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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融雪

    傍晚裴如凇回府, 一路都沐浴在怜悯的异样目光中,不管是走过庭院甬道,还是经行廊下时, 总能听见仆婢们压低的窃窃私语, 偶尔还会传出“摸了?”“摸了!”的奇怪叫声。

    他上一次收到这么多同情的注视, 还是在十几年前第一次被选为公主驸马的时候。乌鸦甚至默不作声地递给他一块从牙缝里省下来的柿饼, 裴如凇感觉自己好像是要命不久矣了。

    “多谢,你还是留着自己吃吧。”裴如凇感动地拒绝了她,彬彬有礼地道, “借问一下,是宫里传旨要革了我的职, 还是陛下打算把我发配到琼州岛?为什么所有人都是一副天要塌了的样子?”

    乌鸦对他的拒绝表示很满意,觉得他是个很会看眼色的人:“哦, 天倒是没塌,就是你可能有点挺不住。”

    裴如凇:?

    乌鸦一边啃柿饼一边大发慈悲地告诉他:“今天殿下在后宫遇见了一个叫许昭仪的人……”

    早朝裴如凇也参加了,听见了闻禅那一番话, 心里大概有数, 倒不觉得很惊讶:“哦, 许昭仪。”

    乌鸦:“……摸了她的脸, 抱了她,然后把她带回自己寝宫了。”

    裴如凇:“……”

    乌鸦:“需要帮你请大夫吗?”

    “摸她?抱她?带她回寝宫?”

    乌鸦点头点得像啄木鸟,裴如凇深吸一口气, 箭步如风地拔腿冲向正殿, 身后挟着滔天黑气, 嗓音里饱含着委屈与不敢置信, 比满城的大雪还要凄凉:“殿下!”

    “摸了,抱了, 带回去了。”

    闻禅正低头回信,显然是早有预料,听见他的动静,头也不抬地道:“但是试探,巧合,出于同情。非要说有什么别的心思,那就是看到她时一直想起你。她是很可怜,但你一点都不可怜,没什么可比的。”

    裴如凇一口气哽在了嗓子眼:“……”

    闻禅这才从文书中移开视线,八风不动地看向他:“还有别的问题吗?”

    三尺高的气焰悄无声息地回落,犹如冰雪落进温热掌心,化作一滩软绵绵的凉水。

    裴如凇走到闻禅身前,张开手臂团团抱住她,赌气似地故意用冰凉的侧脸去贴她脸颊:“话都被殿下说完了,我再问什么都显得不懂事,殿下太狡猾了。”

    闻禅侧头,在他唇角安抚地亲了一下,懒洋洋地笑道:“没问题更好,嘴闲着可以用来做点别的事。”

    裴如凇:“这么主动,果然还是心虚了吧?”

    闻禅:“……”

    没等她回答,裴如凇已经俯身吻了下去,从外面带回来的清冷雪气和她身上的暖意交织,融合成温柔的潮湿,妥帖地抚平了那些炸起来的毛毛刺刺。

    良久唇分,裴如凇抱着她不肯撒手,还有点哼哼唧唧的不满意:“我都没有去过殿下的扶摇宫。”

    “那是后宫。”闻禅的视线隐晦地向下一瞥,“你就别想了。”

    裴如凇:“……”

    “再说我人在这里,你还惦记扶摇宫干什么?”闻禅叹道,“一听说我跟许昭仪碰面,魂也飞了,气也散了,吃醋吃得脑子都不要了,就那么怕她吗?”

    “不过就是殿下亲口承认她比我貌美而已,有什么可怕的。”裴如凇酸溜溜地道,“美人雪中落难,殿下出手搭救,古往今来那些英雄救美的佳话一贯如此编排,巧合,都是俗套的巧合,我一点也不在乎。”

    闻禅:“……怎么感觉你还挺向往这种俗套的。”

    裴如凇发出一声冷哼,假装不屑一顾。

    “向往也没用,不可能有。”闻禅无情地打碎了他的幻想,凉凉嗤道,“谁敢让你大雪天跪在那儿,当我是死的吗?”

    裴如凇立刻凑过去亲了她三下,责备地看着她:“都说了不吉利,口无遮拦。”

    闻禅没料到还有这出,难得地怔了一瞬,旋即笑出了声,突然觉得他很可爱。

    人常常会将一时的同情或怜悯误认成“喜欢”,如果面对的人兼具柔弱与美貌,就会变成十分的“可怜”。然而这十分里,差不多有五分都是强者对弱者居高临下的施舍,三分归于自我满足,剩下的挑挑拣拣,真正称得上“情意”的,或许还不足一分。

    裴如凇作为被公主选中的驸马,天然地在关系中处于弱势一方,但闻禅会纵容着裴如凇眼泪汪汪地装可怜,却从来不觉得他真的可怜——小白花含露带雨的样子固然赏心悦目,可当他坚定地与她并肩而立,或者偶尔执拗得可爱时,反倒会令她猝不及防地心动。

    “说起‘前门立雪’的典故,我倒还记得一个。”闻禅揶揄地笑望他一眼,“就在去年这个时候,不知道谁家公子假扮琴师,混进长公主府……唔!”

    “恼羞成怒了啊,裴公子。”

    “并没有。”

    “那什么时候再弹一次琵琶?”

    “殿下想听吗?”

    “倒也不是想听曲,主要是很想再见一见那位琴师。”

    “……见不到了!弹琴弹琵琶的都没有,只有区区在下,请殿下将就着看吧!”

    今夜一切平安,公主府没有被大水冲垮,也没有打翻醋坛香飘千里,窗外大雪缠绵地落下,天地茫茫,所有声响都湮灭于雪白的寂静之中。

    新年就在凛冽呼啸的寒风中悄然来临。

    除夕夜,皇帝于紫阳殿设宴,陪侍在一旁的赫然是风仪万千的许缨络许昭仪。太子监国,苏贤妃却不能留在兆京,大过年的还要看着许缨络耀武扬威,脸色比盘里的菜还绿上三分;萧德妃更不必说,看向许缨络的眼神恨不得将她活撕了;唯有郁淑妃稳坐如山,把酒看笑话,很有闲心地笑道:“今夜是团圆之夜,咱们人虽不齐,好在有许妹妹侍奉御前,陛下康健安乐,便是六宫之幸,合当举杯共贺才是。”

    她自己溜须拍马,还要拉上别人作筏子,德妃剜了她一眼,冷笑道:“陛下有许昭仪作伴,自然不寂寞,可惜越王殿下今年不在京中,姐姐怕是强颜欢笑,心里着实想得紧吧。”

    萧德妃的儿子如今还未成年,养在宫中,日日承欢膝下,郁淑妃的儿子越王却领了差事到固州安抚流民。她故意以此刺痛淑妃,淑妃却淡然笑道:“太子留京,二郎三郎为了差事淹留在外,都是陛下的好孩子,做母亲的,只有为他们高兴的份。妹妹如今不懂,待日后四郎五郎出阁,自然就理解我和贤妃姐姐的心情了。”

    德妃:“……”

    贤妃如今是六宫之长,又是太子之母,听了这话亦矜持点头:“说得很是。”

    皇帝听他们提到儿子,想到太子留守京城,独力支应,父皇母妃都不在身边,又见贤妃神情郁郁寡欢,强撑笑意,顿时心生怜惜,命开内库取了些衣料吃食及书籍玩器,派内侍飞马回京赏赐太子和东宫诸臣。

    初三日,派去京城的内侍回宫复命,皇帝随口问了一句:“太子过年都做什么呢?”

    那内侍略一停顿,斟酌词句,谨慎地答道:“回陛下,奴婢到时,太子往城阳长公主府去了,听东宫内侍说,除夕也是一起过的……太子待关国公与长公主极亲厚。”

    皇帝正写着字,闻言笔下微微一顿:“梁绛。”

    一旁侍奉的梁绛忙走上前去,劈手一耳光将那内侍扇倒在地,怒斥道:“猪油蒙了心的糊涂东西!规矩都学到狗肚子里去了,竟敢私自议论贵人,你是活得不耐烦了!”

    那内侍被梁绛骂了才意识到自己触了皇帝逆鳞,又惊又怕,一边流泪一边“砰砰”磕头告饶:“陛下恕罪,奴婢不是有意的,奴婢知错,再不敢了,求陛下开恩!”

    梁绛回头看向皇帝,见皇帝眼皮都没抬一下,遂抬脚在那内侍肩头一踹,低叱道:“还不滚出去跪着好生悔过!往后胆敢再犯,直接拉出去打死!”

    内侍胡乱磕了几个头,战战兢兢地退出去领罚,梁绛回到皇帝身边,小心地请罪:“陛下息怒,这都是内侍省管教不严的缘故,奴婢回去便上下整饬,让他们一个个都绷紧了皮,再不敢出这样的纰漏。”

    先帝晚年时与朝臣矛盾重重,信用宦官,结果养出了只手遮天、干预废立的权宦。皇帝在潜邸时没少吃过宫里的苦头,所以登基后格外忌讳宦官干政,即便是梁绛这样深得宠信的内监,在他面前也不敢多提一句前朝事,更别说是议论太子了。

    皇帝搁下笔,负手站在案前,俯视着自己的字迹,语气依旧淡淡的:“不光是内侍省,只怕兆京那头也有些人心浮动,仗着朕与太子不在一处,便加意地挑唆生事。”

    梁绛将头深深低下去,不敢接话。

    皇帝冷哼一声,吩咐道:“派人给关国公传信,召他来平京,就说正月外邦使团谒见,让他做陪客。”

    梁绛柔声应是,面上恭谨如常,心中却暗道诛心之言杀人无形,皇帝嘴上说着都是挑拨离间,可果然还是听进去了,看来他对长公主和太子也没有那么放心。

    关国公和城阳长公主的女儿是太子妃,城阳长公主又是太子的亲姑母,亲上加亲,走得近点并不奇怪。以往皇帝或许不会在意太子和岳家往来,然而今时不同往日,太子不在皇帝眼前,做什么就是什么,根本没有辩解的余地,本该更加谨慎才是,他反倒叫人抓住了把柄。

    城阳长公主的心思也很好猜,无非是享受到从龙之功的好处,还想继续笼络下一任君王,继续过她那奢华富贵的日子。可是皇帝正值盛年,就算现生个继承人都来得及,她押宝押得那么明显,是在提防着什么呢?

    事情发生第二日,那内侍便报了急病身亡,潦草地送出去掩埋了。当日殿中发生的事情,虽然整个过程只有几句话,且知情者仅有寥寥数人,余波却足以令许多人肝胆剧震。苏贤妃得知后恨得咬牙,又无从发作,只得暗地里命亲信给苏利贞传信,让他赶紧警醒太子。

    而远在兆京的太子尚且浑然未觉,皇帝不在,他甚至觉得久违地松了口气。

    正值新年休沐,他与东宫几个年轻官员一起作了半日的诗,饮酒赏乐,忽然间听见内侍匆匆进门通报,说苏燮有十万火急的要事求见太子。

    太子看了一眼苏衍君,奇道:“快请。苏卿一向少往孤这里来,今日是什么风吹动了他?”

    苏衍君也有点讶异,随众人一起站起来迎候。苏燮快步入内,看见殿内酒宴,脸色便不大好看,待将平京那边传来的消息转述完毕,他忽然行了个五体投地的大礼,郑重地劝谏道:“朝中不知有多少双眼睛都在盯着殿下的一举一动,源相、越王,还有那新近得宠的许氏,日夜都在陛下面前搬弄是非,妄图颠覆东宫。殿下身处风口浪尖,需得持身守正、更加勤勉谨慎才是,否则稍有不慎,便会被人抓到错处、酿成大祸。今日之事,还望殿下引以为鉴。”

    太子脸色已是一片灰白,摇摇欲坠,苏衍君赶紧抢上前去扶他坐下,安慰道:“殿下莫急,陛下纵有疑心,也只是调走了关国公,殿下既然问心无愧,又何必惶惶不安?”

