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绍及与翟应离开暖坞的时候,淅淅沥沥的雨雪终于停了,可天气仍旧阴沉,甚至在那高大的宫殿中,光线也比之前更晦暗了一些。这种晦暗的光线,更让喜怒无常的楚旸的脸上,多了几分阴霾。那种阴霾,像是让整个宫殿中都笼罩上了一层阴云,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商如意的胸口沉闷闷的,许久,都不敢出一口气。这时,耳边响起了江皇后温柔的声音——“陛下。”每一次,她的声音一响起,就像是给阴沉的气氛里吹过一阵暖融融的春风,也让人沉闷的心情为之一振,立刻,商如意就缓过一口气来,转头看着她,只见她对着楚旸温柔的说道:“若陛下没有什么事,臣妾就如意走了。臣妾还有些话想跟她说,再晚,宫门就要关了。”楚旸抬起眼来看了她一眼。又看向一旁的商如意。他的脸色虽然阴沉,可眼瞳中却有一点异样的,仿佛不属于这个天气的温度,沉默了一会儿,他道:“外面这么冷,皇后是走过来的吗”“不,臣妾让人准备了檐子。”“那,皇后就先出去等一等,朕还有两句话要跟她说。”江皇后迟疑了一下,又看了看商如意,终于点点头道:“是。”说完,便转身走了出去。她一走,偌大的宫殿里又只剩下两個人了。商如意本也不算紧张,毕竟这种场景她不是第一次面对,况且,相比起刚刚被审问的时候,此刻对她来说,已经算是可以放松的情形。但下一刻,楚旸就站起身来,一步一步朝她走了过来。她下意识的想往后退,可又明白在这个地方,自己根本无路可退,她想了想,竟就站在原处站定,一直看着楚旸走到她面前,那股属于他的悠然冷香又一次袭来,如同月夜下,谪仙临世一般。商如意不自觉的屏住呼吸。楚旸低头看了她一会儿,突然道:“疼吗”“……”原以为又会被问到这一次兴洛仓之战的详情,或者,是之前的旧事重提,商如意几乎已经竖起了全身的汗毛,却没想到,这两个字,一下子将她所有的防备都击溃了。她的心忽的一沉,而那早已经伤愈结痂的伤处,似乎在这个时候,微微冒出了一点酥麻的感觉,她下意识的动了一下那边的肩膀,然后抬头看向他,却见那双细长的凤目中透着一丝怜惜之色,目光从她的脸上慢慢的移向了她微颤的肩膀。商如意立刻低下头:“谢陛下关心。”楚旸道:“朕问你,疼吗”“不,不疼了。”“为何不说”“……”商如意沉默了一会儿,终于轻声道:“陛下日理万机,实不该为些许小事劳神。”她的话音刚落,就看见楚旸突然伸手向她的肩膀,竟是要拉下她的衣衫!商如意吓了一大跳,急忙后退一步,伸手牢牢的抓住了自己的衣裳。“陛下!”楚旸的手,僵在了半空。他的脸上有一丝怜惜,又浮起了一丝被拒绝的恼怒,似乎还有别的什么情绪在翻腾,几种情绪纠缠过去,再看向商如意警惕的样子,他似乎又想起了她第一次来到这里,丝履掉落,细足落入自己手中时,委屈落泪的样子。他的心中纠结一番,终究将那一点愠怒压下,叹了口气。然后笑道:“朕,又冒犯你了。”商如意低着头,轻声道:“不敢。”“……”楚旸沉默着看了她一会儿,终于像是无奈似得叹了口气,然后转过身去,淡淡道:“你走吧。”这句话对商如意来说,如蒙大赦,可真正要转身迈步的时候,她却反倒有些迟疑的又回头看了一眼——上一次从这里离开,她没有回走,只在最后看到了这座暖坞矗立在煌煌紫微宫内,孤独又寂寞的样子,而此刻,看着他的背影,才发现,原来这暖坞的气质,不过是因为主人罢了。他的背影,比天底下任何一个孤独寂寞的地方,还要更孤独寂寞。商如意终究没说什么,转身离开了。只是在她离开的一刻,空旷的宫殿中,响起了一声悠长的叹息。|离开暖坞之后,商如意有些浑浑噩噩的,尤其坐在檐子上摇晃了一会儿,又被雨雪的刺骨寒冷卷走身上的暖意,等终于到达皇后的东宫时,整个人好像成了一座无感的冰雕。