了几步,嗓音因为方才拼了命的跑而显得有些嘶哑。

    “敢问这位小哥,”她嘴里发干,陡然一张嘴,上唇都好似粘在了牙上。

    “城东谢府该怎么走……”

    第37章 近君情怯,何以能言……

    从街市到城东,阮窈几乎走了大半个夜。

    她四肢沉重得像是灌了铅,面色被秋后的凉风吹得一片惨白,冻得实在受不住了,就用手去揉搓僵硬的双臂。

    等她循着记忆好不容易找到谢府的大门,天边已是蒙蒙亮了。

    夜里值守的家仆提着灯打量她,神色颇为疑惑。

    阮窈唯一带出来的玉簪给了池兰,此刻发髻蓬乱着,穿的衣衫也是粗布裙。当她说自己是来寻谢二郎君时,家仆便更显得有几分警惕。

    “求大哥为我通传一声。”她急得嗓音发哑,嘴唇也干裂地起了皮,“就说是有一位……阮姓故人在等他。”

    家仆听得清清楚楚,怔愣过后,也似是想起了什么,将信将疑地犹豫着。

    阮窈抬头望了一眼谢府大门,和她记忆中仿佛并无哪儿不同,可分明一切又都不一样了。

    一想到他与自己仅隔着几道门墙,当下却偏偏就是见不到,她眼眶不禁发酸,生怕又要再出什么变故,几乎急得想要屈膝相求。

    家仆刚想开口问询什么,陡然被一道清朗的嗓音所截下。

    “刘叔,这是怎么了?”

    出声之人话中带着疑问,而语调既熟悉又陌生,让阮窈眸中瞬时就浮上泪花,喉头也连带着发哽。

    这声音是由侧方传来,她戴着帷帽,他瞧不清她的脸。

    “这……这娘子说是郎君的故人……”看守的家仆只好说道。

    谢应星没有再出声,下一刻,却好似有所感应一般,猛然向她大步而来,步伐愈走愈快,甚至中途还被石子绊得趔趄了一下,也全然不顾。

    阮窈隔着层纱,见到他抬起了手,似乎想要掀开帷帽,可紧接着手指一颤,竟又退缩了。

    “阿窈?”他胸膛急速地起伏了两下,话音焦灼,“是你吗?”

    她浑身都涌出一股暖流,仿佛吹了一夜的秋风也并不那么寒凉了,继而一把掀开帽檐,泪眼迷蒙就朝他怀里钻。

    “谢哥哥……”她哽咽着唤他。

    短暂的手足无措之后,他一再收紧双臂,像是惧怕阮窈会再度消散一般,几乎抱得她浑身发疼。

    “我是在梦中吗……”他如同恍惚地呢喃了一声,将脸都深深埋入她的颈窝。随即有湿热的液体沾染上她的颈侧,一时间也分不出究竟是谁的眼泪。

    阮窈的耳边只剩他一下比一下急促的心跳声,而她自己则像是被寒风冷雨所冻僵的人,此刻终于依偎着炉火,任凭过往缓慢地复苏。

    这一幕她曾幻想过许多次,也有数之不尽的埋怨与悲戚渴望寻得他的慰藉,可往日的伶牙俐齿却在此时全然消失不见,只剩沉默和眼泪。

    近君情怯,何以能言……幸好他也不曾忘记她。

    “……我有愧于你。”谢应星哑着嗓子,似乎要把她揉进自己的身体里,嘴唇都在发颤。

    阮窈听出他语带哽咽,心里也是一阵苦涩,低声道:“你也没有法子,我知晓你在琅琊郡寻过我,只是我很早前便不在那里了……”

    他喟叹了一声,眼眶通红地抬起头,伸手疼惜地抚着她的脸。

    曾经只差一步便要成为她夫君的人,如今又站在了自己面前,隐约与记忆里尚有几分青涩的少年渐渐重合在一起。他高了些,也更清瘦了,俊朗的眉目倒是一如当年,又平添了些英气。

    阮窈惦念着自己的父母,旁的事暂且都顾不上,正要开口询问,一道略微苍老的呵斥如同惊雷劈下。

    “启明!”

    谢母正扶着谢父站在阶上,原本守门的家仆则跟在他们身后,显见得是方才去叫的人。

    谢父在阮窈的记忆里,是个身子骨极硬朗的武将。而今却像是衰老了十岁都不止,满面病容,连行走都需要人在旁搀扶。

    陡然认清她的脸,二人也都震惊不已,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目中却也不见一丝喜色。谢母更是愁眉紧锁,打量过阮窈后,只是红着眼叹气。

    她心里蓦地一沉,心知定是发生了何事。

    谢母转头对家仆交代了句,他随之快步上前,嘴里说道:“夫人请娘子过府一叙。”

    “不必了。”谢应星语气生硬,想也不想便出言阻拦,拉着阮窈就要离开。

    气氛霎时间颇有几分剑拔弩张,谢父脸色铁青地颤颤抬指,还不等说话便先咳了起来。

    谢应星眼尾仍是通红的,他回身看了一眼,终究还是说了句:“秋风冷冽,母亲还是快扶父亲回屋吧。”

    阮窈近乎是被他小心翼翼地抱上马,仿佛自己是个失而复得的珍稀瓷器。

    “伯父和伯母这是怎么了?”她心底十分不安,终究没有忍住,坐在马上问他。

    谢应星只是解下自己的外袍给她披上,嗓音温柔:“阿窈,你饿不饿?我先带你去用些吃食,再缓缓说与你听,好不好?”