    太子的手一直在微微发抖,沉默良久,方慢慢叹了口气,声音单薄得像沾了水的宣纸:“苏卿说得有理,孤这几日太过松懈了……子野,替孤招待苏卿,孤略有些醉,先回去了。”

    就像呼吸困难的人好不容易顺畅地吸两口气,突然又被扼住了咽喉,熟悉的窒息感变本加厉,几乎没顶。太子松开了苏衍君的手,没用下人搀扶,独自走回了后殿,心里觉得很悲哀,可是又流不出眼泪来。

    苏衍君一直注视着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外,低垂眉眼,又去搀扶苏燮,被他一把甩开,阴沉着脸冷冷地道:“跟我回府。”

    苏府书房。

    家仆小心地将门掩好,很有眼色地站远几步。苏燮在外人面前尚且维持着翩翩风度,好不容易忍到左右无人,蓦地沉下脸色,回手便给了苏衍君重重一耳光!

    他是个文臣,平日也没怎么练过骑射,但毕竟是个成年男人,手劲再小也把苏衍君扇得踉跄一步,撇过脸去,鲜血的味道在口中弥漫开来。

    “父亲……”

    “跪下!”

    苏衍君捂着刺痛的脸,慢慢跪倒在地。

    “放你在太子身边,是让你规劝太子、维护东宫,你倒好,整天陪着太子宴饮玩乐,一味奉承讨好,把家里的嘱咐当耳旁风!我问你,城阳长公主勾着太子三天两头往她那里跑,你为什么不拦着?”

    苏衍君低声道:“父亲息怒,太子与长公主一向亲近,况且又是新年,太子妃思念家人,因此多走动了两次,并无出格之举……”

    “可现在陛下觉得出格了!”苏燮怒喝道,“你知不知道苏家的希望都寄托在太子身上,太子有个风吹草动,我们都要跟着吃挂落?贤妃和苏相在平京每日如履薄冰,生怕多说一句给太子招祸,你还在这里陪着太子饮酒嬉戏!改日御史一本弹章参上去,让朝廷内外知道苏家养了你这么个阿谀媚上的奸佞,我们脸上就有光了!”

    苏衍君半边脸高高肿了起来,他原本皮肤白皙,通红的掌印显得尤为鲜明,勉强扯了一下嘴角,垂首道:“父亲教训的是,儿子知错了。”

    他没有争辩,流利认错,这副逆来顺受的态度让苏燮高涨的怒气稍微平息了少许。

    “陛下身边尽是巧言令色之辈,先是源叔夜,又来了个许昭仪,持明公主也不是好相与的,太子绝不能行差踏错一步。”苏燮冷漠地瞥了他一眼,“你做不好,有的是人等着上位,我可不敢养出个苏家的罪人来。回去好生反省,什么时候想清楚了,什么时候再出来。”

    苏衍君也许是最能理解太子心情的人,每当苏燮用那种眼神注视着他时,疑惑就会油然而生:这个自称“父亲”的人,是真的在乎我吗?

    只看重“做到”,只想要结果的人,却可以凭着“君父”之名挑剔别人的过程,玩弄人心,任行惩戒,一边说着委以重任,一边又像仇人般防备着他。

    如果有一天,他们不再奢求谁的肯定、把“孝道”这层窗户纸彻底撕破,这些人脸上又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呢?

    “是。”苏衍君低眉顺目地说,“儿子告退。”

    第42章 孔雀

    “阿衍, 还痛吗?”

    其实是疼的,被人用力扇了一巴掌怎么可能会不疼,即使敷上了消肿的药膏也依然隐隐作痛, 甚至扯着太阳穴一起疼。但面对着女人殷切的目光和涟涟泪水时, 他只能扯出勉强的微笑, 假装不在意地说:“阿娘, 不痛,只是看着吓人罢了。”

    宁夫人想碰他的脸,又犹豫地缩回了手, 流泪哽咽道:“阿衍,你不要怪你父亲, 他是一心希望你上进,所以才对你这么严厉。你听他的话, 啊。”

    这些平时听着只是膈应的话,在此刻仿佛又是一个劈头盖脸的耳光,苏衍君觉得头更痛了, 疲惫不堪地转移话题:“母亲放心, 我知道。妹妹呢?”

    “我让她回房歇息了。”宁夫人脸上闪过一丝微妙的不自然, 解释道, “今日排了一整日的宴,她累坏了,等明日得空了再来看你。”

    “哦。”苏衍君恍若未觉, 贴心地劝她, “母亲想必也累了, 儿子没事, 您早些回去吧。”

    宁夫人借着灯光,看见他低垂的眉目和半边肿起的脸颊, 分明是个俊秀温柔的孩子,却硬是咬牙咽下了那么多本不应该由他承受的痛苦,这样想着,不由得又平添了一重心酸,眼睛一眨,泪珠滚落:“阿衍,你受委屈了……”

    苏衍君全身都随着这句话顿住了,他没有立即回答,静静地等待着她的下文,可惜等了很久,也没听到那句“不是你的错”。

    苏衍君已经习惯了,从小到大稍有纰漏便会被严苛的父亲责罚,而母亲只会在无人时一边哭一边说,你要听话,你父亲希望你上进,你不要给苏家蒙羞。

    “阿娘。”

    他忽然开口道:“如果有一天苏家不在了,我带阿娘和妹妹一起走,好吗?”

    宁夫人一怔:“苏家怎么会不在?”

    “谁说的准呢。”苏衍君随意地歪倒在软垫上,微微出神,“朝代更迭亦是寻常事,何况区区一家一姓,如果不在兆京的话,阿娘想去哪里?”

    “慎言!”宁夫人急声斥道,“咱们是什么样的家族,这话岂是好随便说的!忘了你父亲是怎么教训你的吗!”

    “娘,这里只有你我,没有别人。”

    “我们都是长在苏家这棵树上的枝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宁夫人转过脸不看他,冷淡地道,“我是你父亲的妻子、苏家的儿媳,你妹妹以后也会嫁人,有自己的家人儿女,我们谁都不会跟你走。”

    苏衍君没吭声,过了一会儿,才从床帏深处传出一声哽咽似的笑声。

    “这样啊。”

    宁夫人忍耐再三,终于还是没忍住,低声道:“你妹妹她……”

    “我知道。”

    苏衍君打断她:“我知道的,母亲。你们今天去赴的是永宁侯府的宴,为六皇子相看王妃。裴如凇当了驸马,世族联姻已不可行,父亲便想继续与皇室结亲,对么?”

    宁夫人艰难地点了点头,不知道是说给苏衍君,还是为了说服自己:“六皇子登基无望,将来出为闲王,囡囡嫁过去便是一生衣食无忧,又有……又有你这个兄长做倚靠,这样已经很好了。”

    这个“登基无望”并非是指从次序上轮不到他做皇帝,而是六皇子闻珙天生跛足,所以从一开始就被排除在了皇位候选人之外。

    苏衍君没接她的话,突然问了个没头没脑的问题:“母亲,你讨厌持明公主吗?”

    宁夫人不明所以地望向他。

    “因为她抢走了裴如凇,妹妹不得不另寻婚事。”苏衍君道,“也是因为她,太子在朝中的处境很艰难……她好像是上天派来克我们家的。”

    “这……”宁夫人迟疑地道,“你妹妹的事,确实是她不好……可她是公主,我就算讨厌她,又能对她有什么影响?”

    对于宁夫人而言,持明公主和她平日接触到的女眷并不是同一种类型。她可以讨厌某个官员的妻子,可以结好某位公侯的夫人,但不喜欢持明公主就像不喜欢天上的乌云一样,乌云毫不在乎,被雨淋湿也只能自认倒霉。

    “是啊,”苏衍君仰头望着帐顶,感慨道,“足够强大就可以为所欲为。我虽然与她立场不同,却也很佩服她。”

    他撑着床榻坐起来,发觉宁夫人微蹙眉头,有些迷茫地望着他。

    她不理解,不明白,也不想细究,不敢追问。毕竟她是一个连“不是你的错”都不会说出来的人。

    苏衍君起身扶着宁夫人,一路送到门外,谦恭孝顺地说:“天晚了,母亲早些回去休息吧。”

    宁夫人再三嘱咐他静心思过,随后在侍女的簇拥下离去。她的背影很美,仪容举止堪称模范,金钗玉梳和衣裙上的刺绣即便在夜晚月光下也闪烁着绮丽的光泽。

    苏衍君倚着门,想起她殷殷的叮咛,觉得她大概永远也不会懂了。

    起码在持明公主眼皮子底下,就连裴鸾都不敢扇裴如凇的耳光啊。

    闻禅一进门就感觉到气氛不对,循着一股无法言喻的幽怨找到了怨气的源头:“孔雀?”

    贺兰致笑意盎然地起身向她行礼,愉快地道:“拜见殿下,我回来啦。”

    他身后赫然是眉宇间黑气缭绕的裴如凇,虽然看上去是个凛然不可侵犯的美人,但闻禅好像出现了幻觉,看见面前蹲了一只炸了毛的猫。

    闻禅朝贺兰致点了下头,好奇地问裴如凇:“怎么了,谁又踩你尾巴了?”

    裴如凇冷冷地道:“没什么。”

    闻禅:“净骗人,你脸上明明就写满了‘有什么’。”

    贺兰致在两人之间顾盼流转,笑得像只不怀好意的狐狸精,突然做作地惊呼:“哎呀,驸马该不会是在生我的气吧?”

    闻禅感觉太阳穴的青筋有不受控的趋势:“你们俩已经认识了?”

    “呼啦”一声,乌鸦突然从天而降,嘴里叼着一块炒米糖,嚼得嘎嘣嘎嘣响:“我知道!”

    闻禅:“请讲。”

    “孔雀听见驸马回来了,不肯在屋里等,非要出去看热闹。驸马问他是谁,他说他是殿下的什么心腹、手足什么的……”

    裴如凇宛如徘徊在房间内的幽灵,在贺兰致背后幽幽地复述:“是‘耳目心腹、得力干将、最值得信赖的手足、最倚重的臂膀、与殿下一同历经风雨、纵横天下的男人’,呵……”

    他发出一声冰凉的冷笑,显然是介意得要命但又要假装不屑一顾。闻禅“嘶”地扶额:“孔雀到的比我预计得要早,我忘了提前跟你说他要来了。”

    裴如凇一听“孔雀”这名号就知道对方是“深林”一员,但前世两人没有正面接触过,他不知道闻禅身边还有这么轻浮佻达的男人。最气人的是这混账行云流水地报了一长串头衔,用高高在上的眼光挑剔地审视了他半晌,最后倨傲地说:“模样还算过得去吧。你,以后可以称呼我为兄长。”

    裴如凇:???

    反了天了,太子都没对他说过这种话!

    裴如凇一瞬间想到某些“姐姐”“妹妹”的称呼,心说公主不会在“深林”搞这套吧,当即下意识反驳道:“凭什么?”

    贺兰致眉梢差点扬到天上去,得意地睨着他道:“就凭我认识殿下比你早很、多、年。”

    裴如凇:“……”

    贺兰致越发猖狂:“当年我可是和殿下一起在外游历了三年,敢问那时驸马在何处?啊,不会还在家里背书吧?”

    然后裴如凇就持续消沉到了现在。

    听完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乌鸦的复述以及受害人裴如凇的补充,闻禅顶着贺兰致幸灾乐祸的目光,煞有介事地犹疑了片刻,坐到裴如凇身边,安慰地拍拍他的肩:“嗯,其实他说得也没错……”

    裴如凇眼泪汪汪地盯着她:“哪一句?”

    “就是叫兄长那句。”

    小白花看起来像被雷劈了:“必须要叫吗……不可以不叫吗?”

    闻禅沉痛而坚定地点点头。

    裴如凇彻底疯了:“……不可能!我不认!我绝对!不可能管他叫哥哥!”

    贺兰致:“哎。”

    “哈哈哈哈……”

    闻禅终于忍不住破功了,扶着裴如凇的肩膀笑得全身颤抖,好半天才缓过劲来,清了清嗓子:“没事,叫吧,毕竟他是我表哥,叫了也不吃亏。”

    裴如凇:?

    “给你介绍一下,我姨母嫁到了淮州贺兰氏,这位是我表兄贺兰致,表字元极,也是深林一员,代号‘孔雀’。”闻禅坏笑道,“从我这边论亲戚的话,你确实得叫他一声兄长,不过也不白叫,往后手头紧了只管找表哥,表哥有的是钱。”

    贺兰致忽觉不妙,眯起眼睛:“嗯?”