幸好,这里地龙烧得火热,江皇后还立刻让人送来了火盆和手炉。暖了好一会儿,她才终于回过神。再看向端坐在正上方,用温柔目光注视着她的江皇后时,商如意轻声说道:“多谢皇后娘娘。”江皇后温柔道:“你跟本宫之间,不必如此生分。”“……”“其实,本宫今日传你入宫,本是想跟你商量一下大理寺的案子,看看能不能帮上什么忙,不过现在看来,似乎也不必了。”商如意看向她:“娘娘的意思是——这案子,能结了”江皇后微笑着道:“应该吧。”商如意的心顿时跳了起来,可再一想,却又有些犹豫。她刚刚回答的那些话,到底能不能与宇文晔在大理寺被审出来的话应对上,还是未知,毕竟,他们谁也不知道宇文晔到底说了什么,更没看到楚旸手上那份文书当中写了什么。真的,能了结这桩案子吗眼看商如意似还有些不敢置信的样子,江皇后微笑着道:“你的伤,不能白受啊。”“……!”一听这话,商如意下意识的看向自己的肩膀。也立刻想到,刚刚在暖坞当中,楚旸伸手,几乎要触碰到自己伤处的样子。她的脸色一白,随即,又有些发红。而看着她神情复杂的样子,江皇后只淡淡一笑,却也并没有多问,只是又说道:“对了,刚刚本宫听你对答如流,你们在回城之前,是有说清楚的吗”商如意摇头道:“并没有。”江皇后微微蹙眉:“凤臣竟没有跟你对好口风”这话说起来,其实已经有些险了,倒像是他们为了应对大理寺的审问,故意提前对口风准备好答案似得,但商如意也明白,江皇后必然没有诱供她的意思,只轻声道:“二哥说过,打仗是他们的事,问审也是他的事,让我不要多问,所以,并没有——”“哦”江皇后似是有些意外,微微挑了一下眉尖。再沉思半晌,她像是想通了什么,眼中却似有一丝感慨,甚至真的轻叹了口气,然后微笑着说道:“他是不想让你被卷进去。”“……”“对一个人最好的保护,就是让她一问三不知。”说着,她似乎又有些感慨,看了商如意好一会儿,才微笑着道:“他,对你很好啊。”这话听在商如意耳中,如同一股暖流,甜丝丝的流淌进了她的心里,甚至连刚刚浸透了肌骨的寒意都在这一刻被驱散一空,再回想起她与宇文晔在洛口渡相处的那一晚,商如意只觉得内心竟有一点火热的温度洇出来,让她全身都暖了起来。也不由得,红了脸。半晌,她才低着头,有些羞赧的道:“娘娘对他,倒是比臣妇更了解一些。”看着她脸颊发红的样子,江皇后笑了笑。笑过之后,她的脸上似又闪过了一丝落寞的神情,淡淡道:“他们这样的人啊,再了解,也没用。”“……”“因为他们要做的事,就是他们自己的事而已,旁人不论是关心,还是了解,都没有任何意义,更不可能影响他们分毫。”商如意的眉心微微一蹙。她突然意识到,江皇后说的是——“他们”。他,和谁似乎是看出了她心中的疑惑,江皇后淡淡一笑,道:“本宫当年嫁给还是晋王的陛下的时候,比你还小两岁,也远没有你懂事。”“……”这话,商如意都不敢接。虽然当年江心月嫁给晋王楚旸的时候,她还不过是个孩童,但这一对佳偶天成的故事却是流传甚久,以至于她长大之后也听闻,当年先皇与先皇后为晋王选妃,寻遍世家门阀贵女皆不入眼,唯有江心月人品贵重,聪慧灵秀,被册封为晋王妃。又何来的——不懂事之说呢商如意想了半日,轻声道:“娘娘太过自谦了。”江皇后淡淡一笑,那笑容中却似有几分苦涩,道:“不,你不懂。”“……”“虽然那个时候本宫的年纪也不大,却是比陛下大两岁,先皇择本宫为媳,也是希望本宫能陪在他的身边,劝谏引导,匡正得失。”“……”“只可惜……”说到这里,她的眼中流露出了一丝落寞的神情。再看她这样,商如意却是一个字也不敢再接了。因为结果已经摆在眼前,楚旸是个聪明人,甚至可以说,是个世人难以企及的聪明人,但更因为太过聪明,反倒刚愎自用,常人的劝谏难以入耳,江皇后的话对他来说,只能有安抚的作用,要说匡正他,影响他,却是半点都不能。江皇后沉默了一会儿,忽又看向商如意,微笑着道:“你比本宫幸运。”