    她裹紧犹带着他身体热度的外衫,只得点了点头。

    清晨的街道逐渐有了零星人影,他的马策得也不快。阮窈被谢应星揽在怀里,却依稀认出了这条路,似是从前他也带着自己走过。

    见她有些出神地望着街景,谢应星低头吻了吻她的发顶,“很快就到了。”

    要去的地方距离谢府并不远,是一座建在巷子里清雅避世的茶苑。他与友人偶尔会来此一聚,苑中的掌柜侍者见了他也很是熟稔。

    谢应星拉着阮窈的手把她带进内间,又吩咐茶苑中的人送上热茶与吃食,这才为她把帷帽摘下来。

    她连着几日不曾睡好,夜里都在逃命,眼下挂着两抹疲惫的暗青色,连一贯娇柔的嗓音也显得嘶哑。

    他忍不住俯身轻吻她的眉眼,却又像是害怕吓到她,每个吻都温柔而小心,“阿窈,你的阿娘也平安无事,且一直待在你姨母府上。”

    阮窈闻言,嘴唇微微张开了,一时间欢喜的眼泪都流了下来,“阿娘是不是以为我死了……”

    “伯母未曾放弃过找你,如今分明是苦尽甘来,你莫要哭——”谢应星捧着她的脸颊为她擦泪,忙不迭地温声劝哄她。

    “那我的阿爹和阿兄可有消息吗?”阮窈鼻尖通红,眼睫上都凝着水,只能用力眨了眨眼。

    其实谢应星没有主动告知她,大抵便不会有好事,可她总还是要问清楚的。

    他擦泪的手顿了顿,果不其然沉默了片刻,斟酌着告诉她:“前些时日,御史台重审了与鲁郡一役相关联的讼案,你父兄已得昭雪,我又另行托了人去北地寻。且你阿兄身手不凡,为人又机警,定然很快便会有音讯的。”

    谢应星说这些话的时候,唇边的笑意略显得有些生硬,却又很快便被他掩过去了。

    她看在眼里,久久没有出声,而是蹙眉凝思起来。

    御史台重审……果然是与裴璋脱不开关系了。他从不曾和自己提过这些,可如今看来,私下到底也是为她做过些什么的。只是她既已不顾后果地跑了出来,只能寄希望于温颂有法子骗过他了。

    为今之计,她还是要早些为自己做打算,断不能再四处流离,任由旁人欺凌。

    “怎么了?”谢应星细细瞧着她的神色,很快就抱住她安抚:“阿窈……你瘦了许多。从前的事都已过去了,如今你既回到我身边,我定会好生护住你。”

    她想着方才谢应星父母望向她的神情,深吸了一口气,嗓音有些缥缈,红着眼问他:“你是不是有事情瞒着我?”

    他不知在想什么,眼底晶亮的欢喜笑意也随之散去,继而浮上一抹挥之不去的苦涩。“我……”

    还不等话出口,廊中轻快的脚步声大步而来,门下一刻就被人大咧咧推开。

    阮窈背对着门廊而坐,又隔了道屏风,只听见推门进来的人默然了片刻,随即又揶揄地笑:“你该不会是把汤娘子……”

    她连日来草木皆兵,见到有人直直推门而入,尚且来不及反应,下意识便往谢应星身边靠,连脸色都吓得有几分发白。

    “胡言乱语——”谢应星对旁人自不是轻言细语,见阮窈这般,一面安抚她,一面愠怒地出言驱赶误入的友人。

    阮窈安静地倚坐在他怀中,闭了闭眼,待那人走了,才缓缓坐起来。

    她的眼泪此刻早已停了,一双眸子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汤娘子是谁?”

    *

    司州和洛阳相距百余里,暗卫快马加鞭,将宅中出事一讯报给裴璋。

    他缓缓抬起眼,漆黑的眸中墨色翻滚,较之窗外浓重的夜色更为寒凉。

    山雨欲来风满楼。

    暗卫噤若寒蝉,惨白着脸不敢发出任何一丝声音。

    见裴璋一言不发便朝外走,重风立即领会了他的意思,吩咐人去让车夫收拾准备。

    “不必。”他沉声道:“牵马来。”