    裴如凇刹那明白了闻禅的意思,她说的“钱”不是指贺兰致身上的钱财,而是指淮州贺兰氏是江南一带赫赫有名的豪富,因海商贸易而发家,坐拥田宅无数,每年光上缴的钱粮赋税就可以养活数州人口。

    他蓦然起身,快步上前拉住贺兰致的双手,情真意切地呼唤:“表哥!”

    贺兰致:“……热情过头就显得有点假了,好妹夫。”

    裴如凇笑容不变,紧握双手,诚恳地道:“我多年未曾见过表哥这样神仙般的人物,一时情切不能自已,表哥可一定别把我当外人。”

    数九寒天,贺兰致额头缓缓滑下一滴冷汗,心说你这架势不像见到了表哥,倒像是逮住了个财神爷。

    “好了,”闻禅笑够了,敛容正色道,“表哥快松手,别欺负我们家驸马了,说正事吧。”

    “殿下倒是管管你们家驸马!”贺兰致忍无可忍地咆哮,“还有王法吗?现在这是谁欺负谁啊!”

    第43章 信疑

    贺兰致这次来平京, 倒不是有什么特别紧急的情报需要传达,而是依“深林”的惯例,除了那些身居要职不得擅离的, 众人平时分散在各地, 每年至少要抽空面见闻禅一回, 聊聊未来的计划。闻禅该出主意的出主意, 该给钱的给钱,好吃好喝地款待这些落脚的“飞鸟”,待短暂休憩过后, 再度送他们飞赴九州四海。

    “按殿下的吩咐,江南往北境的商道已经基本疏通了, 只是道路漫长,沿途风险太大, 除了贺兰家和咱们自己人,还没有别的商队敢走。”贺兰致喝了口热茶,拥着暖炉惬意地舒了口气, 可说出来的话却远没有那么轻松, “从江南到平京、沂州有运河水路相连, 但自平京向北, 因旧年兵祸,运河废弃,唯有走陆路官道。而且北方一郡连着一郡, 个个是兵备重镇, 光上下打点的银子就海了去了, 寻常商队哪儿经得起这样的盘剥。依我看啊, 除非朝廷约束军镇不得私征,主动维护商路, 否则这生意做不长久。”

    自前朝末年起,随着同罗、呼克延、啜罕等部族崛起壮大,北方常年安定的局势被打破,频繁遭受战火蹂躏,开始了漫长的动荡时期。大齐开国之初,与北境各族势力此消彼长,一度将外族驱赶至极北荒漠,也曾被铁蹄踏破防线、遭遇兵临城下的危机,直到连续三代帝王在北境采取“铁壁固守”的策略,到如今才堪堪形成各方相持的局面。

    所谓“铁壁”,便是指兆京以北,自西向东的雁岚、平凉、武原、汤山、建岩、奉义、固州六郡一州连成的防线,每郡设一品都督,专司统军守备。为了供应边防大军,朝廷特许七地都督就地营田募兵、“过关征税”,即商队每经一郡,便要给当地交一次税。虽说朝廷下令不得超过“三十税一”,但天高皇帝远,谁还管朝廷怎么说?自然是层层盘剥,榨尽油水才肯善罢甘休。也只有贺兰氏那种家大业大、朝中关系过硬的豪富才有本钱去啃这块硬骨头。

    闻禅道:“前路的确艰难,但这种态势不会持续太久。半个北方都是军镇,外重内轻,早晚要出事;再则人心思定,百姓也受不了这种日子。接下来的几年,北方格局势必会有大变动,我们要提前做好准备。”

    这种话除非是对着极亲近信重的人,否则绝不会轻易说出口。贺兰致含笑点点头,状若无意地扫了裴如凇一眼,发现他神色镇静,好像对这种气氛和言论习以为常,丝毫不觉得讶异。

    他心中不由得升起一丝狐疑,面上笑意分毫未改,轻巧地调侃道:“没想到大婚不到一年,驸马已深得殿下信任,真是难得。”

    对于闻禅而言,裴如凇自然是知根知底,没有任何隐瞒的必要;可在贺兰致眼中,裴家长公子的名声他此前虽然也有耳闻,但公主从来没跟他提起过这个人,很难说早有交集。一个皇帝选中的驸马,凭什么迅速博得公主的信任?里面会不会有什么猫腻?

    裴如凇高贵淡然地答道:“多谢夸奖。我与殿下一见倾心,相知相许,已经决定一辈子誓死追随殿下,表哥大可把心放回肚子里。”

    “就因为你这么说才让人不放心啊,裴公子。”贺兰致假笑道,“漂亮话谁都会说,我想殿下也不是喊几句‘生死相随’就能被轻易哄走的人吧?”

    闻禅:“……”

    裴如凇倒是没这么喊过,但他上辈子是不是这么干了,此事尚且存疑。闻禅一直怀疑裴如凇的真正死因,旁敲侧击过一两回,然而回回未语泪先流,她也不敢再招他了。

    “驸马虽然来的晚了点,但是很可靠,嗯。”闻禅干咳一声,看向裴如凇,征询道,“对吧?”

    裴如凇震惊地回视着她,眼神仿佛在说“你问我?”

    “看来也不是那么确定。”贺兰致哼出一声冷笑,“要不要我先回避,给二位留出空来,先把口供对准了?”

    闻禅想了想,斟酌着道:“所谓‘白首如新,倾盖如故’,彼此志气相投,便不拘相识早晚。雪臣如今在陛下身边掌制诰,亦是天子近臣,就算他不是驸马,我也会试着拉他进‘深林’,忠义这点不必质疑。”

    贺兰致将信将疑地眯起眼睛。

    “表哥说得对,我不可能只靠几句甜言蜜语就取信于殿下。”裴如凇坦然道,“但若要证明,恐怕只能等到我陪殿下走到此生最后一刻时,才勉强算得上分量足够。”

    贺兰致似乎被他酸倒了牙,啧了一声,看向闻禅:“这不还是甜言蜜语吗?”

    “不然呢,还想怎么样,让他当场去给我凿三十里的运河吗?”闻禅回给他一个“差不多得了”的眼神,顺便还抽空安抚了下裴如凇,“好听,感人,以后都按这个水平来。”

    就是这个安慰直白得有点过头,裴如凇看起来像是被一口大饼噎住了。

    贺兰致左看看右看看,不知想到什么,眼角弯起细微弧度,带着点狡猾的坏笑,轻声提醒道:“殿下,小心色令智昏哦。”

    闻禅:“……”

    贺兰致打趣够了,话锋一转,又想起件正事:“说起来,那位‘青雕’——”

    闻禅顺便小声给裴如凇解释道:“就是陆朔。”

    “嗯。”

    贺兰致拍案而起:“别搞得像是他马上要来当我的上司一样行吗!”

    闻禅按下葫芦浮起瓢,赶紧顺毛安抚:“熟人,都是熟人,别多想,并没有那个意思。”

    裴如凇虚假客套:“岂敢,岂敢,表哥永远是我们的表哥。”

    贺兰致:“……气死我了!”

    “陆朔怎么了?”闻禅问,“武原出什么事了?”

    “非但没事,还屡屡立功,可以说是青云直上,前程一片坦途。”贺兰致伸出一根手指摇了摇,“殿下在朝中应该也看到了军报吧?据我听到的传言,他刚到任一年,战功已比萧定方麾下许多将领都要显赫。而且陆将军作战骁勇,常率轻骑深入敌阵,善战的名声传遍了武原,连外族也知晓他的事迹。”

    闻禅和裴如凇的脸色同时凝重下来,贺兰致心中又是轻轻一动:闻禅有意保全陆朔,特意嘱咐过他要帮忙盯着点陆朔的动向,所以她脸色不好不奇怪;可裴如凇居然能立刻领会到他的言外之意,要么是他心思够深,要么是他早有预见,无论哪种,这人绝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清白无害。

    陆朔被皇帝派往武原,相当于往萧定方经营多年的城池里楔了一块界碑,更何况萧定方自己手上也不干净,他心里不可能没有芥蒂。而陆朔原本就是独木一根,再加上这种轻入敌阵的传闻,要是想借机对他做点什么,简直是现成的借口、铺好的台阶,稍有不慎,陆家的“满门忠烈”就会再添上新的一笔。

    闻禅眉头拧紧,神情沉下来,感觉有股无名火在灼烤着她的耐心:“‘保命要紧’这四个字,我恨不得掰开了揉碎了给他灌进脑袋里,怎么就一点都听不进去?他是什么身份,非得用这种办法逞能吗?”

    贺兰致见她动了真怒,赶紧劝道:“殿下息怒,军中形势如何,外人不在其中,很难说得准,也许陆将军心中有数,并非是我们想的这么简单。待我回到武原后,会将殿下的意思转达给他,请他多加小心。”

    闻禅吁了口气,勉强压下心火:“有劳你了。”

    “我倒是觉得,他说不定真的有数。”裴如凇忽然道,“陆朔不是那么冒失的人,也许他知道有人想取他的性命,故意放出风声,以自己为诱饵,等对方动手时,他就可以将敌人一网打尽。办法虽然危险,但是一劳永逸,毕竟比起千日防贼,还是斩草除根来得更彻底些。”

    这么说,似乎也……说得过去?

    三人一时面面相觑。

    闻禅考虑的是如今年轻气盛、报仇心切的陆朔,裴如凇是基于他对陆朔性格的了解判断,贺兰致则纯粹是从局外人的角度叙述自己的听闻——此时此刻,谁也不知道陆朔心里究竟在打什么算盘。

    二月十三日,武原传来军情急报,同罗可汗薄寒山于啜罕、武原边境练兵,武原都督萧定方遣陆朔为先锋。陆朔率精兵轻骑突入敌阵,斩杀千人,然而寡不敌众,重伤后陷于阵中,下落不明,众将趁机率军大举进攻,击退同罗,大胜而还。

    第44章 下落

    武原军情传到平京那天, 闻禅是被从宫中值夜回来的裴如凇叫醒的。彼时天才刚蒙蒙亮,闻禅脑子尚且迷蒙着,好在她没有起床气, 只是有点费劲地抬起眼皮:“怎么了?”

    “宫中半夜接到武原递回的紧急军报, 陆朔出事了。”裴如凇扶着她的肩, 看着闻禅一瞬间清醒起来的眼睛, 又低又快地将军报内容给她复述了一遍,轻声问,“我记得上回出事是在十月, 这次是不是提前动手了?”

    前世陆朔的确曾在武原受过一次重伤,但当时没有到军情紧急的程度, 是他率数十轻骑外出巡察,行踪被附近的啜罕人出卖, 引来了同罗刺客。幸好当时贺兰致随商队潜入啜罕收集情报,听见风声后赶过去捞了陆朔一把,才没让这颗将星过早地陨落在塞外。

    如今贺兰致已回到武原, 闻禅嘱咐过他留意陆朔动向, 当时她和裴如凇都预感可能要出事, 却没想到是这么大的事, 甚至到了动兵的地步。

    “奏报上说陆朔下落不明,不出意外应该是被孔雀接应走了。”闻禅拥着被子沉思,“我想不通的是, 前世薄寒山在啜罕边境练兵, 啜罕王见羽多出兵, 武原郡守军在后方坐镇支援, 两边联手守住了边境,并没有引发大战。如今萧定方和见羽多眉来眼去, 明显是割肉饲狼,试图避战,这次竟然甩开啜罕主动出兵,动作这么快,不像是他一贯的行事风格。”

    裴如凇帮她将被子往上提了提,裹住肩头以免被风吹着:“陆朔既然活着,却宁愿隐藏形迹也不肯回武原,说明军中那个令他忌惮的人,十有八/九就是萧定方了。”

    闻禅心累地叹了口气:“陆朔这谁也不信的狗脾气,惹事专挑马蜂窝捅,想捞他一把还得上赶着求他,都是惯的。”

    闻禅重生后常常自我反省,感觉前世用力过猛,事事都想抓在手中、按照自己期望的方向发展,有时结果反而不尽如人意。所以这次即便预见了陆朔即将有所动作,但陆朔不想借她的力,她也就没有多加干涉,只是给他留了个后手。现在看来,放任的后果有好有坏——好在陆朔可能真的干成了一票大的,坏在闻禅和裴如凇这两个重生的完全失去了优势,只能跟其他人一样一头雾水地等消息。

