斩月谷。
在用迟霜里的血入药之后,齐鸢的伤势总算有了好转,甚至伤口已经有了开始愈合的迹象,这便是性命无虞了。
澄心真人还有许多要事处理,不能日夜守在西溪小院,确认齐鸢能活下来后,只派了两个木药童来照顾齐鸢,好在还有陆岐舟寸步不离。
一早,一晚,迟霜里来得准时,每次都解开手臂上绢布,在陆岐舟面前放出整整一碗血,再欣赏欣赏他复杂的脸色。
原本陆岐舟想向孟濯尘禀明情况,现下什么都不能说,只能憋在心里。
迟霜里放出这么多血,金丹修士并不是什么铜铁做的,照样会损害修为,迟霜里的伤口愈合很快,又被他反复割开,每次放血时脸上也不显什么痛色,好似没有知觉。
孟濯尘给迟霜里送去许多药草,嘉奖他不计前嫌,肯这样救害过自己的齐鸢。
迟霜里用自己的血救齐鸢的事情,很快就又传遍了整个斩月谷。这一出戏实在是曲折精彩,叫人欲罢不能。
“霜里师兄真是有圣人之风,”连外门的低阶洒扫弟子都在讨论这件事,“听说齐鸢当时打伤了两个戒律堂的弟子出谷,伺机跟随霜里师兄,想要除之而后快,没想到天道开眼,叫他自食其果。”
“你怎么知道的?快跟我仔细说说。”
“我有个道友在内门,我也是听他说的。当时齐鸢要偷袭昏迷不醒的霜里师兄,陆师兄没看清楚来者何人,直接将他一剑穿心了!”
“啧……何必呢……”洒扫弟子摇了摇头,不赞同齐鸢行事。
齐鸢醒来时,正是晚上,夜幕低垂,上面只零碎挂着几颗星子。
床边守着的木药童最先发现他睁开眼睛,它无法说话,关节处发出吱吱咯咯的声音,以此来吸引陆岐舟的注意。
陆岐舟正看着另一个木药童熬药,听见声音,转头来看,便见齐鸢已经醒来,因为身体虚弱,眼睛有些无力地耷拉着,眼瞳看着屋顶,睫毛轻颤。
“你醒了。”陆岐舟一步到他床边,声音中难掩担心。
齐鸢轻眨了眨眼睛,并未看他,半晌后又将眼睛合上,一副不愿多听的模样。
陆岐舟低声道:“那日我没认出你,并非有意。你既不想见我,我先出去了,一会儿澄心师叔会来看你。”
待他走后,齐鸢再度睁开眼睛。
他确认自己已经回来了。
胸口仍旧疼着,残余着被贯穿的苦楚,他只能小心翼翼地呼吸,稍微重一点都会拉扯到伤口。
他原本对于疼痛的忍耐力是非常高的,可是不知为何,此刻孤零零地躺在这张床上,甚至控制不住地想要流泪。
齐鸢并没有哭出来,只是直勾勾地盯着屋顶,良久,他想起什么似的,躺在床上运转周天,试探自己的修为。
他的灵力从筑基后期,跌至刚刚筑基的状态,整整快倒退了一个境界。
两个木药童见床上的病人竟在强行运转灵力,焦急地手舞足蹈起来,想要阻止齐鸢的动作。
齐鸢冷汗涔涔,黑发如蛇,蜿蜒粘在雪白的脖颈上,他侧脸吐出一大口血,眼睛里浮出几分不甘来。
他不相信自己所经历的是梦境,是幻觉。彼世之中,有个人在喜欢他,偏爱他,陪伴过他,这些都是真实发生的。
他不会再是孤身一人。
齐鸢捂着心口,费劲地坐起身来,冲木药童虚弱地弯了弯嘴角。
“药熬好了是吗?劳烦拿过来,我自己喝。”
……
得知齐鸢醒来之后,孟濯尘前来探望。
齐鸢强行运转灵力,胸口的伤险些裂开,这会儿正自己靠在床上养着,下不了床,见人来了,也只是淡淡地喊了句师父。
无论孟濯尘说什么,他除了回答之外只是点头,并没有什么多余的动作。
孟濯尘被堵得有些憋屈,只当齐鸢还在记恨,脸上的温和少了几分。
“打伤戒律堂弟子的事,等伤好之后,我自去领罚。至于那骗了师兄的邪修,我只是半路,和他同行,没,没有和他合谋骗师兄。”
齐鸢说话断断续续的,呼吸也费劲沉重,他没有再恳求任何人相信自己,只是简要地陈述事实。
爱信不信。
孟濯尘见他这样,也不忍心再多说些什么,只道:“此次鬼门关走过一遭,过去的事虽过去了,你总要长些教训。霜里为了救你,放血损害修为,以后你们好好相处,就算不能亲如同门,和睦一点,让我少操点心吧。”
齐鸢淡淡一笑:“弟子谨记师父教诲。”
孟濯尘离开之后,陆岐舟又来找他。
在齐鸢昏迷不醒之时,西溪小院的禁制早就被强行破开了。齐鸢看着走进来的陆岐舟,心想,等他身上的伤恢复一些,就再建一个新的禁制。
闻人无焉曾夸赞过他建禁制这一行为,说他该防着其他男人,外面很危险。
陆岐舟道:“感觉如何,好些了吗?”