    嗓音仍是波澜不兴的,可他幽黑如潭的眼中却像是凝结了两团冰霜,冷戾的瘆人。

    旁人都不敢作声,唯有重风硬着头皮想要劝。到底是深秋了,策马虽快,可公子的身体怎能受得住夜风。

    只是他刚想开口,就被裴璋冷冷扫了一眼,最终也还是一个字都说不出。

    秋雨萧瑟,漆黑的夜里愈发阴冷,摇落的草木像是张牙舞爪的鬼影。

    裴璋的衣袍灌满了风,却并不似以往一般温雅,仿佛有什么在暗中滋长,连白衣也显得色泽暗沉。

    他在来司州之前,早将洛阳的事一应安排妥当,却不过十日便出了这般大的纰漏。

    守在宅院中的侍卫都只听命于他,却同其他侍女一样整夜昏睡不醒,天亮后唯独少了阮窈与重云二人,其他人都毫发无损。

    阴鸷犹如寒沉的潮水,瞬时便没过了他的心肺,在他胸中接连不断地翻腾。

    他手指将缰绳握得更紧,瓷白的肤下隐隐透出青筋。

    次日天不亮就回到洛阳,只是宅中侍者夜里都昏睡得人事不知,裴璋只能依循杀手的尸首及足印来派人四处搜寻阮窈及重云的下落,说是掘地三尺也不为过。

    与此同时,他让重云去查了掌管宅中饭食的伙夫。

    能令一宅子的人都陷入昏睡,只能是饭食中出了差错。

    伙夫是一名中年男子,虽说被吓得面色青白,眼神不断躲闪,却坚称自己什么也不知情。直至暗卫从他家中搜出为数不少的金银,他也仍不改口。

    裴璋沉默不语,面容像是一池沉寂的古井,只是令人把他带下去。

    伙夫用过刑后便一五一十地招了。

    前些时日城中温氏医馆的掌柜来寻他,好是一番威迫利诱,只说是要带一名女子离开,绝无加害人之意。

    而他一时起了贪欲,也信了那人的话,便依他所言在饭食中添了些药。却不想翌日不止阮窈不见了,宅院里的死尸更是堆了一地。伙夫几乎被吓得魂不附体,还来不及收整银钱逃出洛阳城,就被抓了回去。

    重风听着伙夫奄奄一息地招供,目光没有办法避开他的下身。

    此人双腿都被打断了,瘫在地上的样子像是一堆没有骨头的烂泥,每说上几个字,便会痛苦至极地呕出腥臭的血沫,即便不动手杀他,也定是活不成了。

    *

    得知裴璋已然从司州回到洛阳,并来寻自己的时候,温颂眼皮都跳了两跳。

    倘若阮窈顺遂上了去往琅琊郡的船,那此事便可称得上是两全其美,表哥也没有法子说什么。

    可阮窈半路跑了,温颂虽然不明白她究竟想要做什么,又为何要这般欺骗人,可她也猜到定然不会是什么好事。

    她本还想派人加紧把阮窈找回来,不想人跑丢了才不过一夜,表哥就好巧不巧回了洛阳。

    不过重云至今还住在医馆里,自己再怎么说也还是帮到了表哥。

    为今之计,她也只能硬着头皮辩称自己的确不曾见过阮窈就是。

    听着门外不紧不慢的叩门声,温颂定了定神,伸手扶了扶发髻,亲自去为裴璋开门。

    她今日穿了件桃粉色裙衫,是往日从未穿过的颜色。温颂从前有些嫌弃粉色媚俗,不及白紫等颜色清雅。

    可昨日她乘马车途经成衣铺子,想起阮窈轻轻柔柔的话语,竟像是鬼使神差一般,新购了数件粉色裙衫。

    她的心事千回百转,故而并未留意到侍女池兰刚从小厨房端着早膳回来,正在屋中擦拭小桌。

    池兰自小随温颂长大,素来爱俏,若换作平日,她定会察觉到异常,可今日她实在是无暇,就连池兰发中新戴了一支玉簪也未曾瞧进眼里。

    “表哥……”温颂开了门,含着笑仰起脸望向裴璋。

    他的目光落在她桃粉色的裙上,眼眸漆黑而幽深,一丝涟漪也没有。

    第38章 断情

    待温颂看清他的脸,不由愣了愣。

    眼前人面色青白,披着件霜色的大氅,神色瞧不出喜怒,俊美的眉目也因消瘦而显出几分病态。

    “正逢秋冬时节交替,最难将息,表哥可还好吗?”她知晓裴璋身体比寻常人要病弱几分,话语中是毫不作伪的关切。

    “无妨。”他低下眼,似是看着她的袖缘。

    桃粉色娇艳无匹,再搭着衣料上细细绣绘的蝶纹,乍一看,倒是与阮窈那日所扔的裙衫有几分相似。

    温颂被他瞧得轻垂下脖颈,心中浮起一丝微妙的赧然。

    裴璋往日好似从未留意过她穿的衣衫,此刻见他如此,她竟感到微微脸红。只不过说到底,她也知晓这一身粉裙是与阮窈有关,自己虽说不喜她,却忍不住模效她……

    然而温颂不愿自贬,很快便转而想着,不过是一件衣裳罢了,全天下喜穿粉色的女郎何其多,她实在不必为此感到心虚。

    “表哥今日专程过来,可是为了重云吗?我原本还想着,过几日就差人去裴府通传此事……”她抿了抿唇,轻声道。

    话音还未落,温颂便看见裴璋轻掀眼皮,薄唇含着几分讥诮地扬了扬,漆黑的眼底直直望着她。

    “阮窈在何处?”

    温颂脸上温婉的笑容僵了僵,随即露出一副愕然的神态,“表哥这是何意?”