    “父皇怎么说?”闻禅问。

    “陛下命兵部论功行赏,令萧定方全力搜寻陆朔下落,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裴如凇道,“虽是大捷,但陛下的心情不太好,看样子十分担心陆朔安危。”

    “嗯。”闻禅点点头,也许是因为困倦,她的口吻比起平时要软和不少,“陆朔自小养在宫中,是他看着长大的,父皇一直很怜惜他。先前不让他去北境,虽然有忌惮陆家的缘故在,但也是真心担忧,就怕损伤了他。”

    裴如凇侧坐在床边揽着她,低声补充道:“还想让他当驸马,长留京城,做一辈子富贵闲官。”

    闻禅蓦然失笑,终于把最后一点困意笑没了,伸指戳了戳他的脸:“待会儿让厨房给你下一锅饺子吧,不然白瞎了这么酸的醋了。”

    以往闻禅笑他醋劲大,裴如凇还会哼唧两句,假装自己醋得有理有据,但这回却破天荒地什么也没说,只是俯身将闻禅连人带被子囫囵抱住,无言地认下了这个名号。

    前世闻禅死后,陆朔第一个撂挑子,扔下武原大军孤身赶回兆京,和燕王大吵了一架,质问他为什么没有提前察觉、没能救下公主。裴如凇看见过他在慈云寺废墟里伫立的身影,直到那时他才隐约明悟了陆朔多年未娶的真正原因——他心里藏着一个终其一生都无法触及的人。

    陆朔背负着父辈的血海深仇,肩担着重振陆氏门庭的使命,他这一生要实现的承诺太多,必须得屹立在北境前线的战场上,纵然身后是红尘万丈,是温柔富贵、一生安逸,可他一步都不能退,失去了兵权,他就是金笼中剪了飞羽的鸟,此生别想再振翅高飞。

    对他而言,闻禅就是那道金笼,再贪恋红尘,他也不会靠近半步。

    很难形容当时裴如凇是什么心情,既讶异于陆朔的隐瞒与执念,又有点庆幸自己没有身份立场的顾忌,然后在满山焦土之中猛地醒悟过来,那个人已经不在了。

    闻禅抬眸看了他一眼,大概能猜到他的心思,不过她人在此处,也不需要多说什么安慰的话,只伸手在他背后捋了几下,拍拍他的后肩:“去换身衣服,吃了饭好好睡一觉,眼下都青了。”

    “殿下呢?”

    “我进宫继续盯着。”闻禅翻身下床,感慨道,“这日子过的真是有头有尾。”

    裴如凇莫名被她这句话挠到了痒处,忍俊不禁。原本因为熬夜,他显得有点神容憔悴,可此时坐在熹微的晨光里粲然一笑,却是说不出的安宁恬静,好像整个人都明亮了起来。

    闻禅都已经走出去三步了,忽然又走回来,居高临下地按着他的肩膀,躬身亲了他一下。

    裴如凇:?

    数日后的傍晚,一架刻着贺兰氏家徽的马车停在公主府后巷。贺兰致从车上扶下一个带着斗笠的瘦高男人,早已等在后门的乌鸦和程玄从贺兰致手中接过那人,一左一右搀扶着他走进院中,一边走,一边听见面纱下传来虚弱的声音:“多谢,咳咳……殿下呢?”

    程玄与贺兰致对视一眼,谨慎答道:“殿下亲口吩咐过,就算天要塌了,也等大夫给将军看完伤再说。”

    陆朔:“……”

    贺兰致咂舌,同情地道:“你看,偏不信邪,我说什么来着?”

    陆朔和闻禅见面的机会少,但平日文书往来还算频繁,多少了解闻禅的脾气,一听这口吻就知道公主正憋着火准备找人撒气,他在外面肆意妄为没人管得了,但到了公主的地界上,就算是龙也得乖乖盘着。

    “如何?”

    闻禅与裴如凇等在客房外间,大夫朝二人躬身,答道:“公子身上多处刀剑伤,浅些的已愈合了,深些的还需将养数日,万幸都没伤到要害。唯有右腿的伤有些麻烦,好在处置得及时,骨头没有接歪,用的也都是上好的伤药,只要精心保养,日后行动上应当无碍。眼下看来,要紧的是病人有些虚弱,气血两亏,待在下拟个方子,按方抓药服上五日,再来复诊。”

    闻禅点点头,肃容道:“有劳先生。程玄,请先生到前堂开方。”

    二人走进客房时,陆朔已听到动静,挣扎着要从床上坐起行礼,裴如凇赶紧上前一步,虚按着他躺回枕上。两人目光交错,裴如凇以眼神示意他老实点:“将军有伤在身,切勿乱动,保重身体要紧。”

    陆朔:“……”

    虽然是第一次见这位驸马,但裴公子素有令名,陆朔早有耳闻,他原以为裴如凇是那种高傲矜持、恨不得离地三尺不沾凡尘的性格,没想到还挺……亲切的。

    闻禅冷冷道:“免礼。”

    陆朔小声叹了口气,郑重道:“多谢殿下相救。”

    “岂敢,”闻禅在对面圈椅中落座,淡淡道,“微末之举,如何比得上陆将军单骑出塞,力战千军?耽误了将军以身殉国,真是不好意思。”

    陆朔头疼道:“殿下,能好好说话吗?”

    “怎么,不爱听?”闻禅单手支颐,眼皮都没抬一下,“不爱听忍着。反正你现在下落不明,萧定方掘地三尺也找不到平京来,我就算把你扔地窖里关三年都不会人发现。陆朔,我好好说话的时候你没往心里去,现在落到我手里,还以为自己能随便点菜呢?”

    公主虽然不动手打人,但陆朔感觉自己好像被她用言辞抽了两个大耳刮子,十分无助,不由得求助地抬眼望向站在一旁的裴如凇。

    裴如凇:“……”

    他在一片大气不敢出的寂静中凑近闻禅,用所有人都能听见的音量小声劝阻:“殿下,收一收,有点太吓人了……咱们是做好事的那一方来着。”

    第45章 内情

    闻禅:“可说呢, 我又是出人又是出力,三番五次劝阻他不要作死,最后因为说话不够好听讨了陆将军的嫌, 这都什么世道。”

    话里的寒意如刀锋雪刃, 无差别地扫过在场众人的后脖颈, 所有人同时倒吸一口凉气, 集体朝陆朔投去“自求多福”的眼神。

    闻禅慢条斯理地扫了一眼呆滞的陆朔:“还不满意?怎么,是需要我跪下求你别死吗?”

    裴如凇默不作声地闭紧了嘴,退到公主身后, 全心全意假装自己是个来站桩的打手。

    陆朔:“……”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胸腔中翻涌的闷痛, 低眉顺眼地道:“下官要不还是跪着吧。”

    跟某些人的示弱比起来,他简直像一根实心棒槌, 闻禅压根就不买账:“用不着,万一回头招来列祖列宗托梦,说我折辱忠臣, 我可担待不起。”她凉凉地道:“说正事吧。”

    陆朔和那些传统的将门虎子不同, 不像人家从小在军营里与长枪烈马为伴, 抬眼是广阔天地、万里疆域;他自小被接入宫中抚养, 和众皇子一道读书习武,拿勾心斗角下饭,最先学会的不是什么忠肝义胆, 而是“韬光养晦”和“隐忍不发”。

    作为陆氏一族仅存的独苗, 他能平安长大是意料之内, 可要是长得太茁壮, 不小心挡了谁的光,或是招了谁的眼, 恐怕就得出点意料之外的事故。

    他很难完全地信任别人,对自己的手下是如此,对招揽他的公主也是如此。虽然他同意加入深林,最初设想的也不过是借公主的力量在武原站稳脚跟,把自己的势力经营起来——哪能想到武原郡这一亩三分地是个深不见底的阴沟,别说立足,没翻船淹死就算他福大命大。

    “先前殿下说过萧定方和啜罕王见羽多暗通款曲,还有可能贪污受贿。我到武原之后,确实受到了不小的阻挠,武原上下已然是铁板一块,极度排外,外人很难融入,几乎接触不到机要军情,每日只是听命操练而已。”

    “这一年来,我暗中搜寻萧定方与啜罕往来的证据,发现他们在做一件要命的事。”

    闻禅面不改色地等着他继续说,前世萧定方那些罪状她心里有数,私通外族,养寇自重,贪污军饷……虽然听起来都很要命,但皇帝念在他早年立功无数、萧德妃又育有皇子的份上,最终还是功过相抵,将他贬到偏远地方,没有真的要了他的性命。

    结果就听陆朔说:“武原郡幽山山脉中有铁矿,萧定方他们私自开采冶炼,将铁器走私到啜罕,再由啜罕流入同罗,换得了大量金银……”

    “咳咳咳!”

    闻禅和裴如凇同时呛住,陆朔迷惑:“怎么了?”

    两人震惊地换了个眼神,闻禅捏捏鼻梁,强自平静下来,示意他继续说:“没什么,你太能干了……”

    前世他们没法像现在这样倒着查萧定方,一开始谁也不知道武原都督是黑是白,都是摸着石头过河,陆朔到武原两三年之后才渐渐摸清了他的狐狸尾巴。闻禅本以为那几条罪状已是全部,没想到武原郡这潭水远没有看上去那么浅近,底下竟然还藏着惊天的秘密。

    陆朔没听出她真心实意的夸奖,还以为公主又在阴阳怪气,不由得有点气闷:“萧定方应该是察觉到我在偷偷查他,试着拉拢过我几次,被我蒙混过去了,他见我不肯入伙,后来一直想设法除掉我。”

    “此次高龙川之战,萧定方派我为前锋,先与同罗军交战,他却迟迟不肯发兵援助,直到我率领的人马全部覆没,他才趁势出兵。”陆朔看向贺兰致,朝他微微颔首,“我虽有准备,但乱军之中情形十分危急,多亏殿下安排了孔雀接应,才侥幸保住性命,活着回到平京。”

    萧定方想除掉陆朔这么个简在帝心的人物,必须要有合情合理的理由,如果是潦草的“死于非命”,一定会招致皇帝怀疑,万一再派人来核查就更麻烦了。所以借着同罗可汗在边境练兵的时机,他为陆朔精心设计了一场的壮烈大戏——对于武将而言,还有比“为国捐躯”更适合的死法吗?

    闻禅脸色稍霁:“武原大捷,原是一桩喜事,只是得知你下落不明,陛下痛惜非常,等你活蹦乱跳地出现在他面前,别说一个萧定方,十个他也肯砍了为你出气。”

    “殿下。”

    陆朔脸上没有一点喜色,静静地注视着她,嗓音沙哑地说:“武原没有大捷。”

    闻禅心里突地一沉:“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陆朔道,“萧定方也许打得是弃车保帅的主意,牺牲掉我那一队兵马,换取大军掩阵冲杀的时机。但同罗军比他想象的要强悍,他的计划失败了,武原守军败退,根本就没有什么大胜。”

    屋内一时静得落针可闻。

    沉默像巨石一样压在房间正中,良久,闻禅起身道:“我知道了。你好生休养,当务之急是恢复伤势,别的先不用考虑。”

    “殿下!”

    陆朔从床榻上支撑着坐起来,按着右胸伤处,艰难地恳求:“让我见陛下一面。”

    闻禅站住了脚步:“宫中人多眼杂,你一旦露面,假死的消息就瞒不住了,萧定方很快就会知道,并且赶在钦差前面抹除一切痕迹。而且万一钦差被他贿赂,回过头来反咬一口,你一路上这些苦可就都白吃了。”

    宫中那套阳奉阴违的行事作风,陆朔再了解不过,心中知道闻禅所说不无道理。但九十九步都走回来了,就差这南天门前的最后一拜,实在让人不甘心:“我明白殿下的顾虑,然而事已至此,不容退缩,只能拼尽全力一搏,还望殿下相助。”

    闻禅眼神一转,落回陆朔身上,语气难掩轻微的讥诮:“一意孤行的时候殿下拉都拉不住,这会儿又想起‘殿下’来了?陆将军说话这么管用,要不然你来当我的上司得了。”

    陆朔:为什么又挨骂了?