齐鸢垂着眼睛回答:“好些了。”
空气静默一会儿,陆岐舟拿出自己的储物戒,将里头灵草仙丹悉数放在桌上,道:“这些东西不一定管用,但你若是疼得难受,可以吃一些。”
陆岐舟早知齐鸢修为倒退的事情,只是明说怕齐鸢伤心,因此只说这些草药是止痛用的。
齐鸢抬眼看了过去。
里面有许多,都是齐鸢自己亲手所种,挑了长得最好的,巴巴地给陆岐舟送去,甚至哪棵长了多久,栽在什么地方他都还记得一清二楚。
也许是给陆岐舟送灵草的人太多了,而他只不过是其中一个。
不知为何,得知自己从未被对方放在心上,齐鸢很快接受了这一点,并不感觉难受,心中毫无波澜。
他甚至还弯了弯唇角,轻声道:“多谢师兄。”
陆岐舟看着他苍白的眉眼,道:“你还在怪我。”
他用的是肯定句,而不是疑问句。因为单从齐鸢的眼神便能看出来,进门这么长时间,齐鸢从未正视过自己。
齐鸢摇了摇头,心口微痛——只是因为伤口。
“那日我变幻了容貌,你没认出我,不该怪你,要怪就怪那邪修,”齐鸢神色平静地说道,而后话锋一转,用眼睛直视陆岐舟,“但是,师兄,这一剑太痛了,我看到你,就又觉得心口疼,疼得厉害。”
陆岐舟几乎像是受了迎头一棒,面色一凝,脚也像生了根似的,僵硬着无法动弹。
那种无法言明的茫然又密密匝匝地缠了上来。齐鸢昏迷不醒时,他只希望齐鸢醒来。现在齐鸢已经醒了,没有怪罪于他,说的话也合情合理,他却好像心里空了一块。
他一想到齐鸢见到自己会痛,心里便猛地一沉。
说了这几句话,齐鸢便感觉有些困了,自顾自地合上眼睛,不再管陆岐舟的一举一动。
直到听见齐鸢的呼吸声变得绵长平稳,陆岐舟才脸色难看地,一步一步走出了西溪小院。
……
许是陆岐舟听进了他的话,往后几天,齐鸢这里清净得很,只有澄心真人来看过他一次,其余时间都是两个木药童在照顾他。
齐鸢渐渐能够下地走路,还能每天在木药童的监督下打坐一小会儿——他想要尽快恢复自己的修为,去找那邪修报仇。
当初,是孟濯尘亲手把他抱到了斩月谷,给了他第二条命,这份恩情偿还不清。既然他说过去的事情过去了,那便是过去了。
秘境里被冤枉一事,看在迟霜里三十多碗血的份上他可以不再追究,陆岐舟将他一剑穿心也并非是本意。
剩下的只有那个来路不明的邪修。
邪修知道陆岐舟会通过特殊材料追踪,故意将东西放在他身上,引得他们同门相残,这笔帐,齐鸢不可能不算。
在修真界中找一个人并不是那么容易,况且那邪修诡计多端,不养好身体,齐鸢无法手刃他。
抱着这样积极的心态,齐鸢恢复得很快,只十余天,前胸后背那两道约两寸多长的伤口就完全结痂了,等他再一次踏出西溪小院时,感觉竟像是恍如隔世。
他往日都会找片僻静的竹林练剑,现在身体还未好全,不能剧烈动作,因此只在外头逛了逛,走远了感到体力不支,找了块石头坐着休息。
正当齐鸢准备起身回去之时,腰间玉牌突然亮了起来,是孟濯尘,召他去山顶议事。
斩月谷中,掌门及各位长老都居住在山之巅,弟子辈的人无事不得擅闯,经召见才能过去。
齐鸢无法御剑,要走上去人估计又得小死一回,好在孟濯尘知道他的窘境,派了只坐骑前来接他。
孟濯尘好清净,居住之地亦是清幽,齐鸢便是受他影响,才在西溪小院里摆上莲花。
室内唯有孟濯尘和陆岐舟两人。
齐鸢目不斜视,行礼后道:“师父。”