    她敛起眉,“我并不曾见过阮娘子。医馆内的人发现重云时,他身边也并无旁人。”

    裴璋不置可否,唤了重风进来。

    重风手里拽着一个年轻的男子,一副药工打扮,神色仓惶,一见温颂就跪了下来,颤颤巍巍地头也不敢抬。

    “来此处之前,我已经审过了医馆内所有的人。”他仍是温和地看着她,黑沉沉的眼里却一丝笑意也没有。

    温颂陡然瞪大了眼,只觉脑子里嗡的一声,脸色也涨得通红。

    温氏与裴氏本就沾着亲故,更不论他们从前还是一齐长大的。可他怎能越过她这般行事,等同于是在掌她的脸。

    “济世堂是温氏在洛阳的颜面……表哥为何要这样,连知会我一声都不曾。”她忍不住红了眼,仰起脸问他。

    见她不答话,反倒纠缠些旁的事,裴璋并无耐心理睬,只是面无表情地移开眼,让重风去审温颂的侍女。

    任她再如何稳重,此刻听着他毫无一丝情面的冷语,温颂眼睫颤了颤,泪水还是落了下来。

    池兰原在屋中守着,见自家娘子落泪,一时再忍不住,快步走到温颂身边去扶她。

    “娘子本就是被那女子骗了,她满口谎言,心术不正,就是告诉裴公子又如何。”池兰神色激愤,因着说话的缘故,发间的玉簪也颤动着。

    裴璋淡淡扫了她一眼,紧接着眉目间闪过一抹愕然,墨黑的瞳仁急剧紧缩。

    谎话这般快就被自己的侍女所揭穿,温颂脸上有些挂不住,面色一阵青一阵白,却无可再置辩。

    然而她循着裴璋的目光看过去后,也怔愣住了,沉下脸诘问她:“这簪子为何会在你这里?”

    裴璋来得突然,池兰这才猛然想起发簪之事,咬了咬牙,索性也不再瞒。

    她一五一十说完,愈发愤懑。总归自己并非是窃贼,更未害过阮窈,反倒是被她好一通诳骗。

    裴璋十分安静地听着,许久都不出一声,眼底如无波的古井,直直盯着那支簪。

    温颂又看了一眼池兰发上芍药花形的玉簪,嘴唇颤了颤,“这并非是你之物,脱下来。”

    她随后接过玉簪,想要递还给裴璋。

    他没有去接,却终于开了口。

    “她可还有说别的?”裴璋嗓音低哑,一字一句地缓缓道。

    温颂被他幽冷的眼盯得脊骨发凉,事到如今再隐瞒也没有意义,只得咬着牙将阮窈同她说的话大略告知于他,唯独隐去了女儿家的私房话不表。

    裴璋眉头一皱,便费力地咳了起来。墨发也因此有些凌乱地落在他脸旁,更显得脸色青白交加。

    问清楚后,他抬步就要离开,出声命令重风着人去把阮窈找回来。

    温颂听见了,抬手擦掉泪,忍无可忍地喊住了他:“表哥如今可还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表哥身为裴氏的少主,理应要做天下人心中的典范,而不该为了这样的人失了分寸沾上瑕玷。我阿兄虽不成器,在婚姻大事上却也听从父母之命,难道表哥竟比我阿兄还要糊涂吗?”

    温颂同阮窈说的话并非为假,裴璋不娶她也没什么,可她不愿看到表哥为这样的女子扰乱心智,甚至于是一错再错,误了自身的大好前程。

    “你可知道,此事也算是因你而起。”裴璋脚步顿了顿,回身缓步而来,微微俯下身,冰凉的话语一字一字地敲过她的耳畔。

    “贿买宅中伙夫投药之人,正是你们温氏医馆的掌柜。我已让人将相同的药方熬煮了上十锅,一罐一罐地叫他全喝下去。”

    他神色平静,幽黑的眼里掠过一丝微不可见的似笑非笑,“此人是我叔父的亲信,待他赎完罪,我会专程命人把他送回泸州。”

    温颂实则已经猜到是姨父裴策找人动的手,然而当下亲耳听到裴璋的话,仍是脸色惨白,猛地抬起头盯着他:“姨父是为了你好。你被她的轻浪迷了心窍,她却根本不曾有半丝真心……”

    她指尖快要掐入肉里,一时间被激得气性上涌,不管不顾地把二人之间所有的对话一字一句都复述了一遍,泪水也啪嗒啪嗒滴在自己的粉色衣裙上。

    “倘若她对你有一丝情意,又怎会将这些事都向我和盘托出……”

    温颂还想要说下去,裴璋却蓦地抬起眸,连眼尾都泛了红,周身的戾气再压制不住,阴鸷的神色让她忽然哑了声,仿佛自己正被条毒蛇所凝视。

    周身肃冷之气压迫更甚,温颂陡然生出悔意,又莫名地腿脚发软,竟不由自主跌坐在了地上。

    不知过了多久,闻得裴璋的脚步颇有些凌乱地离开了,她才泪流满面地被侍女扶起来。

    温颂恍惚地去更衣净面,又怔怔看了好一会儿换下来的桃粉衣裙,别开了眼。

    “全拿去烧了。”