    不过陆朔有一点值得称道,他一旦回到天子脚下,就会自动收敛起在桀骜之气,飞速松软,变得能屈能伸起来:“不敢,只是下官在朝中别无根基,除殿下外,再无人可以仰仗了。”

    “你是‘深林’的人,虽然你心里可能不太认可,但我既然招揽了你,就会兑现我的承诺。”

    闻禅神情沉静,眼风清清淡淡地扫过陆朔,并不扎人,却有种泰山压顶般的威慑:“但我说过的话,陆将军恐怕早已忘到脑后了吧?”

    没再给陆朔辩解的机会,她带着一众人拂袖而去。

    陆朔按着伤处慢慢躺回床上,琢磨着她最后那句话的意思,脑海中忽然浮现出去年在慈云寺中,闻禅曾一反常态地郑重片刻——

    “你身上背负着很多东西,但在那些之下,最重要的是你自身。”

    “你起码得先有来日,才能说‘来日方长’。”

    这是一句很好听的话,但陆朔并不敢把它当真。他要是太爱惜自己,在被敌人打败之前,就会先掉进自怜自伤的无底洞。闻禅责怪他一意孤行,他也知道以身犯险并非上策,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在那种情况之下,他没有更好的办法。

    然而若非“深林”及时补漏,他这条小命估计就要彻底断送在乱军之中了,之后逃出武原、回到平京,乃至未来面圣陈情,也全部都要仰仗“深林”的力量。

    他不信任的,不承认的,不抱希望的,却是支撑着他走到最后的。

    “上贼船了啊……”

    他一手搭住眼睛,在终于认命之后,多日的提心吊胆和奔波疲惫轰然决堤,彻底清空了他思绪纷乱的脑海,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便迅速陷入了无梦的酣眠。

    第46章 明暗

    这一觉睡得天昏地暗, 却又出奇安稳,仿佛要把这一年多的枕戈待旦都补回来。

    他是被手上的触碰感唤醒的,旁边有人在低声说话, 四周缭绕着一股光是闻见就觉得很贵重的香气, 有点说不出的熟悉之感, 却又想不起来源何处。陆朔迷迷瞪瞪睁开眼, 看见了一张正俯瞰着自己的忧虑面孔。

    他涣散的视线逐渐聚焦,脑海里迟钝地搜寻着对方的姓名,紧接着犹如被人一鞭子抽中后脊梁骨, 猛地从床榻上弹起来:“陛下!”

    惊慌的动作扯动了伤口,全身上下的骨骼肌肉一齐抗议, 剧烈的疼痛立刻将他打回原型,皇帝眼见着陆朔额角倏地冒出一层细密冷汗, 赶紧将他按回榻上:“慢点慢点,别慌……你躺着就行,不必多礼。”

    陆朔的视线越过皇帝肩头, 落在他身后的闻禅和一脸四大皆空的裴如凇身上, 简直恨不得晕过去再重新醒一回:公主之前恐吓他不能进宫, 把面圣渲染得难于登天, 结果一觉起来,皇帝都坐到他床边来了!

    他甚至还没有提前对过口供!

    闻禅坦然地收下了陆将军“惊恐无助”的眼神,甚至仗着皇帝看不见, 还冲他玩味地笑了笑。陆朔从她的笑容里看出了微妙的报复意味, 不由得后脑勺一麻, 紧接着听闻禅对皇帝道:“陆将军在平京没有亲朋好友, 又怕贸然进宫打草惊蛇,走投无路之下, 求到了儿臣门前,希望请动圣驾出宫。现在父皇来了,陆将军有什么隐衷,可以向陛下细禀。”

    她三言两语把最要紧的一环圆了过去,还顺便给他塑造了一下孤臣形象,不愧是八面玲珑的“深林”头子。陆朔心中稍定,微微撑起身体,哑声朝皇帝谢罪:“微臣御前失仪,恳请陛下恕罪。”

    皇帝到底是看着陆朔长大的,对他就像是自己的子侄一般。他犹记得陆朔离京前丰神俊朗的模样,如今再见却是形容憔悴、伤痕累累,全无往日风采,心中不由得万分痛惜:“好好的孩子,出去一趟平白受了多少罪,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百年后朕该如何向你父亲交代!”

    皇帝养尊处优,手指只有长年执笔留下的薄茧,跟浴血沙场的陆仲辉当然完全不像,但他此刻紧握着陆朔布满细碎伤口的手,竟然莫名有了几分“父亲”的感觉。陆朔眼前无端一热,迅速低头忍住了:“多谢陛下关怀……微臣没有大碍,都是皮外伤,养两天就好了。”

    闻禅在皇帝身后发出一声清晰的冷笑。

    陆朔:“……”

    见皇帝看了过来,闻禅略一躬身,淡声道:“父皇和陆将军聊吧,儿臣先告退了。”

    皇帝略一沉吟,却道:“你和雪臣留下,梁绛,去门外守着。”

    梁绛带着侍从宫人们退了下去,闻禅和裴如凇俨然习以为常,陆朔却有些意外。他久不在朝廷,虽然也听过一点风声,说公主颇得圣上器重,没想到这“器重”竟然已经到了连军机要事都不避讳她的地步,甚至与那几个成年封王的皇子相比也毫不逊色。

    先前和闻禅聊过一回,他的思路比刚回来时清晰不少,将武原发生的事从头到尾向皇帝详述一番,眼看着皇帝的脸色如断崖般越来越差,最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似乎是想抓个手边的东西扔出去,好悬又忍住了:“你说的这些……有没有证据?”

    谎报军功虽是大罪,但要是功臣宿将,皇帝往往会允许将功折罪,不至于真的要命;而通敌叛国乃十恶不赦,哪个皇帝也不会容忍眼皮子底下有这样的将领,一经发现,必然是死罪难逃。正因如此,所以皇帝处置起来格外慎重,即便陆朔与他关系更近,皇帝也不敢只听他的一面之词。

    “铁矿的位置,还有萧定方手下负责与啜罕交易的将领,臣都可以提供;高龙川之战的胜败,只要问过参战的军士就能知道。”陆朔道,“每一件事都是臣亲眼所见,陛下可以派人去查证,若有半字虚言,臣甘愿领罚。”

    皇帝神情阴沉,寒意如刀,拍了拍他的手背:“委屈你了,若萧定方真犯下了滔天重罪,朕绝不会放过他。”

    陆朔低声谢道:“陛下明鉴。”

    皇帝拧着眉,将目光移向闻禅。

    公主很自觉地把话接了起来,响应得又快又熟练,比三省六部那些抽一鞭转三转的大人们可靠多了:“父皇想怎么查?明察暗访两条路,要么直接迎回陆将军,您下旨召萧定方回京,让三法司来审问;要么先按兵不动,派亲信到武原暗中查访,查清了再动手。”

    这话看似周全,好像选哪条都一样,但细想就会觉得她圆滑得近乎狡猾。若皇帝心里还有疑虑,想给老臣留条活路,或是顾念萧德妃和她亲生的四皇子,就会选择把问题摆到明面上,给萧定方一次收拾首尾的机会;而如果皇帝满怀愤怒,只想知道真相,就选后发制人,这说明他对萧定方的疑心已经盖过了旧情,一旦查清,萧定方将再无翻身的余地。

    果然,皇帝思忖了片刻,断然道:“先不要惊动他,朕倒要看看世受国恩的徐国公,背着朕究竟都做了些什么。”

    所幸皇帝耳根子虽软,在大事上还能拎得清。闻禅继续道:“既然是暗中行动,派出去的人一定要足够可靠。倘若萧定方一党察觉到朝廷在暗中调查,不管是重金贿赂,还是杀人灭口,钦差顶不住的话,一切都是白搭。”

    “还有一种最糟的情况,就是萧定方狗急跳墙,不顾家人死活,直接领着武原军反叛,他离啜罕同罗很近,不管与谁联手,朝廷都很难办。”

    皇帝“嗯”了一声,觉得她担忧得不无道理,征询道:“你觉得该如何处置?”

    闻禅:“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皇帝:“怎么说?”

    “陆将军没有把自己还活着的消息宣扬得满京皆知,这步棋走得很妙。”闻禅还不忘顺手捧陆朔一句,“如今武原军中恐怕都以为他已经殉国,正是萧定方警惕心最低的时候。父皇不如以武原大胜为由,召萧定方入朝封赏,先设法把他留在平京,再同时派人到武原调查,这样即便被同党察觉,也不至于有兵变之虞了。”

    陆朔的表情微微扭曲,并不是很想接受她的赞许,皇帝仿佛听见了他的心声,数落道:“你还夸他,朕说过多少次不要以身犯险,我看他一个字也没往心里去!这回死里逃生全靠上天保佑,等养好了伤,北初,你给朕去觉慧寺里好生拜一拜佛祖。”

    陆朔闷住胸腔里的咳嗽,忍气吞声地答道:“臣遵旨。”

    “公主说的法子好,雪臣记下,回宫替朕拟诏。”皇帝问闻禅,“派往武原的人选,你觉得谁去合适?”

    闻禅笑着推辞:“儿臣已经出了主意,要是连人选也插一手,未免太过逾越,陛下选个信得过的人就是了。”

    皇帝看向裴如凇。

    闻禅:“……”

    裴如凇:“臣也赞同公主所言。”

    皇帝一时分不清他是真没听懂还是装傻,循循善诱:“内侍不可用,朝中官员不是这个的姻亲就是那个的座师,盘根错节,朕也不放心。”

    闻禅提醒道:“父皇,御史才是正经该做此事的人,让驸马前往,恐有越权之嫌。”

    “既然是暗中查访,便不论其它,只以‘忠义才干’四字为要。”皇帝揶揄地看了她一眼,“朕知道你担心边境危险,朕派禁军随行保护,保证将驸马全须全尾地带回来,如何?”

    能让皇帝这么好声好气商量的人屈指可数,已经是给足了公主面子,换成其他任何一个五品官员,顶多是一句口谕的事,根本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闻禅抬眼看向裴如凇,见他点了点头,心知事成定局,这趟是非走不可,然而却不能这么轻易地就答应下来:“为君王分忧是臣子本分,父皇信任驸马,儿臣自然不能阻挠。但武原郡毕竟是凶险之地,他们连陆将军都敢暗算,只怕也不会忌惮驸马的身份,儿臣想求父皇一件事。”

    皇帝要用她的人,自然不会驳她的话:“你想要什么?”

    闻禅清楚郑重地道:“儿臣请赐驸马临机专断之权,若遇急情,许其便宜行事。”

    屋内的空气一时冻住了。

    皇帝微觉讶异,却不是因为这要求太过大胆,而是闻禅处事一向细致周全,从不邀功求赏,算是最省心的那种孩子。难得她开一次口,居然是为驸马求保命符,让皇帝有种自家小女儿动了尘心的微妙感觉。

    他横了裴如凇一眼,头一次觉得俊美的驸马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没好气地说:“知道了。”

    无辜被瞪的裴如凇:“……那我,谢陛下隆恩?”

    第47章 争斗

    皇帝先一步起驾回宫, 顺便带走了裴如凇。既然决定要暗中行动,那么在此案落定之前,陆朔的身份暂时还不能暴露, 他也不适合长住在公主府内, 安置一事便交给了闻禅处理。

    深夜, 裴如凇披着一身风露踏进府中, 发现房中的灯还亮着,于是轻车熟路地推门,凑近拥抱撒娇一气呵成:“这么晚了, 殿下还没睡,是在等我吗?”

    闻禅任由他把自己当花架, 口气还是淡淡的:“陛下是打算给萧定方加封皇后吗,写个诏书需要写到现在?”

    裴如凇立即抱紧她嘤嘤告状:“谁说不是呢。殿下是没见到, 陛下今天看我格外不顺眼,一封诏书来来回回改了四五遍,最后又用回了第一稿。”

    闻禅有点心虚地抬手摸了摸他:“不怪你, 估计是我今日向陛下要权, 他心里不大痛快。”

    裴如凇贴着她耳边轻声笑道:“不光是陛下, 连我也吃了一惊。殿下何曾对陛下提过什么要求, 今日竟为我破了戒,想来是忧心如焚之下真情流露……”

    闻禅面无表情地拍掉他的手。

    就像紧闭的贝壳突然张开一条细缝,裴如凇很乐于在各种边边角角寻找闻禅在意他的证据, 自然不肯轻易放过她:“从前又不是没出去过, 武原的情况和固州也差不多, 所以殿下在担心什么呢?”