孟濯尘观他脸色,笑了笑道:“我听你师叔说,你恢复得很快。原本还以为他是报喜不报忧,现在一看,的确是大好了。”
齐鸢道:“是师叔费了心思。”
陆岐舟亦凝视着齐鸢的侧脸。
自那日齐鸢说看见他会心痛之后,他便一直未出现在齐鸢面前。只是心中仍旧记挂着,去澄心真人那里跑了一趟又一趟,将澄心真人都跑烦了。
澄心真人道:“你这样瞎跑,还不如我给你指条明路。”
陆岐舟虚心请他赐教。
澄心真人道:“累云洞中有双修功法,你和齐鸢也算是两小无猜。除非服下什么仙品药丹,没什么法子能比双修能更快恢复修为了。”
陆岐舟起先觉得,澄心真人出了个馊主意。
眼前齐鸢站着,身体瘦削,比从前更单薄了几分,他这样的相貌,即便生病了也不减光彩,容色像冰冷而干净的雪。
齐鸢那时候还那么小,上了斩月谷便一直跟在他身后,以至于他一直没好好看清楚,只知道人人都说,齐鸢生得好看。
可是那一剑过后,齐鸢受伤时脸色惨白,蹙着眉的模样就像是刻在了他脑子里,一闭眼便能回想到。
陆岐舟用目光描摹着齐鸢的轮廓。
关心过齐鸢的伤势后,孟濯尘又道:“修为的事,你不要着急。你们几个进境这样快,反倒令我担忧。这回你正好休息休息,等身体彻底养好了再想修炼的事。”
齐鸢表情没什么变化,只认真地道:“是,师父放心。”
孟濯尘咳了一下,道:“今日是你师兄有事情要跟你说,我在此做个见证。”
齐鸢转头看向陆岐舟。
陆岐舟站起来,走到齐鸢跟前,道:“我向师父禀明,想同你结成道侣。”
齐鸢眼皮重重地一跳,眼睛里浮出点茫然,似乎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陆岐舟经过几日思索,已经想好了。
即便不是为了双修,他也要与齐鸢结为道侣。他们是多年的师兄弟,况且齐鸢喜欢他。
陆岐舟一直都觉得几个师弟在他心中并无什么分别,这一剑却让他认清了自己。
结为道侣之后,他可以照顾齐鸢,他不会再让齐鸢受到一分一毫的伤害。
想到这里,陆岐舟甚至心底隐隐地激动起来。
孟濯尘也是第一次给自己的徒弟说亲,又有些尴尬地咳了一声,道:“你们俩都是幼时便上了斩月谷,在我眼皮子底下长大的,若是能结成道侣,也算是一桩美事。鸢儿,你觉得呢?”
两个人都在等着齐鸢开口,便听得他道:“我不愿意。”
陆岐舟手背上的青筋绷了起来,根根分明,呼吸也顷刻沉了下来。
孟濯尘如坐针毡,没想到齐鸢会当众拒绝。从前他痴恋陆岐舟的事情人人都知道,后来又因为迟霜里闹出这许多风波,怎么会拒绝这桩姻缘。
想来还是因为陆岐舟那一剑。
“你师兄因刺伤你的事情一直悔恨不安……”
孟濯尘刚开口替大徒弟解释,便被齐鸢堵了回来:“师兄他已经赔礼道歉了,不用再挂心这件事情。”
齐鸢转头又道:“师兄不必如此,婚姻大事,岂能儿戏?”
“我没有儿戏,”陆岐舟忍不住失态道,“阿鸢,我心悦于你,你的心是被我刺伤的,我想把它养好……”
他的话音一落,便见齐鸢像是要跟他撇清关系一般,往旁边挪了一下。
陆岐舟只能愣愣地看着他。
“从前我是喜欢师兄。”齐鸢低声道,“我还不懂什么是情爱的时候,便喜欢上了师兄,可我现在已经想明白了。”
齐鸢的眼神和声音都像是在怀念着什么东西,只听他轻声说道:“我不再喜欢师兄,已经喜欢上别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