    *

    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勺药。

    裴璋过往从不觉得,这句诗会与他有何关联。总归是俗不可耐,且又无趣至极。

    他亲手雕镌这支玉簪时,并非是仲春三月,更非是在溱水与洧水边。

    那时身边唯有一帘清疏的淡月为伴,便是指上无意被凿出细微的破口,他的心脏反因疼痛而跳动得又鲜活了两分。

    实则他早非是绮纨之岁的少年,本也无需这般行事来取悦某个女子。独独这一回,心意却被人弃如敝履,成了任她抛却利用的可笑之物。

    他自甘让自己沦为蠢人,任由二十余年来的清静自持化为泡影,还不得不耐着性子去剖释那张红唇中溢出的种种荒诞之语。

    阮窈本性难移,从不肯有一句真话,竟还诱得温颂也效仿,争相在他面前胡说乱道,仿佛他是什么极易愚弄之人。

    然而在温颂一身粉色裙衫,泪眼盈盈同他分辩的时候,他脑海里所浮现的,却是另一张美艳而狡黠的面孔。

    流连忘返,挥之不去。

    他曾经恨她骗自己,可如今她连继续骗他都不情愿了,千方百计要离开,还留下一摊花言巧语让他不得安宁。

    分明从初识起她便千方百计想要与他共沉沦,而后从唇齿缠绵到肌肤相贴,她的身体甚至于也会情不自已地迎向他,她分明也该是快活的,又怎会对他连半丝情意都不曾有。

    裴璋不知世人所说的情爱应当是何种模样,可他不懂,她也同样不懂,否则不会这般践踏轻弄,更不会万分可笑的想要将他推去别处。

    他为了这样一个荒唐之人自苦,再被她拽入泥沼中,在周身留下濯也濯不去的耻辱。

    昨日之日不可留,今日之日多烦忧,高处固然寒凉,可也能免去诸多忧苦,再不似今日这般狼狈。

    正如他过往的二十余年。

    裴璋神色淡淡地拿起玉簪,置在书案上,而又用手旁的端砚重重砸下。

    直至原本柔绰的花瓣再瞧不出形状,唯剩下一桌支离破碎的玉块。

    他在书房里待了许久。

    重风一直候在外头,见裴璋推开门,才迎上去,低声道:“属下依照公子的吩咐去查……阮娘子的确去了城东谢府,而后被谢府二郎君带走了。下属去将她带回来?”

    “不必了。”

    裴璋侧过脸咳了一阵子,再望向他时,神色甚至于算得上是温和,唯有一双眼眸像是黑沉的死水。

    “我记得,段家的独子段修至今仍未娶妻。”他唇角微扬了扬,“明日你去打听一下。”

    “是……”重风低头应下,掩住了眼中的惊疑。

    在洛阳城,段家这位嫡公子可说是家喻户晓。只因段氏这一脉子嗣单薄,偏生这段修还以好男色而闻名,更有一次荒唐到与数名男宠聚群服食五石散,在府中散发宽衣,裸身而饮。

    荒淫至此,但凡是有名有姓的女郎,远远见着他都是退避三尺,更遑论是结亲。

    可公子好端端的,为何要打听此人的亲事?

    裴璋也并不多说,很快便如往常一般开始交代别的事。

    而重风对上他平静如初的眼,心头仍是一凛。

    第39章 可你的心早晚都会被分为两半

    阮窈被谢应星送到徐府,沿路一滴泪也没有再流。

    她只觉得疲惫,一颗心像是被人按在了寒潭中,止不住地发冷。

    至今为止的种种事端,并非是她一人就能左右的。

    即使等来了云消雾散的这一日,有些失掉的东西,却永不再复现。

    眼见着姨母的住宅就在前面,阮窈被他抱下马,低声说了句,“谢哥哥,你回去吧。”

    “我陪你去见云姨。”谢应星一动也不动地望着她。

    二人久别重逢,他便是眨眼,也总担心阮窈又要不见了。

    阮窈却摇了摇头。

    他只得到她的沉默,一时之间有些急躁了,“我会向云姨解释。”

    “阿娘若知晓这些事,只会怪责于你,又何必要再相见。”

    谢应星听出她话中止也止不住的怨怪,万分无奈地皱紧了眉头。

    “那日的事情我总觉着有些古怪,汤妧回回都是骑同一匹马,从不曾出过事。而且那马的蹄下似有血痕,兴许是马掌中进了什么锐物……”他嗓音低哑,说未说完,神色也透出一丝茫然。

    阮窈好一会儿没有吭声。

    事情到了这一步,再说旁的也没有意义了。

    去岁冬天,谢应星的兄长因公差而意外殉难,谢父身体就此一落千丈,行事也比从前专横许多,丝毫不能忍受如今唯一的儿子再有忤逆不驯。

    且汤妧与他的这一场因缘,不知为何,甚至传入了远在深宫的圣上耳中,竟还指派了官媒相商。

    木已成舟,哪里还轮得到她心有不甘。

    阮窈从前想要嫁给他,本就是喜爱他秉直洒脱的少年意气,如今又怎能出言责怪他当日不该出手相救。

    汤妧或许倾心于他有一段日子了,可再怎么久,总归也没有她久。眼前的人明明应该属于自己才对,她却只能眼睁睁望着他另娶。

    阮窈眼睫颤了颤,只是说了句:“接下来你有何打算?”

    “娶她实在非我所愿,”谢应星语气焦躁,“我心意并不曾变过,倘若你……”

    他语气变得有些艰涩,最终欲言又止,可阮窈还是听懂了。

    憋闷压得她一颗心沉沉往下坠,她眼眶微微红着,不自觉抬高了嗓音,“你是想说,待你与汤娘子完婚之后,再娶我做妾室吗?”