    他的睫毛长得可以在鼻梁一侧投下阴影, 却遮不住眼里闪烁的明亮笑意,亲昵又自然地凑在她身边, 是上辈子从来没有过的场面。

    其实那时候说不担忧也不尽然,只是没有如今这样深切。而且那时的裴如凇还没能坦然接受一生都被困于这看似尊贵实则失权的驸马之位,比起在朝中做清贵的闲官,他宁可去偏远凶险的北境一展抱负。在外人看来闻禅专断强横,其实是遂了裴如凇的心愿。

    “事情改变得太多,已经超出了你我所能预知的范围。”闻禅沉吟道,“虽说陛下只是派你去微服查验,但在别人的地界上,查的又是要命的买卖,万一遇到突发情况,实在不敢指望禁军能保护好你。陛下不清楚,可我清楚你的本事,所以你必须要拿到指挥权。如果不小心打草惊蛇,该收拾的只管就地收拾,一切以自保为先,陛下若有不满我来解决,不必有顾虑。”

    “殿下……”

    闻禅:“你那是什么眼神?”

    “殿下刚才像在发光,好耀眼。”裴如凇装模作样地擦了擦眼角并不存在的泪,“殿下心里有我,我实在太感动了……”

    “身后发光是要飞升了吧,”闻禅无奈,“别在那捧心装病西施了,睡觉。”

    裴如凇却不肯见好就收,期期艾艾地道:“那个,我走以后,陆朔他……”

    闻禅不客气地打断他:“别说得跟交待后事一样行吗?”

    “陆朔不能留在府里!”裴如凇严辞要求,“殿下也不要常常去看他!陛下不是说让他去庙里拜佛吗,依我看干脆直接送到禅寺去养伤好了。”

    “你不如给他塑个金身……”闻禅皱起眉头,甩手在他小臂上抽了一巴掌,轻声斥道,“少吃那些没影的飞醋,再多一句废话,我明天就搬进扶摇宫去住。”

    裴如凇想起近来宫中圣宠日盛、引得许多妃嫔家官员都惶惶不安的许昭仪,顿时不寒而栗,心说真是前有狼后有虎,要了命了,一边眼巴巴地望着公主,一边像个被捏住嘴的鸭子,一声不吭地跟着她走了。

    翌日朝廷发旨,召萧定方到平京献捷,次日裴如凇动身北上前往武原,皇帝派羽林军精锐二十人随行。

    三月十三千秋节,万邦来贺,军民同庆,徐国公萧定方入朝献捷,越王、燕王也从北疆赶回平京为皇帝祝寿。皇帝于犀象宫宴赐群臣,地方及外邦送上的各色珍奇异宝摆满大殿,席间诸皇子逐一向皇帝贺寿献宝。太子因留守兆京不能擅动,遣太子宾客前来献礼。

    皇帝看了看那等身的玉树和太子亲笔手抄的《孝经》,略点了点头,夸了声“太子贤孝”,命礼官赐酒食彩缎。紧接着越王起身,说起在固州抚民的功绩,又遣人献上当地产出的梁谷兽皮,各种宝石,甚至还拓下了当地归化之民所立的颂圣碑文。

    皇帝见他穿着亲王冠服,意气风发地站在阶下侃侃而谈,外出历练一遭归来,谈吐与先前大不相同,俨然是个风度翩翩的少年英才,再加上源叔夜在旁边吹风烘托,心中万分欣慰,叫他到面前来亲自赐酒,手抚其顶,温声勉励,当庭下诏任越王为固州牧。

    本朝各州最高长官称太守,唯有兆京称“尹”,州牧则在太守之上,掌一州军政大权,向来以亲王遥领,但皇帝这回却是实封越王,相当于给了他一块封地。即便固州是边境苦寒之地,要人没人要钱没钱,越王也是这一代里第一个有实封的王爷,地位已然比其他兄弟高出了一截。

    今日越王大放光彩,无论是前边的太子,还是后面的燕王和其他皇子,谁也盖不过他的风头,甚至连朝中也隐约分出了不同的风向。

    消息传至兆京,东宫一片颓然。

    苏衍君看向捧盘立在门口的侍女:“太子殿下还是不肯用膳吗?”

    侍女满面为难之色,低声恳求道:“苏公子,殿下已经把自己关在殿中,一整天不吃不喝了,再这样下去,殿下身体会撑不住的,请您劝劝殿下吧。”

    苏衍君黑白分明的眼珠一转,盯住了她的脸,意味不明地评点道:“你对太子殿下倒是很忠心。”

    宫女一怔,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讷讷应道:“是奴婢的本分……”

    苏衍君语气温柔,像是蛊惑一般轻声询问:“有件事情,如果你去做了,殿下就会好起来,你愿意吗?”

    “什么事?”

    “为太子去死。”

    “……”

    侍女“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吓得双唇直哆嗦,说不出话来。苏衍君冷眼瞧着她的模样,转头望向旁边的宦官:“你呢?”

    那宦官连连后退,被台阶绊倒,狼狈地滚进院子里,感觉东宫流年不利,接二连三受打击,从上到下有一个算一个已经全都疯了。

    苏衍君凉薄地嗤笑,不再理会二人,未经通报便径直推开殿门走进去:“太子殿下。”

    “滚出去。”

    “殿下,臣有一计……”

    “孤叫你滚出去!”

    伴随着太子的怒斥声,一件东西从宫殿深处飞出来,正正好好砸在苏衍君额角,兜头淋了他半身酒水,官袍洇透,现出深浅不一的色泽。

    “殿下不想着怎么扳倒越王,怎么挽回圣心,却一个人躲在这里喝闷酒吗?”

    苏衍君举袖胡乱擦去脸上酒痕,大步跨入殿中,看见衣衫不整委顿在地的太子,有心把他拎起控一控脑子里的水:“就算陛下给了越王实封又如何?既然没把他立为太子,殿下就仍有机会,现在消沉为时过早,还请殿下振作精神,召集东宫僚属,商议该如何应对。”

    “他……”

    苏衍君:“什么?”

    太子拼命蜷缩着身体,发出一声似哭似笑的呻/吟:“他不喜欢我,为什么还要立我做太子……我努力过了,可我不知道怎么做才能让他看得见我……”

    他当了十几年太子,居然还对皇帝有这样天真的幻想,苏衍君深吸一口气,委婉地规劝道:“殿下,天地君亲师,君在亲前,陛下首先是陛下,其次才是您的父亲。比起奢求父亲的疼爱,您现在最该想的是如何获得陛下的重视,争取朝臣的支持,防范越王势力坐大……”

    “好累啊。”

    被砸伤的额角正在一跳一跳的疼,疼得苏衍君心里无端暴躁,有种不妙的预感正在悄悄爬上他的脊背。

    “我好累啊,子野。”

    太子喃喃道:“我不想争了……”

    第48章 托病

    “那就罢手吧。”

    太子恍惚地抬头看他, 虽然醉酒,也知道这不是苏衍君平常会说出来的话:“什么?”

    “殿下不想争,就不争了。”苏衍君平静地说, “您什么都不用做, 只要坐在殿中, 亲眼看着贤妃失宠, 苏相倒台,东宫臣属四散,看那些支持过您的人是如何被清洗、排挤出中枢……他们当然会设法拔除殿下一切羽翼, 我们这些蝼蚁的死活无关紧要,不过这其中总有殿下在乎的人。”

    太子痛苦地捂住眼睛, 仿佛这样就可以逃避现实,苏衍君视若无睹地继续说:“当然, 刀子落在别人身上不疼,殿下也许觉得只要自己不争,还可以当个闲散亲王, 安逸富贵地过一生。可越王会容忍有个无过的长子始终站在他前面吗?只要陛下仍有选择, 他的位置就永远不安全。越王的政敌要反对他, 以谁的名义行事才最有利?殿下想明白了这些事, 还觉得自己可以独善其身吗?”

    “我知道!”太子再也忍耐不住,厉声打断他,“用不着你来教导我!这些话我已经听够了, 我在意旁人的死活, 你们谁在意我的死活!”

    太子是皇帝长子, 母家门第高贵, 年幼时早熟懂事,加之当年局势初定, 皇后迟迟无所出,在苏氏一脉的推动下,皇帝才将长子闻理立为太子,并非是因为他心里有多么喜欢这个孩子,或是格外看重他的才能。

    这些年来,皇帝也好,苏家也好,对东宫的一切情绪都基于“太子”这个身份,而非闻理本人,他长久地处在“看重”和“忽视”的交错压抑之下,那根弦已经快要绷断了。

    苏衍君的话像长枪一样将他死死地钉在地上,“太子”是一面一旦树起就不能倒下的旗帜,而真实的闻理是一缕幽魂,只能永远徘徊在东宫深处。

    朝苏衍君嚷嚷完,太子的酒也醒了七八分,见他额头红肿、半身湿透地站在那里,意兴阑珊地挥挥手:“你出去吧。”

    苏衍君却固执地不肯离去:“既然殿下心绪不畅,不如暂且称病,使人传至平京,同时请苏相劝说陛下返回兆京。”

    “称病能有什么用?”太子对他这提议不以为然,心冷地自嘲,“这种小事入不了父皇的眼,何必自讨没趣。”

    “不需要陛下心疼,但要让他知道太子因操劳公务而受累,这是您的贤名。”苏衍君道,“难道越王在固州安抚流民真有那么显著的功效,连当地人都为之立碑作刻?都是演给陛下看的戏罢了。”

    太子动作微微顿住,大概是觉得讽刺,冷笑了一声,未作评价。

    见他似有意动,苏衍君放缓了语气,继续劝说:“如今陛下远在平京,隔绝东宫,身边尽是为越王说话的臣子,再这样下去只会对殿下越来越疏远。当务之急是设法让陛下尽快回到兆京,殿下这段时间也做了不少事,论功绩并不输越王,待陛下亲眼看见兆京繁荣景象,殿下便可一举翻身了。”

    转天东宫抱病,宣太医入内诊治,消息顺着各种小道飞往平京,连闻禅亦有所耳闻。紧接着苏利贞进言劝皇帝早日动身返回兆京,贤妃也找皇帝哭了一场,前朝后宫一起使劲,终于劝动天子,在议事时提起了回京的安排。

    闻禅很少驳皇帝的想法,这回却不得不和他唱反调。武原没有消息传回,现在他们还可以犒劳功臣的名义将萧定方留在平京,然而皇帝一旦决定启程,没道理非要拉着萧定方一起走,否则只会平白令他生疑,万一计划出现纰漏,倒霉的就是裴如凇了。

    “父皇容禀,三月是春耕时节,御驾返程时难免惊扰沿途百姓,依儿臣之见,等农忙结束后再动身不迟。”

    苏利贞立刻出言反驳:“一年四季有三季都是农时,若依公主殿下所言,陛下恐怕只有冬日才能动身了。”

    闻禅道:“陛下本就是为了让兆京百姓度过粮荒才东行,如今却为了回程而妨碍农事,岂不是本末倒置?还请陛下三思。”

    苏利贞:“陛下若担心耽误春种,免除沿途各县税赋就是。天子经行是当地的福祉,百姓没有不欢迎的,陛下实在无需被这点微末小事绊住脚。”

    他们二人你一言我一语,言辞交锋间有种微妙的呛声感,不光其他大臣留意到了,皇帝也有所察觉:“好了,都别争了,此事押后再议,先说下一件。”

    待议事结束后众臣散去,皇帝单独留下了源叔夜:“源相以为朕该何时回京?”

    源叔夜圆滑地回答道:“兆京与平京犹如陛下的两宫,何时往来全凭陛下心意,臣下无从置喙,陛下也不必考虑旁人的想法。”

    放在平时,皇帝或许会喜欢这种不多管闲事的态度,但此刻他需要有力的理由来说服自己做出决策,源叔夜的圆滑就很难讨到他的好:“满朝文武都要跟着朕一起回京,这岂是朕的私事?公主劝朕惜取农时要紧,朕亦深以为然,但太子抱病,兆京庶务因之耽搁,拖下去也不是个办法。”

    “陛下爱惜百姓,是老臣驽钝,思虑得不够周全。”源叔夜忙躬身道,“眼下不知太子殿下病情如何,好在殿下一向身体康健,许是风寒轻症,陛下不妨常遣人探视,若不日痊愈,陛下也不必忧心了。”

    皇帝敏锐地从他话中嗅出一点暗示的意味:“你又知道什么了?”