    对上她的泪眸,谢应星眉心紧拧,目光也黯淡下来,露出一丝苦笑。

    “是,”他顿了顿,“我会竭尽全力照顾好你。倘若你往后不愿住在谢府,我便另行为你找住处,不会让你受旁人的委屈。”

    “可你的心早晚都会被分为两半,”阮窈流下泪来,“我虽是活着回来了,落在旁人眼里,却是不清不白地消失了一年多,即使汤娘子容得下我,你父母也不会愿意接纳我。”

    实则她早该料想到会如此,只是这一路太过艰难,倘若不想法子为自己寻些支撑,兴许她无法走到今天。

    谢应星遍寻她而不能得,如今好不容易重逢,眼下自然会待她如珠如宝。可岁月漫漫,光有冲动与怜惜的炽热爱意又能维系多久。

    他们彼此间曾有数不完的浓情盛意,她当然也舍不得。她也并非不信他的真心,只是人心本就变化莫测。

    汤妧出身好,想必也得他父母喜爱,她永远都会是他的妻儿。而自己如今反成了第三个人,由妻变妾,又能为自身讨得什么好处。

    阮窈实在不愿将自己的余生全然寄托在他孤零零的爱上,更遑论是为之放弃她一直想要的东西。

    见她都哽咽了,谢应星眸中黯然无光,眉间也漫上了痛苦,有些艰难地为*她拭去眼泪。

    阮窈只觉得疲乏,最终没有再答他的话,而是费力先劝了他回去。

    她现下只想立刻就见到阿娘,而没有心思再为别的事烦忧。

    *

    可惜天不遂人愿,等阮窈进了门,才得知阿娘恰好去了城南的寺院上香,并不在府中。

    进门处只有一个半老的仆妇,几乎是毫不避讳地打量着她,随后才起身领了她入内。

    踏过地上的青砖,阮窈瞧见了砖缝里潮湿的苔藓。墙下的花木也生出几丛杂草,实有几分衰败之象。

    她记得,姨父徐柏从前也在朝中有个一官半职,徐府也并非是如今这般景象。

    “我姨母可在府中吗?”阮窈四处望了一圈,心中有些不安,便出声问那仆妇。

    “夫人这些日子病得严重,见不了外客,这会儿只有郎君在。”仆妇看了她一眼。

    正说着,二人便在垂花门下遇见了迎面而来的男子。

    阮窈从前住在这儿的时候,表哥徐越常在塾中读书,并不太回府,故而她与这位表哥不过是略见过两回的泛泛之交,甚至于连他的长相都不太记得清了。

    “是窈娘吗?”徐越看到她,怔愣了片刻,而后颇为热切地抬手想来扶她,“表妹不必多礼……”

    阮窈不动声色地避开,“多谢表哥。”她温婉地笑,“听闻姨母卧病在床,窈娘该去看望才是,否则未免失了礼数。”

    徐越眉眼原本生得清秀,只是过于削瘦了,一层皮肉薄薄贴在脸上,像是没骨头似的,浑身还染着股酒气。

    “表妹如今远道而来,不如先行去更衣,不必急这一时,”他笑了笑,“若是有事,可以去寻丽娘。”

    阮窈因这熏人的酒气而皱了皱鼻子,忙又微低下脸掩饰,继而应了他的话。

    进了客房,她理了理有些凌乱的发髻,却总是坐立不安,几乎急躁地想要直接跑去寺院里寻阿娘。

    直至她听见一阵杂乱无章的脚步声。

    “阿窈——阿窈!”房外的女声发着颤,又带着浓郁的哭腔,几乎是声嘶力竭的在喊她。

    阮窈连鞋都来不及穿好,立刻便起身推门而出,一把就将来人抱住,双手紧紧地抓着阿娘的衣袖。

    祁云喜极而泣,半分仪态也顾不得,摸了又摸她的头发和脸颊,哭得连说话都是含含糊糊的:“我的女儿……我原以为这辈子都再见不到你了……”

    阮窈也哭得抽噎,中途泪眼迷蒙地去看她,见阿娘虽比从前瘦了些许,但也不像是吃了什么苦头的样子,一颗悬着的心这才迟迟落定。

    母女二人哭了许久,最后还是阮窈先止住了泪,连脑仁都哭得有些疼。

    祁云擦过泪后,拉着她的手坐下,只不住地打量她,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阮窈最是了解自己的阿娘,强打着精神道:“阿娘是有什么话要说吗?”

    “你径直来这儿寻我,定是先去过谢府。谢应星与汤家女的事,想必你也知道了。”她脸上浮起几丝愤然,随后冷笑了一声。

    阮窈低垂下眼,轻声说:“是。”

    祁云话语里难掩疼惜,却仍止不住地咬牙斥责她:“我早就说了此人不宜当夫婿……你当初偏要一意孤行,你爹也是个拎不清的。男子倘若生得好,便是想专情也难,否则那汤家女怎会偏偏瞧上他……如今可好,你这亲事也是打了水漂,往后可怎么办好……”

    阿娘的话无异于往阮窈心窝里递刀子,若是从前,她定然是要与阿娘辩一辩的。可二人分别太久,她如今悲喜交加,心绪乱的很,一时没有开口。

    “世间男子总归都是一种德性,你阿爹当年那个外室倘若愿意随他回来,阮府又哪儿还有我们母女俩的容身之处……”祁云说到一半,又哭了起来,脂粉被泪水都泡花了,只在眼下留了好几处白痕。

    “阿娘,阿爹与阿兄如今生死都不知,你还记恨着那女子又有何用……”阮窈听得不禁有些烦躁,阿爹那外室再如何也隔了八九年,耿耿于怀不过是自寻烦恼罢了。

    她止住了泪,神色忽而变得有几分肃然,“阿窈,你如实告诉我,你一名孤女,是如何平安无事到洛阳的?”

    阮窈自然清楚阿娘的话中的深意,她只得含糊着说道:“有一位好心人见女儿孤苦无依,这才施了援手。”

    “好心人——那想必是个男人了。”祁云不知在想什么,面色更是颓丧。

    她很快想到裴璋,心意更是烦乱,焦躁地低声说:“阿娘,我没得选。”

    祁云定定地看着她,手指几乎快要点上她的额头,恨声道:“既是个男人,又一路带着你,我瞧你这模样也不像在外头受了多少磋磨的,想必他也并非穷苦人,你为何不叫他对你负责?”

    阿娘唯有她这一个女儿,如今阿爹和阿兄也不知道是否活着,约莫是将盼头都放在了自己身上。倘若将裴氏长公子的大名告知阿娘,阿娘怕是嘴都要合不上,兴许还真会允了她去给裴璋做外室这件事。

    阮窈只得扯了一堆漫无边际的由头去应付她。

    祁云听得无望,转念又想到曾经与谢府的亲事,愤慨不平地说道:“我听你姨母说,谢应星原是不应这门亲事的。谁想宫里那位裴昭仪在圣上面前说合,这才引得圣上出言指了官媒下来……”

    她心不在焉地听着阿娘的絮叨,继而猛地怔愣了一下。

    “裴昭仪?”阮窈面色发白,“是裴氏的人?”

    祁云幽幽地叹气,“裴昭仪是如今裴氏少主的姑姑,向来最得帝宠,可我瞧她也真是多事的很……”

    她压低了嗓音,语气好不愤慨。

    阮窈却久久不曾吭声,垂在膝上的手指微微颤抖。

    第40章 除他以外,她又还有何人可求

    某种似曾相识的古怪感沿着她的后脊骨缓缓攀爬,直至将她整个人都浸透。

    若说起沈介之,或许她还可以含糊自欺几分,可这一回,任她再愚钝也无法听而不闻。

    “深宫之中的事平民怎会知晓,阿娘可莫要胡乱说话……”阮窈的指尖紧紧掐着衣袖上粗糙的花样,有意问了句。

    祁云闻言瞪了她一眼,“你倒还教训起我了?且你姨母怎会乱说……“她压低了嗓音,“这话正是从谢夫人那儿得知的,何来作假。”

    阮窈闻言面色发白,再无了安抚她的心思,一动也不动地僵坐着。

    此事因惊马而起,少说也有大半个月,绝非是一朝一夕的事。裴璋将她的过往全查了个一清二楚,也不知是从多久前便着手要断了她的缘分。

    如今她与谢应星不能成眷属不说,反倒还连累了他,莫名被人强许了一段本不愿要的姻缘。

    再想到自身如今的境况,阮窈喉间就像是卡了根刺,灼得她坐立难安,却又偏偏无法启齿。然而裴璋心思阴沉,实在是个卑鄙的小人,她这会儿才猛然回过神来,也不知道他究竟还算计了自己多少。

    简直好似蔓延的藤蔓,不知不觉便被他缠了个紧……

    阮窈从前心心念念,只想回到洛阳,再去寻自己心上的人。眼下千辛万苦才达成所愿,新的烦忧又立刻扑了上来,甩也甩不脱。她还来不及觉得欢喜,紧接着又生出绵绵不断的懊悔之意。

    那时瞧着裴璋人如清风霁月,又有着令她眼热的权势,却忽略了他的手眼通天不止是对旁人,亦可以用来对付自己。

    “阿娘……”阮窈坐直了身子,忍不住说道:“我们离开洛阳吧。”

    祁云闻言吃了一惊,随后神色古怪地看着她,“你说什么糊涂话?离了洛阳再去哪儿?”

    “我们可以去弘农郡投奔伯父,”阮窈心念急转,硬着头皮想要劝说祁云。可就连她自己都觉得这番话十分唐突,只好绞尽脑汁东扯西拉。

    祁云听得云里雾里,直摆手,“你那伯父素来瞧不上我们母女,我们又岂有上杆子自取其辱的道理,便是去了,怕还不如就待在这儿舒坦。我且问你,事到如今,你和谢家那小子是作何打算……”