    他和源叔夜做了多年君臣,深谙他一句话绕三道弯的德行。源叔夜谦恭地垂首道:“陛下明鉴,臣不敢妄加揣度,只是觉得东宫抱病的消息刚传来,苏仆射便急于促成陛下回京,想来一方面是爱护太子、担忧心切,另一方面,也是希望陛下多加怜惜太子殿下吧。”

    皇帝近来其实能感觉到宫中诸人对越王和郁妃的另眼相待,但源叔夜不刻意提起,他还真没想过将此事与太子的病联系在一处。

    “朕知道了,你去吧。”

    源叔夜像个偷鸡得手的老狐狸,不动声色地低头行礼,告退离去。

    皇帝回到后殿,翻来覆去地思量片刻,越想越疑云丛生,最后叫来梁绛:“你派个谨慎可靠的人回兆京,去太医院要太子的脉案,看太子到底患了什么病,查清后即刻回来报朕。”

    梁绛心中悚然一惊,过年时的事才刚按下,转眼又起风波,太子就是个金身也架不住积毁销骨,这样的事再来一回,圣心恐怕就要消磨干净了。

    略一犹疑的工夫,皇帝已冷冷地看了过来,梁绛连忙领命,自去寻心腹办差。

    另一边闻禅出了清晖阁,信步朝扶摇宫的方向走去,心里还在琢磨该怎么说服皇帝先不要回京。路过后花园时,飞星眼尖,瞥见树下石头上有反光,过去拾起来,拿回来给闻禅看:“我还当是谁掉了钗子,原来是个香囊。”

    那香囊是圆形金器,下坠流苏,异常精美,显然不是一般宫女所有,而是某位宫妃的物件,虽在外面放久了,内里还有一点余香。

    闻禅接过来闻了下味道,递还给飞星:“这是伽罗蜜合香,御贡的香料,应该是许昭仪的,拿去问问她。”

    话音方落,周围静得落针可闻,片刻后所有人一起:“哦——”

    闻禅:“哦什么?”

    飞星干咳一声:“我可不是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心,只是替驸马求教,殿下平时又不爱香道,怎么一闻就知道香囊是许昭仪的?”

    闻禅:“她平时不是都用这种香吗?”

    飞星心直口快地道:“可是殿下一共也没见过她几回啊。”

    闻禅:“……”

    她突然想起来,迦罗蜜合香是前世许贵妃常用的香,每次见她,都能闻见那种独特而经久不散的香气。伽罗蜜产自幽山,是伽罗树的汁液凝结而成的香料,十分珍贵难得,只有武原郡才能进贡。陆朔曾和她抱怨过,因为宫中贵妃喜欢用伽罗蜜制香,皇帝特地下旨让武原郡每年多进数十斤,为了应付上贡,陆朔还得派士兵帮着当地百姓去幽山采香。

    “有可能是我天赋异禀,闻过一次就记住了,”闻禅若无其事地改口,“先去问问她,万一不是的话,让她再去问别人。”

    所有人:“……”

    一行人穿过新绿葳蕤的花园,没走几步,迎面撞上了一群花团锦簇,有个闻禅听着不太熟悉的女声正曼声道:“到底不是正经出身,眼皮子忒浅,见着点好东西就按不住要伸爪子。呵,也不拿面镜子照照,看你配不配穿金戴银!”

    “德妃姐姐这话是什么意思?妾身可听不懂。您要是想发作谁,大可直说,何必在这里指桑骂槐?”

    闻禅此刻想掉头已经来不及了,她的身影一出现在众人视线之中,不管是吵架的还是捧场的,所有人都立刻停下来向她行礼问好:“参见公主殿下。”

    宫女们屈身行礼,衬托得这场官司的两位主角犹如鹤立鸡群——一位柳眉凤眼、傲气逼人的是四皇子生母、五皇子养母萧德妃,而另一位偏巧是六宫所有人的眼中钉、皇帝的宠妃许缨络许昭仪。

    “二位娘子好,不必多礼。”闻禅朝两人颔首答礼,并不想掺和到后妃们的争斗当中,“我正有事找许昭仪,暂且打断二位片刻。”

    许缨络也没想到会在这个时候遇见公主,一时间心头涌起百般滋味,仿佛又回到那个绝望的雪天,在咬牙忍受了漫长的寒冷之后,只是突然感受到那么一点暖意,就能轻而易举地击穿她的防线。

    她带着侍女从萧德妃面前径直走过,从人群中硬挤出一条路来:“殿下有什么吩咐?”

    “我刚从东边过来,侍女从树下捡到个香囊,我记得你有个一样的,所以过来问问……”

    闻禅的视线移到她裙边,看见青色丝绦系住的镂金香囊,语声慢慢地低了下去。

    第49章 香囊

    闻禅:“咦?”

    许缨络:“啊?”

    她低头看着飞星手中托着的香囊, 又怔怔地抬眼望向闻禅,蓦地绽开笑颜,犹如当场长出了一根主心骨, 整个人都支棱起来了, 掩口惊呼道:“哎呀, 世上竟有这样巧的事, 原来是误会一场啊。”

    闻禅:“怎么突然演起来了?”

    许缨络暗暗扯她的衣角,眼角余光瞥着德妃,用所有人都能听见的声量娇滴滴地朝闻禅笑道:“殿下真是及时雨, 来得正是时候!方才我在园子里闲逛,偶遇德妃姐姐, 见姐姐气正不顺,一问才知道, 原来是丢了心爱的香囊。”

    她这么一说闻禅便醒悟过来。迦罗蜜是武原特产,除了皇室御供之外,武原都督萧定方手里也有不少, 正巧他近日回到平京, 自然不会忘了给自己的女儿萧德妃送些好东西。而皇宫内造的香囊形制又大差不差, 闻禅只记得伽罗蜜那特殊的香气, 便先入为主认为是许缨络的香囊。但其实在这个时间点上,使用迦罗蜜的不止许缨络一人,还有萧德妃才对。

    闻禅示意飞星:“原来如此, 拿去请萧娘子过目, 看是不是萧娘子的随身之物。”

    德妃就着宫人的手扫了一眼, 脸色瞬间变化万千、极其精彩, 勉强挤出一丝微笑来朝闻禅道谢:“不错,的确是我的东西, 多谢殿下。”

    “不必客气。”闻禅道,“物归原主,应该的。”

    持明公主自然是察言观色的一把好手,不会无故给人没脸,看出气氛尴尬就没有追问详情,萧德妃心里刚松下半口气,就听见许缨络轻轻柔柔地对公主道:“妾身也该多谢殿下,今日幸亏是殿下捡到了姐姐的香囊,还了妾身清白,否则妾身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闻禅不想掺和他们打架,但架不住许缨络用亮晶晶的眼神一直求她,只好顺着她的话继续问:“嗯,这是怎么说?”

    萧德妃抢在许缨络面前答道:“没什么,一场误会而已,让殿下见笑了。”

    许缨络慵懒地拨弄了一下腰间的丝绦,假装云淡风轻地跟闻禅告状:“不瞒殿下,我身上这个香囊与姐姐的相似,原是陛下御赐,来历清楚明白,其实要是姐姐实在喜欢,我也不是不肯割爱。谁知刚才姐姐一眼看见,还以为是我拾到她的香囊后据为己有,妾身何曾蒙受过这等不白之冤,意欲分辨,刚才便是为这点事在吵嘴。”

    萧德妃只觉怒火直冲天灵盖,气得柳眉倒竖,冷哼道:“我不过白问一句,何曾冤枉过你?昭仪不必在殿下面前惺惺作态,装得好似多无辜一样!”

    闻禅:“……”

    许缨络双眸含泪,捧着心口嘤嘤:“妾身真是后怕,倘若殿下没来,可就不止是场误会了,妾身如何担待得起这种罪名?”

    闻禅余光瞥见德妃气得紧紧攥住身边宫女的手,那小宫女忍痛又不敢出声,实在不忍再放任许缨络这么气人,息事宁人地打圆场道:“不管怎么说,总算是解开误会,没有冤枉了谁。二位娘子都是识大体的人,相逢一笑泯恩仇,不如就此言和吧。”

    许缨络能屈能伸,在闻禅面前十分乖顺,当即表态:“殿下公允,妾身也明白以和为贵的道理,哪会和姐姐置气呢?”

    上回萧德妃罚许缨络忤逆,是闻禅护住了她,这次她发作许缨络,又是闻禅出来救场。萧德妃心中已认定了闻禅和许缨络站在一边,只是碍于公主威仪,不敢跟她对呛,勉勉强强地朝二人点了个头,算是服软,涩声道:“我不舒服,先回宫了,少陪。”

    等她走远,许缨络才放开胆子去拉闻禅的衣袖:“殿下,你看她~”

    “跟我使小性有什么用?去朝陛下使劲好吗。”闻禅把自己的袖子从她手里抢回来,“你跟德妃的梁子越结越深,小心她哪天动真格的。后宫阴私手段层出不穷,万一着了道,可不会次次都有人来救你。”

    “现在这还不算是动真格吗?”许缨络掰着手指数道,“吃的用的里翻出来的药能养活一个药材铺,被猫狗虫蛇吓唬过不知多少回,除了伴驾,平日里绝不独自去有水有山的地方,即便已经打起了十二分的小心,隔三差五也会遇到今天这种事……幸亏我还没有孩子,否则恐怕连殿下的面都见不到了。”

    她说起这些时,语气颇有些家常便饭的意味,脸上的笑意甚至都纹丝不动。短短数月,她已经完成了脱胎换骨,不再是当初那个受了委屈而在闻禅面前哭得天崩地裂的小姑娘了。

    众人神色各异,唯独闻禅没流露出多少同情之色,甚至还有点警告的意思:“来日方长,你迟早会有出头的那一天,前提是不要主动作死。”

    “陛下不太在意女人争宠,但很忌讳男人争宠,后宫妃嫔与前朝牵扯得太深,很容易把自己也玩进去,小心别走了弯路。”

    许缨络抿着唇轻轻点头,低声道:“多谢殿下提点,我明白的。”

    如今皇帝的三个贵妃,个个膝下都有亲生皇子,只要儿子想争储,做母亲的就绝难置身事外。对现在的许缨络而言,她尚未有孕,也没有抚养皇子,家中势力说不上庞大,就算想伸手也没处可使劲。这句提醒看似跟她没什么关系,但闻禅很清楚,按照前世的走向,徐国公萧定方倒台后,德妃失宠出家,养在她名下的五皇子闻瑞竭力逢迎许缨络,与她结成同盟。待闻瑞成年出阁后获封晋王,许缨络升为贵妃,许氏一门心思扶持晋王,最终导致太子被废,持续多年的诸王相争由暗潮涌动变成了明面波澜。

    所以趁着现在许缨络和晋王还没成气候,有必要提前让她警醒一点,好防患于未然。

    等等……

    闻禅脑海里忽然跳出个匪夷所思的念头:“德妃膝下的五皇子……你见过他没有?”

    “见过是见过,只是远远几面,大致记得个轮廓吧。”许缨络鼓了鼓脸,“毕竟德妃不待见我,防我跟防贼一样,她的孩子当然也讨厌我咯。”

    这个动作和她平时婉转娇媚的风姿大相径庭,但有种灵动的可爱,闻禅有心想伸手戳一戳,脑海里突然浮现出驸马心如死灰的破碎微笑,立刻悻悻地把手缩了回去,随口安慰:“没事,命中无缘,不是你的错。”

    许缨络:?

    闻禅一直没有深究过前世晋王闻瑞和许缨络联手的起因,也并不清楚许缨络在昭仪时期遭遇过什么,然而刚才她灵光乍现,忽然意识到自己今生的两次无意介入,或许本该是闻瑞结交许缨络的契机。

    萧德妃眼里只有自己的亲儿子,闻瑞在她膝下显然过得不好,而许缨络又屡屡被德妃针对,这两个受害者在羽翼未丰时相识,很自然地就会凑到一起报团取暖。

    结果阴差阳错之下,现在公主走了闻瑞的路,以至于许缨络连闻瑞是谁可能都认不出来。

    闻禅不得不开始思考另一个问题:许缨络不支持晋王当然最好,闻禅自己也不希望前事再来一回,那么往后许贵妃在朝中的倚仗又会是谁呢?

    她想事想得出神,其实识趣一点的这时就该主动告退,可持明公主是后宫里唯一不需要提防的人,许缨络在她面前难得可以放下心来,一时半会儿还不想走,好奇地问:“香囊才赐下不久,连德妃都以为那是自己的东西。殿下拾得那香囊,怎么想到是我的?”

    闻禅回过神来,对上她期待的眼神,下意识照搬了糊弄飞星他们的答案:“因为伽罗蜜香气特殊,闻过一次就记住了。”

    许缨络疑惑:“可是德妃用这种香的时间才更长吧?毕竟她入宫那么多年了。”

    闻禅:“……”

    为什么所有人的脑子都会在这个问题上突然变得灵光起来啊?!

    “不知道,对她没什么印象。”闻禅彻底放弃了糊弄,冷淡地道,“反正我只记得你用过。”

    许缨络:“……”

    闻禅:“你脸红什么!”

    “天气太热了。”

    话音刚落,一阵料峭春风卷过庭院,所有人齐齐打了个寒颤。

    “……”

    闻禅突然抬手,示意飞星他们退后数步,留出空间与许缨络单独说话:“有件事,想请昭仪帮我个忙。”

    许缨络先是一怔,旋即粲然笑开,爽快地道:“好啊!请殿下尽管吩咐。”

    “笑什么?”闻禅也被她引得笑了起来,“都不问问是什么事就答应吗?”

    许缨络欣然道:“殿下对我有再造之恩,能帮上殿下的忙,无论大小,我都很高兴。”

    她这么好说话,倒让闻禅觉得有点过意不去:“近日有人请陛下起驾回兆京,但平京还有事尚未了结,我想请昭仪帮忙,设法让陛下在平京多留几日。”

    想了想,又补充许诺道:“此事完成后,你在宫中会少一大阻碍,往后的日子……嗯,应该会比现在舒服一些。”

    “不过举手之劳,殿下弄得如此郑重,反而又是我占了便宜。”许缨络高高兴兴地说,“殿下放心,一定不负所托,下次若还有用得着的地方,妾身愿为殿下分忧。”

    第50章 信使

    萧德妃回宫后越想越气, 怄得直接将香囊砸了,犹嫌不解恨,恰好五皇子闻瑞过来请安, 正撞在她的气头上, 被她发作了一顿, 灰溜溜地走了。

    后宫统共丁大点地方, 园中之事自然瞒不过众妃嫔的耳目,不到半日已是阖宫皆知。苏贤妃反正谁也不待见,狗咬狗一嘴毛, 两败俱伤最好,真正春风得意的郁妃听了, 只是淡淡一笑:“徐国公刚立了战功,德妃张狂得走路都用鼻孔看人, 是该有人来治一治她。”

    燕王闻琢的生母杨昭仪随御驾同来平京,住在随月堂。因闻琢在汤山抚民有功,皇帝特许他逢五、十日进宫探望生母。杨昭仪闲聊时说起此事, 反而劝闻琢:“持明公主是个真正有城府的人, 娘帮不上你什么忙, 若非公主相助, 你难得有在陛下面前露脸的机会,要好好珍惜、多结善缘。”

    “我明白的,娘。”

    闻琢一去大半年, 走时还有点少年神气, 现在已脱胎成了英锐的青年, 个子长得像树木抽条, 站在屋里都嫌挡光:“那个许昭仪……她没欺负你吧?”

    杨昭仪摇了摇头,闻琢怀疑地瞅着她, 杨昭仪失笑道:“真没有。我早已熄了争宠的心思,又不是她的敌人,她没事招惹我干什么?况且我冷眼瞧着,她性情还算正直,倒不似贤、德那等心窄善妒之流。”

    “没受欺负就好。”闻琢忧心稍减,“陛下新得宠妃,我在外朝亦有耳闻,就怕她如当年符氏那样专横,又要搅扰得母亲不得安宁。”

    符氏得宠那三年,六宫简直是万马齐喑,莫说杨昭仪这样不出挑的妃嫔,就连三妃也难以争锋,被打压得服服帖帖。也正因有这样的前车之鉴,他们如今才对许缨络百般弹压,生怕送走了虎豹,又迎来了豺狼。

    “后宫何曾有安宁的时候,那几位难道比符氏差?谁也不是省油的灯,而且如今皇子们年纪渐长,更有得斗了。”杨昭仪叹道,“三郎,娘没有雄心壮志,只盼望你平平安安的。但愿菩萨保佑,让咱们娘俩今生还有机会,能在外面的天底下团聚。”

    闻琢伸手抓住了她的袖摆,像个着急的小孩,认真地许诺:“一定会有的!娘,你要好好保重身体,等我接你出去。我们说好了。”

    杨昭仪闻言,眼角弯成了月牙,温柔地摸了摸他的脑袋:“嗯,说好了。”

    数日后,奉命前往兆京探察太子病情的宦官返回平京,向皇帝一五一十地禀告了事情始末:太医院脉案记录太子是外感风邪,神劳多虑,以致夜晚不能安睡,太医开了些安神养心、扶正祛邪的药方。然而宦官找东宫近侍一打听,却得知太子其实只是普通的醉酒,虽然对外宣称卧病,但行动如常,能吃能睡,并没有生病的迹象。

    皇帝:“……”

    他胸膛剧烈地起伏片刻,气得嗓音都在哆嗦:“他简直、他简直是……”

    梁绛赶紧给皇帝奉茶,把那可怕的几个字摁了回去:“陛下息怒,太子一向听话懂事,这其中或许有什么误会……”

    皇帝深吸了一口气,闭目定了定神,再开口时,吐出的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硬挤出来的:“那就去查!是谁教唆太子装病的。”

    那内侍惶然不知所措地望着梁绛,不知该不该领命。梁绛赶紧应下:“是,奴婢这就安排。陛下,气大伤身,龙体要紧,您千万不能气坏了身子啊。”

    他使了个眼色,那内侍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偌大书房只剩皇帝与梁绛二人。

    “太子人大心也大,已经学会用这种下作法子来哄骗朕了。”皇帝将一本奏折甩到案上,冷笑道,“他这是为了配合苏利贞和贤妃,着急催朕回京。看见朕赏赐越王,他们一个个的,心里都像长草了似的。”

    梁绛低着头,后背紧绷,渗出一层细密的冷汗,死死地闭住嘴,一声未吭。

    皇帝无声睨了他一眼,对他的谨慎还算满意,阴沉地吩咐:“派两个细致的人,去给朕一五一十地查清楚了,是谁在背后给太子出主意,不要让外人知道。”

    梁绛躬身:“奴婢遵命。”

    苏利贞左等右等,三番五次提起回京的安排,可皇帝偏不买账,每次都用“下次再说”含糊过去。他起初怀疑是闻禅在背后搞鬼,可没过多久,贤妃突然递出消息——四月二十四是许昭仪的生辰,皇帝已吩咐宫中各司局筹备起来,届时将在平京大宴庆祝。

    这是何等的荣宠!

    为了宠妃竟连太子的病都不顾了,皇帝到底是多不在意太子,还是根本就信不过他们苏家?!

    苏利贞接到信,坐在椅子上半天没缓过劲儿来,当天唇上就起了两个泡。他一边喝着去火的药茶,一边还要派心腹赶回去安抚太子,嘱咐他千万不要流露出怨怼之意来。宫中贤妃更是气得泪流不止,一夜未眠,第二日就宣了太医,称病不起,将筹办宴席的差事推给了淑妃和德妃。

    贤妃位在其他妃嫔之上,执掌后宫大权,皇帝因她是太子生母,往日对她颇为尊重,可这次听见她生病,甚至连问都没多问一句,只命二妃用心准备,便将此事轻飘飘地一笔揭过。

    男人心狠起来,管它是山盟海誓还是孩子亲娘,翻脸不认人的速度比翻书还快。贤妃这病原本半是气得半是试探,这下子终于心如死灰,顿时“病来如山倒”,彻底起不来身了。

    公主府中,程玄向闻禅回报宫中消息,不出意外看见了公主一瞬间的空白表情。

    要说许缨络这个人,与她为敌时偶尔会有种天外飞来一脚的莫名无力感,但做盟友的话,只要一想到对面仿佛吃了苍蝇的表情,就会忍不住暗觉爽快。

    “去库房挑件礼物,等许昭仪生辰时送进宫去。”闻禅想了想,又补充道,“礼物要贵重些,但别太张扬。”

    程玄就像个省心的大管家,面对公主这种看似笼统实则刁钻的要求也能面不改色地“嗯”,又道:“今日宫中赐下两把沉香扇,金银碗一对,鲜果一篓,殿下要过目吗?”

    “不年不节的怎么突然有赏赐,是什么缘故?”

    程玄道:“听宫中内侍说,是陛下昨日游赏鹤望山,命翰林待诏画的山水折扇,共得了二十把,诸王及殿下各两把,朝中大臣各一把,其余的都是添头。”

    “知道了,先收起来。”

    程玄犹豫了一下:“殿下不留着用吗?”

    打水漂还要听个响儿,御赐之物看都不看就收进库房落灰,不大像是公主平时的作风。

    “夏天还远呢,”闻禅的目光落在壁上悬挂的古画上,一瞬间流露出笑意,轻得好像幻觉,“再说我也不缺扇子用。”

    御赐的山水她看都懒得看一眼,一幅梅花山茶雪雀图,有那么好笑吗?

    还是说她的笑意,根本就是因为想起了某个人呢?

    程玄识趣地没有多话,自行下去收拾东西入库。

    闻禅坐在书案前,指尖规律地轻叩着桌面,在心中默默盘算:时间她已经争取到了,接下来就等裴如凇的消息。算日子他们此时应该已经抵达了武原。其实上辈子裴如凇在固州前后加起来有五六年的时间,真论起在边境处事的经验,他比陆朔强多了。闻禅理智上知道应该相信他,但今生变数太多,前方一切看似已知,底下却潜藏着未知的汹涌暗流,就怕他过于轻信前世的经验,反而在阴沟里崴了脚。

    闻禅正出神,屋中的光突然暗了下去,她小小地吃了一惊,转头看去,只见黑披风像羽翼一般垂落,乌鸦倒挂金钩,停在她的窗前:“早,殿下。”

    “早,蝙蝠。”闻禅礼貌地问,“找我有什么事吗?”

    “不是蝙蝠,”乌鸦强调,“我今天是喜鹊。”

    闻禅点头:“好的,蝙蝠。”

    乌鸦:“……”

    两人大眼瞪小眼片刻,闻禅这个普通人到底没能瞪过野生野长的夜猫子,疯狂眨眼缓解酸痛,率先退让:“行吧,喜鹊老爷,您有什么吩咐?”

    乌鸦变戏法似地从背后摸出来一根三寸长的竹筒,正要往嘴上叼,假装自己是个吉祥的信使,闻禅赶紧喊了声脏,从桌上抄起一块茶饼扔过去。乌鸦精准地凌空叼住,将信筒丢进她怀中,心满意足地翻回房顶吃点心去了。

    养鸟真是要眼疾手快啊。

    闻禅看着落在身上的信筒,可能是心理原因,总觉得上头沾了谁的口水,轻轻“嘶”了一声,隔着衣袖小心地拈起,扭开盖子,取出里面的轻薄信纸。

    字迹很小,写得有点潦草,但闻禅一眼就能认出是谁的手笔。

    武原都督萧定方罪状属实,武原军内部发生小规模叛乱,被裴如凇联合其余守将镇压,眼下武原郡形势暂且平稳,除了向公主报平安外,已另派快马赶回平京,同时将消息送呈皇帝。

    深夜,云芝殿内,皇帝案上摊着从武原传回的密折,面前跪着从兆京回来的暗探。

    “启禀陛下,如今常伴太子身边、为太子出谋划策之人,是谏议大夫苏燮之子、现任东宫太子舍人苏衍君。”

    “又一个姓苏的。”

    皇帝眼底倒映着跃动的烛火,笑意令人全身发寒:“真是树大根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