    阮窈再焦急,也只能悻悻住了嘴,蹙起的眉却没有半分舒展。

    如今她们母女无处可去,想哄得阿娘就这样离开洛阳,只怕是痴人说梦。

    所幸温颂信了她的话,眼下即使只是为了摘干净自己,也该尽力瞒住裴璋,不能让他知晓二人合谋之事。

    而她也要想个法子,再为自己寻些别的倚仗。

    谢应星不能娶她为妻,更无法做主自己的婚事。倘若事情真到了最坏的一步……他护不住她。

    阮窈觉着嘴里发苦,像是误吞了一大口苦胆,却吐不出,只能硬生生地咽下肚。

    *

    徐府门前冷落,姨母也病了有段日子了,阮窈却连姨父的影子都不曾见到过。

    阿娘私下同她说,姨父徐柏人到中年,反而春心大动,不管不顾地硬要与一名女子厮混,早在别处又置了处居所。

    而表哥徐越仕途也颇为不顺,后来又不知从何处沾染了一堆世家子的毛病,整日饮酒赋诗,不愿再受朝堂的拘束,府中事务也多是嫂嫂丽娘在操持。

    阮窈最是瞧不上这种空有满腹诗书,却半点实事都不干的男子,他自己倒是自在了,琐碎的柴米油盐却一应甩给妻儿,令人鄙夷。

    她心有余悸,起先也极少出门,总是烦忧自己会被裴璋给寻回去,故而谢应星来寻了她几次,她也不曾见。

    这般静悄悄地过了些时日,阮窈才逐渐又把心放回了肚子里。

    谢氏与汤氏的婚期愈发近,她虽说想得极为通透,却到底有着几丝伤怀,还时常要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去安抚阿娘。

    她一腔心思全然都在自己身上,却不想表哥徐越先一步出了事。

    他夜里与那些纨绔痛饮,醉得昏昏沉沉,五更天才酒醒,便被原本做东的主人家扭去见官,硬说他偷了财物,人赃并获。

    姨母和丽娘的眼泪几乎快要流干了,又唯恐他在狱里受苦头,像无头苍蝇般四处寻门路求人。

    依照大卫的律令,偷盗罪虽不至死,但人要想出来,怎么也得脱层皮,若是罪状重者,配去外郡也是有的。

    祁云十分震惊,阮窈却眼皮直跳,只感到一阵心慌意乱。

    怎的太平日子在她这儿就是长久不了,好端端遇上这种变故,她们母女俩的处境也只会愈发艰难。

    这日,她正瞧着母亲出言安慰嫂嫂丽娘,守门的仆妇忽地匆匆忙忙跑进来,“夫人,城南段府请了媒人上门来,还携了好些朱漆木箱……”

    阮窈并未听说段氏,愣了愣神。

    “媒、媒人?”祁云张着嘴,很快回过神来,面色瞬时大变,再顾不上丽娘,急步就朝外走。

    阮窈跟在阿娘身后,心中也隐隐浮起一股颇为不妙的预想。

    *

    洛阳的冬来得要比江南早,而今霜降已过,时气也越发冷冽了。

    裴璋去岁正是此时去的广陵,今年的旧疾却来势汹汹,连宅院都再出不得。

    医士如往常一般为他诊脉,随后微不可见地摇头,迟疑着说:“公子患此症已近六年,以往用施针与汤药予以遏抑,尚可延缓病情。可若再无解药……”

    见他闭口不敢再言,裴璋只神色如常地道:“但说无妨。”

    “小人无能,怕是……仅可再保公子两载。”医士声音很低,头也不曾再抬。

    “如此,便有劳你了。”裴璋没有多说什么,微微颔首,让人送了他离开。

    重风在旁听着,面色也不由发白,继而出了神。

    公子病了快六年,这治症的方子便也寻了六年,却仍无一丝音讯。

    若是老爷当年……

    “祁氏可松口了吗。”裴璋忽而淡声问了句。

    “还不曾松口,”重风无声地叹了口气,低声如实报道:“狱卒倒是说,徐越的妻子昨日去狱中探视,徐越得知阮娘子拒亲的事后,痛骂了数句辱人之语。”

    徐氏自徐柏离开,便只剩了个无甚用处的徐越。

    而段氏不论家中独子多么荒唐,门楣总是打不破的,不论是银钱亦或是权势,都远非徐氏可比肩。

    如今府中唯剩几名妇孺,且被逼得走投无路,即便明知段氏求亲十分古怪也并不愿深思,反而寄希望于将阮窈推出去便能消解祸事。

    并不出他所料,却也比他料想的更为滑稽。

    裴璋缓缓饮下苦药,眉头也未曾皱一下,捏着碗沿的手指却不自觉紧了紧。

    阮窈为何会遇此劫难,她自当心知肚明。

    她用花言巧语欺耍过他之后,便又毫不迟疑地背弃他,自己如今留得她一条命在,已算是留情。

    且她贯来最会温言软语求人,而如今除他以外,她又还有何人可求。

    “公子已有一段时日不曾回过府中,老夫人方才又打发人来问了几次,公子明日可要回府吗?”

    裴璋侧目望了一眼窗外,缓缓道:“不必回去,在此处即可。”

    “医馆掌柜那三十锅汤药可喝完了?”他又咳了两声。

    提起此事,重风不禁皱眉,“他未曾喝完便受不住,骤然爆死了。”

    “既是叔父的人,合该叶落归根。”裴璋苍白的面色因咳嗽而泛上一分潮红,“将尸首送回泸州。”

    他话说得有些多了,略喘了喘,语气却仍旧没有什么起伏。

    “至于徐越,”裴璋想起重风方才说他在牢狱中出言辱骂的事,唇角有几分讥诮地轻牵,“让他此后再不能说话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